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詣闕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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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闌對這位漕運總督的印象不佳,覺得此人城府太深,又或者他是極聰明之人,世俗且老道,善於表現,而且傷人於無形。這種人,鄔闌一般都敬而遠之,若是碰上恐怕自己分分鍾就會敗下陣來。
今日早朝時的場景就像一組組鏡頭,在腦海裏來回閃過,她始終心有疑慮,這一個個義正嚴詞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他們口口聲聲心係百姓,仿佛百姓就是他們口中那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但曆史唯物主義又指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決定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如果以階級的觀點看待百姓和朝廷官員,他們之間的矛盾必然產生於不同利益訴求之間的博弈。
由此也可以猜想,這些口口聲聲為百姓的朝廷命官,其背後的目的可能並不止於此,但他們又為了什麽?還有那個漕運總督,他究竟怎麽想的?
所以鄔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隻是思考半天,卻一無所獲。哎,她無奈歎息一聲,心想,自己終究隻是個廚子,還上升不到人類思想導師的境界啊。
此刻,她坐在乾清宮上書房裏那張她專用小黑書案之後,已經發了很久的呆,幸虧皇帝不在,要不然又要被‘無端指責’,皇帝就是這樣,每個月總有這麽幾天,挺煩人,好在他還有後宮佳麗們可以溫柔嗬護他,順便給他消消火。
鄔闌知道永明帝又去了錢昭妃那裏,就不曉得與儲秀宮一牆之隔的翊坤宮裏的主子,也就是皇貴妃會怎麽想?
其實皇貴妃鄔氏是她的姑母,皇帝嚴格說來還是她的姑父。不過後宮這些事情,鄔闌可不敢八卦,也不想無端招惹麻煩,所以保持緘口是最好的。
鄔闌呆坐了很久,最後決定結束胡思亂想,還是找一個人為她解答心中疑惑,所以她選擇出宮……
人已到了東華門,卻碰見了急匆匆的小火。鄔闌見他跑得滿頭大汗,有些驚訝,遂問道“你著急忙慌的幹嘛去?”
小火一見是她,連忙跑過來,又神神秘秘道“正說要去尋闌司珍呢,小的剛才聽說,通政司那兒好像出事了!”
鄔闌先是一愣,忍不住順口就說“小火你咋老這樣神秘兮兮的?”
呃……小火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鄔闌又道“還有啊,通政司能出啥事?”
從沒聽說通政司還能出事,就是要敲登聞鼓也不在通政司。
“具體小的也不清楚,不過還聽說,連西城兵馬司的人都出動了。”
這下鄔闌更摸不著頭腦,皺著眉頭又問“這就更不對了,通政司旁邊就是錦衣衛,怎麽兵馬司還要出動?能有啥人敢在錦衣衛眼皮子底下鬧事?”
“呃……”小火又被問住了,隻有道“聽說是一群不知哪裏來的百姓,人還不少呢。”
“百姓?”換鄔闌愣了,但是瞬間就聯想到今日早朝時,那位漕督最後說的一句話……
腦子裏立馬閃過好幾個念頭,突然,她哎呀一聲,似想起什麽,連忙對小火道“小火,你立刻趕去賈哥胡同,去找報館的人,讓他們趕緊去通政司那裏。”
轉念一想,又道“不行不行,你這樣去太遠了,怕來不及……”
“小的可以叫馬車去,”小火應道。
“誒,對啊,有公共馬車!”鄔闌一喜,又連忙從袖袋裏摸出一把碎銀子塞到小火手裏“趕緊叫車去,花銷算我的。”
小火也沒推脫,接過碎銀子又道“好嘞,小的知道該怎麽做。”
小火又急匆匆的離去,鄔闌立在原地想了片刻,覺得自己不妨也去通政司看看,不過先得回家換身衣服才行。她打定主意後便迅速離開東華門,出東安門也叫了一輛馬車,向十王府旁的金銀胡同趕去。
鄔闌早在進京之前,就已在京城購置的兩棟小宅子,也是機緣巧合,價格還非常合適,相當於撿了一個大便宜,現如今這京城的房價早就又漲了上去。
金銀胡同最裏邊就是她的宅子,是棟二進院落,買時還破破爛爛的,重新修葺一番後還像一個院子。前院是張伯及她兩個徒弟,小董和阿囧三人在住,後院才是鄔闌的居所,以及嬤嬤和她的貼身丫鬟,艾有為共同居住。
住的人不多,所以顯得特別寬敞,即便後來添了幾個下人也足夠大。鄔闌如今大半時間都在宮裏,很少回來,而嬤嬤和她兩徒弟平素裏也忙碌的很,所以偌大一棟宅子,時常都是靜悄悄,仿佛沒人一樣。
鄔闌到了宅子門口,下了車打發了車夫,趕緊就往宅子裏走。門敞著,張伯正好在門口,鄔闌都無暇招呼,隻匆匆說了兩句就徑直往後宅去。弄得張伯也一驚一乍,半天才搞清楚她要做啥。
到了後宅也是,如一陣風刮過,裏裏外外就像花瓣落英繽紛一般,下人們隻見一陣風呼嘯而過,然後發絲飛揚,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艾有為也被突然回來的鄔闌給搞蒙了,見她又是翻箱倒櫃,又是挑挑揀揀……姑娘這是要幹嘛?
