第二十九章曉月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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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心虛!就是桉小娘子都看出來了。

    雖說大家都門清,這二人成了兄妹,這感情上的事不能再拿來說話。

    可到底曾經有過一段,就這麽快放下來,誰見了誰不腹誹一句從前有沒有過真心。

    桉小娘子不免望向沈南寶。

    沈南寶立在光下,看著有些呆,其實誰都不知道她裏子都碎了,碎得一塌糊塗,隻剩下一片荒煙蔓草。

    她在這片荒煙蔓草上,悲望著,一眼望到盡頭。

    可到底不能表露。

    現在這樣是她曾經希求的,她再來自怨自艾,成什麽?

    她兀自自哀想,那壁蕭逸宸卻問:“你下半晌還有事沒?”

    沈南寶恍惚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自己。

    這種家常式的問候,不知道為什麽,從他口裏掙脫出來,有一種奇異的陌生感,沈南寶捉摸不透,便如實回道:“沒甚麽事,就忙著鋪裏的事。”

    她聽他‘哦’了一聲,一頃兒的沉默,他方又開了口:“你還記得封通直郎家麽?”

    沈南寶遲遲點了頭。

    蕭逸宸道:“他家同太尉是世交,下月裏傅太尉大壽,他家自是要去賀壽的,不過現下正愁著該送什麽禮,遂來找到我,想說讓你同他家的傅四公子擇個日出去挑選挑選。”

    沈南寶隻覺自己聽錯了,她訥訥地盯住他,企圖從他的神情裏瞧出這話背後的荒誕和滑稽。

    可她沒有。

    一點都沒有瞧出。

    她瞧出來的隻有他的波瀾不興,他死水一樣的平靜。

    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意識到了,他不喜歡她!

    他真的不喜歡她了!

    就是這個曾經叫他暴跳如雷的傅堯俞,他也可以眼睛不眨的將她推過去!

    縱使心底一千個一萬個念頭在叫她按捺住,這一切都是她盼望的,可是不知道怎麽的,那酸澀就衝上了眶,盈了滿眼。

    忍不住了。

    她站起身,藤椅擦刮著地麵,發出低沉的一聲,“兄長既許諾了人家,那便這麽罷,我突然想起來,茶葉將用盡了,我且得去我祖父那邊一趟,我先走了。”

    最後一句,幾乎是從嗓子裏連著上一句囫圇蹦出來的。

    以至於所有人都沒聽清。

    桉小娘子倒是反應極快的,“噯噯”的拉住了她,“且等等,我昨兒算了賬,你瞅瞅是不是這麽個項。”

    沈南寶腦子混沌沌的,隻覺得這裏布滿了荊棘,哪兒哪兒都是刺芒,戳得她疼,戳得她隻想快點走!

    “我信得過桉姐姐……”

    桉小娘子卻不依照,非得要她打眼。

    其實並不是她沒那個眼力勁兒,反而沈南寶此刻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正正是清楚,她才非要拉住了沈南寶。

    為什麽?

    因為輸人不輸陣,這麽落荒而逃,叫蕭逸宸這個二五眼怎麽掩嘴囫圇笑?讓那個鄭書昭聽到了又該怎麽洋洋自得?

    所以她不管不顧地叫了堂倌拿了賬本。

    她們才開不久,賬本很薄,薄薄的幾頁紙,沈南寶略略一翻,就翻了個透徹。

    然而桉小娘子還在她耳邊鐃鈸似的,絮絮說著,“那個傅四公子人品貴重,你沒來的這幾日,他可是日日都過來,每次都問你好不好,我瞧著……”桉小娘子迅疾瞟了眼座上的蕭逸宸,見他神情屹然不動,不由得拉長了聲調,“他可是真真歡喜你呢!”

    歡喜?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般,一經想起,就能讓她的肚腸絞起,緊緊的絞起,絞得麻繩似的。

    讓她不可抑製的疼,更不可抑製的灰心!

    灰心所謂的歡喜,真真不過她一如初的想法:隻是一時興起罷了。

    他們,他們終是會變的。

    這麽一想,沈南寶隻覺得心被什麽撕扯,疼得她手指都蜷縮了。

    那放在賬本上的手因而狠狠一攥,攥下來了一頁紙。

    桉小娘子驚呼一聲,忙忙抓起賬本。

    就是這麽小小的一舉動,夾帶在賬本裏的書契飄飄然落了出來,滑在陳方彥的跟前。

    陳方彥俯身去撿。

    沈南寶轉過身,正好看到陳方彥骨節分明的手指覆在上麵,隻是很快的,那手指像遭到了什麽重創,狠狠一僵,繼而狠狠一蜷縮。

    一陣風灌進來,拍在湘妃的竹簾上,竹簾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窗。

    聽久了有一種置身扁舟的感覺。

    再定定神去感受時,什麽聲音都沒了,所有的景象都化作了黑白,隻有陳方彥那雙眼,那雙仿佛施入了朱砂的眼,躍然眼前。

    沈南寶一怔,視線緩緩下移,移到陳方彥的手上。

    那隻手還緊緊拽著那張書契,那張留有她字跡的書契。

    幾乎是翣眼的功夫,沈南寶連襻脖兒都沒卸的,跑出了珍寶閣。

    她聽到身後陳方彥咬牙切齒的聲兒,“沈南寶!”

