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庚申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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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明白他的意思。
無非是為鄭書昭,為陳方彥。
前者怕她遭欺負,後者怕她遭拐走了去。
但沈南寶到底還是出了門。
緣由是早些和鄭書昭應下的庚申會。
一來是好歹如今做了主顧,勢必要言而有信,不然容易遭人撅了話柄。
二來她也想趁此多結識結識幾個高門女子,替自己的珍寶閣打一打幌子。
三來嘛,她而今既曉得了蕭逸宸的打算,也知道他待自己、待鄭書昭是什麽心意,便不會再這麽一味的忍氣吞聲了。所以遭不遭鄭書昭欺負什麽,沈南寶隻覺得蕭逸宸太過慮。
“那——庚申會到底是什麽?”
風月伺候著沈南寶梳洗,水霧沌沌漫上來,蓋在人的眼前,迷滂滂的,什麽都顯得不真切。
風月因而看不仔細沈南寶,隻聽見那屬於她的聲兒,低低的從她的喉嚨裏震出來,仿佛是在人耳根子底下秘密說著。
這庚申會,本是拿來用作誦讀《圓覺經》的佛會。
隻是平日裏閑散,聚在一塊兒的都是些高門命婦們,又或一些小娘子們。
這女子嘛,黑頭女娘愛梳三髻丫,白頭老媼也要簪紅花,遂這庚申會辦著辦著,到了後來,便成了各位娘子們攀比裝扮的由頭。
庚申會便有了另一個名號——‘鬥寶會’。
風月聽得雲裏霧裏,卻聽明白一句話,這是各位娘子們攀比裝扮的雅集,也因而,到了翌日,鬼呲牙的時候,她便敲鑼打鼓地叫醒了沈南寶。
沈南寶還在榻上一雙眼惺忪地半睜著,就見到風月踅過身,一陣兒叮鈴當啷的翻箱倒櫃起來。
然後什麽金綠馬麵裙、鑲珠嵌銀線的比甲、金鑲團花交領褙子……隻要稍微繁複點的紋飾便都被風月推金山倒玉柱地摞到了桌上。
沈南寶看得琳琅,也忍不住瞠目,“你這是打算將我打扮成多寶閣麽?!”
風月嗐了聲,“姐兒,這您就不曉得了,今兒就是比誰更會打扮,誰家更闊綽的地兒,再則,那鄭二姑娘邀請您過去,不正正想著拿這事壓您一頭兒,既這樣,咱可不能輸了人!”
說著,扽了沈南寶到梳妝台,拽著一綹發,在手上挽出各樣的發飾。
沈南寶借著銅鏡,看她簡直要把那一綹發挽出花兒的陣仗,忙忙擎了梳篦打斷她,“作什麽這麽嚴陣以待的,分兩股挽兩個垂掛鬟就是了,再說了,你當出頭就是好的?”
人的心思便是最猜不透的。
你爭奇鬥豔,向他們展示你的好,他們麵上跟你笑,跟你吹捧幾句,背地指不定怎麽嫉恨。
要是光肚裏揣著還算好,萬一哪一天兜不住了,拿髒水明麵兒的潑你,就算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也是平白惹一身騷。何苦哉?
不若默默的,做個不起眼的眾人,圖個清淨。
風月聽照了吩咐,但替沈南寶更衣的時候,還是執拗地選了盤著銀線的秋香色對襟褙子。沈南寶套在裏麵,那淡白的鵝蛋臉,碧清的妙目,就像金瓶裏插進一朵白梔子,冰冗清骨,卻又帶著點脆嫩的嬌豔。
沈南寶顯得很滿意。
風月卻攥著幾枚華勝在旁躍躍欲試。
沈南寶讓她消停點,“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勢,他尚閑職待查呢,我再穿得這麽引人注目,傳到官家耳朵裏,成什麽體統。”
風月這才作罷了,不過還是疑惑,“既這麽,主子是怎麽能去的江南?”
沈南寶對鏡抿著頭,太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是一層光麗的杏子黃,她道:“你忘了?鄭書昭的父親是誰?”
話落,那有些毛毛的頭終於被她抿伏貼了,沈南寶便叫了車把式,攜著綠葵和風月上了轎,一並往金明池去了。
剛一下馬,臨水殿裏,插滿玉搔頭的鄭書昭珠光寶氣地走了過來,“來得整整好,我方方我還同我自己姐妹說道起寶妹妹你呢,你就來了……”
不等沈南寶話說,一手扣住沈南寶的腕兒便往裏扽。
甫一進去,濃烈的脂粉香夾纏著汗酸氣,嚴緊鬱塞膩進鼻子裏。
沈南寶隻覺得好容易拿藥吃好的鼻痔恍惚又要犯了,忍不住的,她聳了聳鼻尖,想避到一壁兒去疏疏風。
鄭書昭卻是把她摞書一樣,直摞到了烏泱泱的幾人跟前。
那味道便愈發刺鼻了,沈南寶甚至聞出了一股死去的才有的膩滯味。
鄭書昭的聲音就在一旁,帶著刻意的親昵,“喏,這便是我同你們說的,顏暮的妹妹,蕭南寶。”
最後三個字,鄭書昭著重地說。
沈南寶聽著,也很順她心意的怔了一怔身子。
鄭書昭旗開得勝似的一勾唇。
其中一紫棠色臉蛋的人兒,拉起沈南寶一隻手熱絡地笑道:“早便聽聞了你,一直想認識,今兒托賴昭妹妹,終於見得寶妹妹你的廬山真麵目哩。”
“就你鞠楽嘴含了蜜,聽得人心裏甜絲絲兒,就找不著北了!就可以趁機套套人寶妹妹的話,認識寶妹妹身邊那些個傅小官人呐、謝小伯爺什麽的罷!”
