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狂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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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龍山西麵,某城。
某巷一戶幽靜小院裏,有好幾株果樹,春日下,兩株梨花開得正豔,惹些野蜂來采蜜。
小院裏還養著幾隻雞,在溜達啄食。
有位俊俏後生坐在梨花院裏,一手持玉,一手拿鑿具,全神貫注地雕刻。
他製的隻是個印章,眼下正在刻印鼻、穿銎,落手刀刀細致,極是專注。
院牆外巷道裏偶有經過的鄰人,後生聽聲就有備,鑿具在該停的地方先停下,抬頭等著,待笑吟吟地打完招呼,低下頭,瞬間又專注到手裏活計。
不容出絲毫差錯。
再一次響起的腳步聲,倒耳生,不屬左近這片人家。
後生還是停下動作,要等人過去。
頭頂雙丫髻,雲鬢垂兩耳,翠煙衫一襲,青春妙齡女。
能在這陋巷走動的,不會是冰肌玉骨、國色天香的修行絕色,但也是凡俗難得見的小家碧玉。
察覺到後生視線,少女扭過頭來,俏臉先起紅霞,但羞赧轉眼即逝,隨即發問:“大哥,張阿大家在這邊麽?”
後生答:“過去三家就是!”
“多謝,勞煩大哥!”
少女嫣然笑著,脆生生道完謝,走了過去。
後生再低頭刻印,手上就亂了一刀。
歎口氣,擱下物事,院門邊往張阿大家張望。
張阿大家就母子娘,眼下都不在家,少女隻好在院牆外等候。
陋巷側影,猶如美人入畫,引人入勝。
張阿大家也隻是破落戶,他家啥親戚麽?
縮回頭來,後生苦惱地晃晃腦袋,抬頭看頂上梨花。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印章已刻壞了,後生無心再顧,打望著朵朵白梨花,發起了呆。
兩三刻後,淅淅瀝瀝落起了春雨。
“大哥,張家還隻無人,借地避個雨,可成?”
“哦……成,成!”
——
龍鱗城,剛擺上幾枚棋子,又被商三兒伸手攪亂。
沒道理現在認輸,馬寬一臉驚奇:“咋了?”
商三兒叫:“哥哥稍等,我入個廁就來!”
“早年我要悔棋,也常說入廁,剛落子……”
梅興、殷鑒笑聲裏,商三兒是真急,帶狗跑了。
落在潑皮手裏,老狗幾乎日日都要吃糞,可不管新不新鮮,帶狗入廁,倒算常事。
商三兒要避人耳目。
自己身上並無邪魔下眼,別人就不敢擔保!
這禮賓司,住著各城城主、其他外客、伺候的吏員與雜役,哪裏安穩?
活了二十多年,怎麽比,也是今日運道最好!
隨意下的千裏目,意外撞到邪魔行事,真真是有狗屎運!
先一步察覺,至少不會再讓人輕易擰斷脖子!
察覺不對,頭一樁事,定要找靠山保命,可惜按以往經曆,邪魔有防備,每要命時,呼那寶印,要麽來不了,要麽都沒機會開口。
大羅…似乎也不可靠!
若周邊人有眼,在外胡亂叫,沒天仙救,反惹邪魔急著行事,冤枉向誰說去?
跑入廁中,查探左近沒人,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叫:“寶印道長!”
又一次,沒人回應他。
潑皮兒心涼了。
不死心,小聲改叫:“師父!”
萬幸,這回三友沒答,但耳邊起道冷冽的童聲:“有邪魔麽?”
聲音陌生,但邪魔在自己身上沒眼,當不會是假,潑皮舒出口氣:“是咧,剛假扮成呂二小姐侍女!”
“你勾引打殺,我且隱著,先尋他有無同黨!”
冷冽童聲主人之前未覺異樣,是不知商三兒千裏目所見,既已隱來提防,頓讓潑皮安心!
這才有暇多想開!
那邪魔,手段委實也夠詭異。
千裏目受術者若是活物,是施在命魂,邪魔剝去人皮,銀鉤魂散命絕,眼也不散,仍留在影界,那屍身上。
這會兒千裏目,就瞧著兩具沒了毛發人皮,剩一團血肉的屍骨。
此時已看不到邪魔,但兩具屍身串成線,不難猜。
那邪魔本事,似乎是靠剝的人皮,變化成天仙也難識破的某人!
最終所圖,無非是近身,要他商老三小命!
為在天仙眼皮下害自己性命,先假扮銀鉤。
之後呢?
影界中已有兩具屍身,再添一具也不是難事,多半就要假扮呂昭君那婆娘,好近自己身,嬌滴滴來上一句“老爺,奴家伺候你就寢”?
