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魚米之鄉竟無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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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銀就是稅糧折銀,主要指南直、浙江、湖廣、閩、粵地區稅糧解至京庫的折銀。最早還不是這麽低,後來變成了固定每石折二錢五分,如今這個慣例已經執行了幾百年。
皇帝為啥就不想著變一下?一來皇帝很可能被大臣忽悠了,二來這錢原本是進皇帝的腰包,所以臣子自然不會提。但現在這錢從內庫轉到了戶部賬上,意義變了,那麽這個折率調整就是遲早的事。
所以江南的士紳再怎麽反抗、反對,又如何坳得過國家意誌?
政令到達江南還需時日,江南的土地清丈還在繼續進行,隻不過推行的相當緩慢。
土地總是與賦役製度密不可分,所以清丈中就不可能與人口分開,隻是江南本就是經濟發達地區,人口流動大,土地買賣頻繁導致地權變更和賦役人口變動等,這些都是清丈推進緩慢的原因。
現如今的賦役製度早已不適應當代社會經濟的發展,舊的體製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潛在水麵之下,而現行賦役製度就是露出水麵的冰山一角。
如今江南一處的冰山一角正在融化,卻是人為因素居多,一言以蔽之造假。好比權貴買通胥吏造冊飛寄,或者將他人輕稅地麥換成自己重稅田秋等。
還有因土地性質不同,田分官田、民田、魚糧、蘆課與田糧等不同土地類型和征稅標準,這些同樣為胥吏移花接木,移丘換段,上下其手提供了可乘之機。
此外自然因素造成的地形地貌變遷也是原因,一般認為土地清丈後,一旦魚鱗冊編撰完成,那麽所有土地田產便固定與冊中。然而現實卻並非如此,地形地貌不會總是固定不變,尤其長三角地區。當起科的田地被衝毀後,其損失就隻有攤在其他土地中,而新形成的衝擊土地卻不會納入魚鱗冊,如此輕易的就能逃稅。
既是最盡職盡責的地方官也很難解決所有問題,充其量隻是在現有稅收體係上修修補補。
隨著錦衣衛暗查的深入,查到的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驚人,到最後連他們自己都不敢相信,江南如此豐饒之地竟‘無糧’?
指揮僉事袁彬盯著桌上一堆堆材料證據,可謂堆積如山的資料有些發呆,他已來南方一年有餘,每日的調查、整理工作仿佛成了家常便飯。如今越來越覺得江南的土地問題就像一個大炮仗,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
想當初在陛下麵前的信誓旦旦,而今回過頭再體會一番,竟不知是何種滋味?
此刻他所在的地方是嘉興縣城裏某一處的民宅裏,明裏是嘉興城裏一戶普通的小康家庭,暗裏卻是錦衣衛設在此地的落腳點。
袁彬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堆‘小山’,直到雙眼惺忪伴著酸楚才放棄,用手揉了揉,結果越揉越花。他幹脆閉上雙眼頭向後一靠,假寐起來。
其實腦袋卻一直在運轉著,沒有一絲停歇,時間也不允許他歇下來。他要時時刻刻掌握朝廷的政策方向,才好判斷他下一步該往哪走,寫給陛下的密信裏該提到哪些東西。這樣才可避免因某個小小失誤而斷送自己一年多的努力。
這一次長時間的外出公幹,是他自己爭取來的,若這次能順利完成,那麽升指揮同知,加封都督僉事就基本無虞,隻要再過了明年的軍政考選,那就是板上釘釘。
早晨他已收到了朝廷的最新政令,錦衣衛有自己的消息傳遞係統,總是會比一般政令到達地方要快上兩三天。
他拿到之後已經看過,隻是眉頭就再沒有舒展開,限製族田這一項,不由讓他想起前朝的一件事。
他知道自己善長的是思考和揣摩,而非偵查和刑獄,這點他與孫富海不同。孫富海是武人出身,而他是書香門第之家入職錦衣衛,自己本身就有功名,屬於棄文從武,這也是他毛遂自薦而陛下能答應下來的原因。
限製族田不知是誰出的主意,他立刻就想起宋朝時的賈似道,此項政令與賈似道的「公田法」簡直異曲同工!