    沈南寶被針刺了一樣,腳步愈發快了,都來不及風月反應的,她連拖帶拽的將人拉進馬車裏,就讓車把式打道回府。

    風月不明所以,在馬蹄得得聲裏惶惑的開了口,“姐兒,您跑什麽?”

    跑?

    她在跑嗎?

    跑就跑罷。

    她要是不跑。

    她覺得她可能跑不了。

    誰叫那張書契,她用的是陳方彥前世教她的字簽的。

    沈南寶握著發冷的指尖,盡量穩住了自己的聲線,可是即便如此,嗓音還是又顫又抖,“我突然……有些累了。”

    像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沈南寶深長的閉上了眼,靠向車圍。

    風月見狀,也不再說什麽了,唯是靜靜的陪著她。

    等行至郡王府,陡然的豁然開朗,髹金的‘郡王府’三個大字,讓沈南寶終於能感受點腳踩大地的踏實感。

    甚至那兜頭打來的疾風,都讓她覺得神清氣爽,一陣鬆落。

    車把式在風月的授意下揚起鞭催馬離去。

    伴著馬鼻咈哧,一陣馬蹄得得、塌車轂轂的嘈雜聲,沈南寶終於長透了一口氣,對風月道:“我瞧著這天黑壓壓的,少不得又是傾盆大雨。你等會兒回去,找季管事要些艾草,拿到屋子裏熏一熏。”

    這話撂下,等來的是一句低沉的、深洄的嗓音,“沈南寶。”

    沈南寶又被針刺了一般,身子一僵。

    她煞白了臉,緩緩轉過頭。

    陳方彥那張臉近在咫尺,以至於她清楚的看見了他眼底的狂風驟雨,就如同這天,呼呼的悲號,一陣緊似一陣的,天昏地暗壓將下來!

    沈南寶一怔,仿若蹈在了崖邊,忍不住的心悸,忍不住的顫栗。

    她想要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可是手不聽她的使喚,劇烈顫抖著,像要將她筋骨蹎碎般。

    可是她的嘴還強強著,“陳大人……您怎麽跟過來了?”

    陳方彥眼沉了下來,“沈南寶,你知道我為什麽跟過來。”

    砰訇一道驚雷撕裂了蒼穹,青的、紫的、白的光,閃爍在陳方彥臉上,忽明忽暗。

    沈南寶忍不住後退。

    可是能退到哪裏?

    她能一輩子不出府,他卻有的是辦法讓她出府!

    簷角鐵馬豁剌剌亂轉,小小的,單調的聲響,傾倒在沈南寶耳朵裏,卻仿佛一片喧聲,在她心裏擴大、擴大,然後脹裂,從她心尖兒撕開一條口。

    前世所有的憤恨,都從這裏湧了出來!

    沈南寶定住腳,恨然望住他,“對!我知道!”

    空曠的弄道裏,空無所有,隻有風,掃過來又掃過去,她在這樣淒號的風聲裏,嗓音嘶啞,“所以我要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沉默。

    久久的沉默。

    風聲卻越來越急,越來越緊。

    沈南寶閉上眼,“陳方彥,從前的事……我不想再去想了,我也不想報仇,所以,你也別來纏著我了,你什麽都得到了不是嗎?”

    “對不起。”

    沈南寶怔了一怔,赫然睜開眼看他。

    疾風颯颯,吹得簷下燈籠搖搖曳曳,燭光破碎,零星一點的芒就這麽掉進了陳方彥的眼裏,流光溢彩的,仿佛盈滿的淚眼,仿佛他在哭。

    不是的。

    他的雙肩微微顫動,眼淚一顆一顆砸在領褖上。

    他真的在哭。

    沈南寶駭住了。

    她看著這個總是理智的陳方彥。

    看著這個總是選擇對自己最好的陳方彥。

    他正在無所顧忌的哭。

    在這個被他用一盞毒茶葬送前世的她的麵前哭。

    沈南寶不明白,方寸大亂地後退。

    他緊跟上來,狂風呼嘯,從耳畔劇烈的梭過。他這一次終於、終於擎住了她的肩膀!

    他更咽,“對不起,沈南寶,我不知道那盞茶是有毒的。”

    沈南寶一怔,很快笑了,“陳方彥,你覺得我那麽蠢麽?過去了那麽久,記不得你在我死之前是怎麽對的我?記得不你是怎麽在芸小娘房裏夜夜笙歌的?記不得你又是怎麽一臉冷漠的把那盞茶捧到我跟前!陳方彥,你別想著再欺騙我了!我不是,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一心一意,眼裏隻有你的沈南寶了!”

    她以為說出這樣的話,他會有短暫的錯愕,然後原形畢露,和她怒罵起來。

    可是沒有。

    他沒有。

    他隻是哭得更厲害了,是無聲的那種。

    沈南寶心頭被什麽撞了一下,就聽到他道:“我從沒有和芸小娘有過夫妻之事,那些小娘子收進府上隻是為了做出冷落你的假象,那個時候蕭逸宸、官家,還有皇後都盯住你了,甚至皇後還派了人來暗刺你,我害怕,我怕萬一那一日我被調任駐守隴右道,孤守在京畿的你怎麽辦?我不敢想,所以我想著讓你假死,借口逃脫京畿,可是,那杯茶,那杯茶……被人真的下了毒。”

    “我從來沒有想過害你。”

    “沈南寶,我喜歡的人,從來都隻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