這話是一張粉團臉說的,雙燕眉遠心眼,算是好看的長相,可惜眉眼都擠在了一塊,局促過於,留白也過於,所以都不必說話,站在那兒便叫人看著燒心。
更不提她這話裏的含摻了。
結果鞠楽倒很自在,滴滴嬌地笑起來,“我認識那些小郎君作什麽?人家眼底都是寶妹妹,我去豈不膈應人麽!你說是不是,圓妹妹?”
最後一聲,拉長了聲調,眼睛卻看向了一壁兒。
沈南寶追著視線望過去,就見一穿靛青色折褶綢裙的小娘子站在闌幹旁,那綢裙褶子裏襯著石榴紅裏子,急急秋風颯遝而過,便吹得那褶子滴溜溜的轉,旋出一朵風中顫抖的花兒。
隻是那花臉色不甚好看,臊眉耷眼的,走近來,衝著沈南寶就是一聲冷嗤,“我方還怪道是誰呢,什麽二姑娘二姑娘,這不是那個妨了沈府一家的沈南寶麽!”
說著,眼睛畫圈似的打掃向各人,“我奉勸你們還是別同她套近乎吧,就算命硬不怕妨,卻也得掂量掂量自個兒心尖上的那些小郎君,指不定他們見了沈南寶,這眼睛就挪不動,就沒你們了!”
這話說得幾個小娘子臉色齊整的一變,卻又很快的,各自掩著唇低嗤嗤的笑了起來。
沈南寶盯著那綢裙的小娘子,看著她得了黃疸似的一張臉,好一會兒才恍然了過來,“你是向宗正少卿的次嫡女,向二姑娘?”
見她點了頭,嘴角勾起一點嘲笑又要說話,沈南寶便先笑了,“怎麽?那日遭恁麽多人啐沒啐夠,今兒又想來找罵的?”
向小娘子一怔愣,臉色一陣兒一陣兒白。
隻是還沒來得及言聲,錚然的一聲打斷了她們,伴著一段輕攏,那錚錚的聲兒沉了下來,徐徐緩緩的,像回文錦裏的詩藏,斷斷續續,抑揚頓挫的響著。
向小娘子聽著,剛剛還壅塞的臉一霎霽了,嗤嗤地道:“我臉皮兒薄,遭人那麽詆辱,自然是羞得見人,但有些人可不會,譬如那謝伯爵府的誰,沒皮沒臉,什麽下藥,什麽和人吊膀子,做盡了下三濫的事,卻還不是高高興興地給人作了小妾!又譬如那雙金下處的誰,鎮日拋頭露麵,恁般不害臊的給人撥弦呢!”
說著一雙眼劃了過來,凜凜望住了沈南寶,“二姑娘,你瞧,你這二位姐姐都有這般拿手絕活,你呢?你會什麽?”
鞠楽很快接過了話,朗朗笑道:“向二姑娘你倒是瞎了眼,這不顯而易見的麽!咱寶妹妹,會勾人心肝呐!”
眾人哄笑了起來,還有人攛掇著沈南寶也去拋拋頭、露露麵的來一手,也不枉出來這麽一遭!
什麽輕言薄語、陰陽怪氣都撂了出來。
聽得風月臉紅脖子粗,剛叫出一個‘你’字,沈南寶把她拉住了,在一眾譏諷笑貌裏,溫煦的笑了。
“也不是不成,不過,我到底是官家親封的女鄉君,腆臉說一句,我怎麽著也是比各位姐姐有些麵子的,我這麽拋頭露麵的,各位姐姐們不也要多應和應和,露一露臉?畢竟,斷然沒有屈尊就備的道理不是?”
那本來作壁上觀的鄭書昭聽聞,眉頭一豎,“寶妹妹,在座的哪個不比你年長,自古尊老敬上,你拿女鄉君來壓她們,也太沒禮數了罷。”
這話落,沈南寶看了過來。
抿了點笑意的臉上,一雙眼清炯炯的,濡著水般的潤,但眼珠是池底的石子,上麵太陽惶惶曬著,灼烈得燙人,下麵卻冷冰冰,沁透人的心肝。
鄭書昭心頭一涼,就聽她說:“我市井跌撞著長大,自來沒什麽教養,也不懂這些個禮數。不過昭姐姐既說起來,那我也虛心接受了。”
沈南寶停了一停,一雙清水眼一劃,就這麽望住了向小圓,“不過,這露臉什麽的,對向二姑娘來說並沒什麽罷,畢竟從前為著謝小伯爺,喬裝打扮衝進勾欄,早就現完了眼子,現在這麽遭的也是不必怕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