邪魔不知自家正拿呂昭君主仆練千裏目,走這條路子,必定要被撞破,倒也非偶然,不能隻歸在運道上。
但若沒撞破……
要想俏,一身孝,最近還真覺呂昭君那娘們勾人了,邪魔假扮成她,編個由頭來獻身,多半…不會拒!
平日保他商老三性命,但天仙道心無暇,一個個的,自家睡女人的時候,還會盯著?
不死都難!
綠柳城有金鈴防範,還好些,外間的女子可不能再隨意勾搭!
自家躲過一劫,但此時,呂昭君正獨在室內做功課,邪魔要害她,輕而易舉!
或許下一刻,千裏目瞧著的暗影地界中,屍骨就要再添一具!
請龍鱗城隍傳話過去,呂無傷等恐非敵手,反還要打草驚蛇!
一腳踹老狗身上,商三兒叫:“助我揚聲!”
隨即,禮賓司上空,有足讓半城聽到的巨聲炸響!
“昭君,來禮賓司給老爺們斟酒!”
城中百姓驚詫驚呼,城主府內,眾多視線看向二小姐的院落!
“吱呀!”
呂二小姐扯開房門,臉色鐵青。
銀鉤踩著小碎步,跑進院子,疑惑著問:“小姐,要去麽?”
“雜碎欺人太甚!”
呂昭君再忍不住,破口罵:“狗玩意,真不把老娘當人看!”
某處靜室裏,呂家老祖臉色也不好看。
潑皮欺人,已踩到呂家臉上來,歸隱求去,可是好主意?
比銀鉤稍晚一會,呂東山帶著媳婦,也進昭君小院。
院裏,下人們各個噤若寒蟬,目不敢斜視。
“二妹,不知他又胡鬧個甚,我與說去,你莫管!”
平日在城主府,飯桌上潑皮欺負昭君,眾人知他是耍樂,一笑即可,都不在意。
但莫說今日忽然向半城人嚷開,不給呂昭君留臉,叫人去禮賓司,味兒也變了!
呂二小姐隻是妾室,納妾不挑時日,潑皮住禮賓司,到那邊去伺候,就與過門一般無二!
偏身在大孝期,於情於理,都要先為父母守完這四十九日。
若不然,命運已定,人前一副任由擺布、隨他欺負的呂昭君不會大動肝火,氣到破口開罵!
安撫一句,叫曾氏陪著,呂東山又匆匆出門。
不止呂家府內,聽到聲,禮賓司眾人也覺詫異!
待商三兒入廁回來,殷蛟先道:“城主,城主府那邊逗她耍不打緊,叫來倒是強人所難!”
肥如意笑勸:“好兄弟,一天沒個正形,讓老夫人曉得,定又錘你!”
梅興也想開口,隻已被他兩個說完,便扔掉手上棋子,沉默著端起酒杯。
王乾、阿醜、屠壯、青衣都從屋裏出來,單、魯、宋、呂等城主,人在禮賓司的,也隻留屋內看戲,不來阿諛奉承,更不敢勸說。
商三兒不漏口風,笑嘻嘻地回應:“輸了棋,心裏不痛快,叫她來學學規矩,完事就讓回去,礙著啥麽?”
肥如意白一眼:“總要講個禮數,為這,吃老夫人多少棒子了?”
“這禮,有用時用它,沒用時還不如廁紙,值得幾文銅錢?”
青衣長老笑得老臉上粉掉,其餘人等則是苦笑。
沒多久,呂東山人到,進門就叫:“小的來哩,要斟酒沏茶,端果子送點心,三爺隻管使喚!”
商三兒叫罵:“呸!自家小妾,還叫不動?呂商兩家,誰家家規這般?”
呂東山賠上笑:“府主,通融則個,待治喪完,二妹定就伺候左右,不敢有逆!”
呂東山已在討饒,商三兒還不饒:“又不要她侍寢,晚間自回去就是,修者禮輕,斟酒沏茶,哪就壞著孝道?”
結識以來,潑皮少有這般不依不饒的時候,叫呂東山意外,猶豫著可要再撒潑,商三兒已站起:“她不願侍奉,那你家自留著養,換人罷,族女都叫來,任老子挑兩個柔順的!”
話說得這般重,呂東山已拿不準,商潑皮是否還因前仇,嫌這幾日欺負得不夠,定要叫昭君不堪至極,把她踩到泥裏去才甘心。
又或董老匹夫所教,故意在各城主麵前辱呂家?