「公田法」不就是劃定土地限額,超過限額部分由當時的宋廷強行從地主手上購買,再佃給農民,朝廷直接收租。這樣本意雖是想限製土地兼並,改為全由朝廷充當地主。改革看起來挺好,但實質跟搶劫有何區別?也就沒有明目張膽而已。
很多世家大族的土地是幾世積累下來的祖田,不分青紅皂白全被劃定成不法財產,朝廷以市價一半強行購買去已是經怨聲載道,而購買過程又是花樣百出,不給現銀或隻給銀半成,其餘用度牒、告身和會子折抵。
那‘會子’每天加印十五萬貫,專門用來付買地錢,就像寶鈔一樣的廢紙一張,如此……已是明搶,也難怪那時江南官僚會一致的殊死抵抗朝廷,而非外敵。
若是限製族田實施開來,就算世家大族都分了家,但他心裏亦十分清楚,江南的土地問題也不可能一下都解決掉,這根本就不是出一兩個政令就能完全解決的事。
這一年來,他暗查的越多越深入,這種體會就越深刻。
賈似道當時為了說服在朝其他官員,是帶頭捐出了自家一萬畝良田作為官田,而一萬畝對今天的江南世家大族來講著實一般。就按一萬畝而族田五百,那也要二十個子孫來分,但誰家會有二十個子孫同時鬧分家的?
若是像徐家那樣千頃良田的呢?想不繳稅,難不成要讓兩百個子孫來分?不著邊呐……
所以限製族田之後,土地必有超出,超出部分朝廷又照原額征稅不給優免,再加上三倍金花銀,如此一來拋售土地勢必成風,必引得地價大跌,甚至一退回到幾十年前都有可能。
地價下跌,朝廷會出手收購嗎?還是想學那時的宋廷?印寶鈔來付人家的賣地錢?要是那樣,江南不暴動才怪!
想宋廷那時,內憂外患之際,賈似道的一個昏招,堪堪葬送了漢人江山,算誰之過?
“哎……”想到此,袁彬深深歎了一聲,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從心底蔓延開來,到達四肢百骸,使他動也不想動一下,假寐很快成了真寐。
但他睡得也不安穩,眼皮覆蓋下的眼珠一直在轉動,全身又好似鬼壓身一樣,無論動用怎樣的意念也動彈不得,夢裏的他開始著急起來……
他手下一個千戶此時恰巧‘破門’而入,莽撞的大吼一聲道“老大,查到了!”
動靜之大,好似瞬間就破了他身上的‘魔咒’,他突然一驚而後醒轉過來,悠悠睜眼看著這個莽漢,讚也不是,責也不是。
“李千戶,你查到什麽了?”他盡量心平氣和的問道。
“老大,下官已查明為何江南的糧食都從外地而來。”
“哦?”袁彬稍稍打起精神來,這消息倒是很重要,也是他花了不少力氣想搞明白的事。
“你具體說說……”
“嗨!說來也不複雜,隻是當初咱們都被蒙蔽了而已。之前不是查過胥吏夥同權貴搞移花接木,移丘換段嗎?就跟這種騷操作一樣,像浙江的土地估計有九成以上都已種成桑麻煙葉,剩下不到一成的土地才是糧田,太湖周圍這麽好的地,也大多換成了桑麻。但是,當地的魚鱗冊上,土地依然還是那些土地,並沒更改。”
袁彬的腦子又開始高速運轉起來,他瞬間就理解了他的表達“我縷縷……就好比做陰陽賬賬上,或者說是給戶部上報的賬上,稻田還是那個稻田,麥地還是那個麥地。但現實卻是,稻田、麥地已變成了桑田、煙葉田?”
“是,就是這樣!”
“那麽問題來了,江南年年供給京城的‘白糧’又從何而來?每年是四百萬石的量呢!”
“這就更有趣了,你想也想不到,這些江南的官員‘聰明’啊,居然想到從外地運進糧食來抵充每年的白糧。還有啊,老大你猜,他們都從那裏運糧食進來?”
袁彬思索半晌,道“湖廣!也可能四川!走大江運來並非難事。”
“不止!還有台灣、琉球、南洋,乃至倭國都有,老大您想想那個畫麵,一艘艘大糧船在海上飄著……到了寧波港上海港卸船,然後這些糧食又被運往某地糧倉儲著,等著來年繳納賦稅……”
袁彬居然被他幹癟的描述給帶了進去,腦子裏顯出一副大海茫茫的畫麵,還有艘餿巨舶,乘風掛帆,蔽大洋而下……
“你說他們為什麽要這麽麻煩?”
“麻煩嗎?可都為了錢呐……海貿有巨額利潤,還有白花花的銀咂,要誰誰都瘋狂。”
“哼!但如此規模的造假可不是一個兩個知府就能辦到的。”
“那是,說不定當官的和巨賈早就沆瀣一氣了,不過現在上頭開始清查土地,又提高了金花銀,恐怕以後的日子就沒有現在這麽舒服了。”
“何止不舒服,要開始難受了,但我覺得他們也未必能傷筋動骨。”
“老大,你說陛下要是知道江南、浙江是這樣的,陛下他會不會天子一怒啊?”
“聖意怎敢隨意揣測?不過,江南官場恐怕得來一次大換血了。”
“你是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
“城南有座天妃宮,就是閩商修的,又叫福建會館,那裏打聽消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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