鄔闌終於挑出一件袍服換上,又不知從哪抽出一頂幅巾,胡亂束在頭上,一通瞎搗鼓好不容易才理順了,還多虧了艾有為幫忙。
現如今都流行將男子袍服改小後穿著,而後頭上戴幅巾,其實也不分婦女還是女孩,都喜歡這樣。起初隻是在江南地區流行,如今京城女子也流行這樣打扮,雖是男子樣式,可並不刻意遮掩女性特點,況且還有很多變化,並不限於男子著裝的刻板形象。其實這樣還蠻好看,至少鄔闌很喜歡這麽穿。
抽空艾有為問道“姑娘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嗎?”
鄔闌顧不得給她解釋,隻是嘰嘰咕咕說了一通,艾有為也沒聽明白,還想問清楚呢,發現鄔闌早已經跨出了院子。大門外,張伯駕著馬車已等候在此。
出了大門,鄔闌又迅速跳上馬車,而後張伯吆喝一聲,馬車便向胡同外駛去。
走的是半邊河街直達東長安街,過長安左門、長安右門便達千步廊以西的五府辦公之地,除了五府還有太常寺、通政司及錦衣衛衙門,都設在此地。
鄔闌一路來並沒看見小火所說的兵馬司的人,到達時,通政司外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倒是有寥寥幾個兵馬司模樣的人站在不遠處。而聚集的人中,有一些好事居民,還有不少其他衙門的大小官員,甚至京城各報館的人也有不少混在其中,其中就有《北商報》的‘記者’。
張伯將馬車停在不遠處的十字街邊,她就在車裏向外觀望。
京城很多報館,諸如各省提塘報館,各類京報館,都對通政司熟悉無比,朝廷邸報就是由此下發至六科,再由各提塘官轉抄。但通政司的職能並不隻限於此,凡四方臣民上實封反應情況,提出建議,申訴冤枉或檢舉不法等事,通政司都要在登記本上寫清楚緣由,再帶狀子奏聞……這便是通達下情的職能。
鄔闌見通政司門外確實有一群百姓模樣的人,男女老幼約三十多人左右,而通政司已有左參議一人出來接待。人群為首者乃一耆老,正伏闕陳請,雖聽不見他說了什麽,單看他精瘦的身板和粗壯的四肢,儼然是長期做苦力之人。
左參議手中接過他呈上的狀子,略掃一遍之後再折好,聽完陳情後又與他說了幾句,像是在安慰和答複。隨後這群人便再次伏地磕頭,神情間既含焦慮也有感激,甚至已有婦女孩子在低頭啜泣。仿佛隻有這樣,他們往後的生活才算有了保證。
鄔闌坐在車裏,靜靜關注著外麵發生的一切,臉上神情卻是越來越凝重,她隱隱猜到了這一群人來自何方和來詣闕的目的。
半晌,她歎了一聲,這一聲歎息顯得既無奈,又憤然。無奈,是這一群人都是苦命人,如果所料不錯,他們便是來自漕運最底層的漕工和漕民。
而憤然,卻是對著像漕運總督這樣的大官。一個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手中權力無邊,卻帶著一群苦命人來京城詣闕上訴?這怎麽聽都像天方夜譚。
漕工進京詣闕,無非是想請求禁止陸運而保漕運利益,這位卻是隱藏自己心底最陰暗的勾當,將它美化成為民請命?這不是裹挾民意為己謀利又是什麽!
不用猜也可以想象得到即將掀起的輿論會導向哪裏,而且這一波輿情極有可能會延續很長時間,直至舉行廷議。鄔闌在後世本就是網絡紅人,深諳輿論給人帶來的壓力,所謂三人成虎,即便高高在上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漠視它。
況且明朝也是言論相對寬鬆的朝代,臣子都能公開批評皇帝,何況詣闕?這本就是朱元璋定下的祖製。
能想到利用輿情來達到目的,這位漕運總督不簡單!
鄔闌覺得心情有些不好,未來的諸多不確定性,又讓她感覺迷茫,甚至有些想打退堂鼓。此時的她,完全沒了去年在應天敲登聞鼓的那股子衝勁兒。
末了,她央央的對張伯吩咐道“走吧……”
張伯聽到她的話,想了一會,又問“姑娘想去哪裏?”
去哪裏?對鄔闌來說,這又是一個看起來簡單實際卻很難做到的難題,她想回她曾經來的地方……
此時她隻感覺惆悵萬分,卻又無法排解,隻有道“去廣和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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