呂東山已是家主,危難關頭,族裏比平日和睦得多,有刺殺姬遠事,老祖也支持,幾乎沒人再與他別苗頭,位置穩當,早年為爭嗣與呂昭君起的齷蹉,已成過眼雲煙,眼下倒覺她可憐了。
商三兒環顧左右,帶來的地仙人仙多數都在場,就拍拍掌,招呼呂東山:“叫城隍傳話,請百裏大胖、董老頭、班先生來,與我挑人,莫藏著掖著,漏了美人!”
主家有喪,其餘族人也要隨守孝,但不是至親者,除服容易,任潑皮挑去,倒不能再說於禮不合。
隻這般折騰,反複羞辱,呂氏讓郡事,族人們怎看?對他家天幹府,幾個能服?
還有從小受不得委屈的昭君,命運一波三折,往後怎見人?
潑皮語氣已不容拒絕,吩咐完,便斜眼看著。
呂東山被逼無奈,隻能使城隍傳話董、班、百裏,也叫傳話老祖,請族人遣女進府!
由老祖定奪,若昭君受不下這口氣,走一步看一步罷!
董老頭還在石場那邊,盯著呂家給囚犯解因果放人,離得遠,好一會方到。
還好,過了許久,千裏目所見的影界裏,也未再多添一屍。
聽明因由,後來的圓滾滾隻笑,由兒子推著的班遠沒話說,董策卻不客氣,噴商大府主時,口水沫子都飛臉上去了。
並非董匹夫的主意?
呂東山瞧著,埋怨、不以為意的不止董策一個,是潑皮執意如此!
帶齊人,就往城主府去。
董老頭走著,冷言冷語還沒個停歇。
呂東山隨在最後。
府門前早立著曾氏、呂昭君、銀鉤,別的族女一個不見!
此時,呂昭君已脫掉孝服,著素色羅裙,待商三兒一行過來,已沒怒色,先跪伏倒地,額頭貼住石板:“老爺息怒,是賤妾行差,任憑發落!”
卻是心如死灰,自己的火坑自己跳,扛了。
到了這,商三兒又是另一副嘴臉,仿若不知她的憋屈,一臉輕佻相,招手:“過來,老爺瞧瞧!”
“銀鉤”扶起二小姐,亦步亦趨,一齊行上前。
或已起疑心!
除山神宴大賭局上,別時遇大事,商三兒還施展得開。
當然,若無天仙暗中相護,定不敢讓邪魔靠太近,怕來不及用骰盅護體,就不會顧別人性命。
但眼下,自家占上風,了不得再被擰斷頭顱,廢地仙的命可硬!
便渾不在意。
“銀鉤”扶二小姐近前,潑皮沒事人般,緩伸出手,攬呂昭君腰肢。
旁觀者中,曾氏欲言又止,呂東山心涼覺寒,梅興、董策、屠壯、殷蛟等多皺眉!
呂昭君則如木頭般,隻當身子不是自己的,任他眾目睽睽下攬住,還故意靠緊過去。
“銀鉤”總算抽開扶著的手。
這邪魔惜命,不是花狗兒那般狠角色,要殺商三爺,還想得脫身!
明悟中,深吸口懷中女人的女兒香,又在她臉上重捏一把,商三兒揮起手:“回罷!”
雖是做戲,但欺男霸女,還以今兒個最舒爽!
各個隨潑皮的,知他各種荒唐,但無不以今頭為最!見摟住呂昭君,真就要回去,隻白陪走這一遭,董策、屠壯等,已覺有異。
無論怎想的,誰也不說話!
呂東山想探個究竟,又隨他調頭回禮賓司。
侍女身份卑微,於之同行,自落在最後,但離殷蛟、班遠還是太近。
世間各城,禮賓司離城主府都不遠,來去不過幾步路功夫,新任大府主摟著美人,走的是外八字,一副猖狂模樣。
待回禮賓司,單、魯、宋、呂等城主也出來了,大府主把狂態做足,“哈哈”笑著,問懷中美人:“掌摑我那日,著那件大藍撒花煙羅衫,還在麽?”
呂昭君茫然回神,想一會,才答:“在!”
那日穿的是它?自家都不記得了!
“惦記幾年,就那身在你身上,最惹人饞!”
此時商潑皮臉皮之厚,無人可比,改吩咐呂東山:“她自家除服的,叫人送來,穿給老爺瞧瞧!”
果然,呂東山還未開口,呂昭君適時吩咐:“銀鉤最知,讓她去取罷!”
再不被當人看,自家的物事,也不想別人碰!
待侍女應聲,轉出禮賓司,商潑皮另一隻閑著的手上,手指輕彈,飛出枚黑棋子。
黝黑的兩極反轉劍從空而落,疾劈大街上的侍女。
“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