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朱小郎驗毒查案

字數:9410   加入書籤

A+A-




                      縣衙外,烏泱泱的百姓聚攏。

    四張蓋白布的草席子排開,風一吹,露出底下屍體。

    幾個穿喪服的村漢、婦女跪在一旁,抹淚痛哭,滿麵哀戚。

    白麻衣在人群中格外紮眼。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衝著他們指指點點,唏噓之間充滿同情。

    縣衙大門打開,朱秀率人出來,百姓頓時一窩蜂圍上前,七嘴八舌嘰喳一片,場麵亂哄哄。

    沈學敏雙手高舉大喊,喊得麵紅耳赤,依舊不起作用。

    朱秀衝史向文招招手,史向文俯下身子,朱秀在他耳畔低語幾句。

    史向文點點大腦袋,直起身環顧四周,深吸口氣,像一隻功率全開的大喇叭,大吼“肅靜~~”

    居高臨下的獅吼聲冠絕全場,將所有嘈雜聲壓下。

    場麵瞬間安靜,一眾百姓瞪大眼,驚駭地望著那可怕巨漢。

    朱秀滿意點點頭,一揮手,十幾個牙兵衝上前一字排開,讓人群退到限定距離外。

    “哪位是主事人?”

    朱秀看看前排眾人,和聲詢問。

    一名五十歲許,穿貂帽錦襖的山羊胡男子,麵帶懼色地看了眼史向文,猶豫了下,站出來朝朱秀和沈學敏揖禮道“鄙人東山鄉長,見過二位上官”

    朱秀打量他“鄉長如何稱呼?”

    男子忙道“鄙人姓張”

    “張鄉長。”

    朱秀頷首,忽地笑道“張鄉長與我素未蒙麵,今日我也未穿官服,為何初次相見,張鄉長就以上官稱呼?我年紀輕輕,你怎敢判定我有官職在身?”

    “這個”張鄉長語塞,在朱秀似笑非笑的注視下,越發顯得不自然,結巴道“小郎君豐神俊朗,器宇不凡,自然不是等閑之人”

    “嗬嗬。”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張鄉長眼神閃爍,兩鬢微濕。

    “諸位,請起身說話。”朱秀不再理會他,朝跪在草席子旁的幾名麻衣鄉民和顏悅色道。

    沈學敏忙道“鄉親們請起,這位是節度府朱掌書記,此番特地從安定前來處理東山鄉之事。”

    幾名穿喪服的鄉民相互看看,朝張鄉長投去詢問目光。

    “看我作甚?沈縣令讓你們起來,你們還跪著作何?”張鄉長急赤白臉地甩甩袖袍,麵色不自然。

    朱秀示意牙兵上前將他們扶起,幾名鄉民見牙兵披甲挎刀,不敢拒絕,戰戰兢兢起身。

    “這四具屍體,就是不幸中毒身亡的東山鄉民?”朱秀沉聲道。

    “少郎君明鑒”張鄉長剛想覥著臉回話,朱秀冷冷瞟他一眼“你閉嘴!讓他們說!”

    張鄉長喉嚨滑動,不敢再多話,隻覺得朱秀的眼神鋒利如刀,將他心裏暗藏的陰暗一點點戳破。

    幾個喪服鄉民相互看看,其中一個漢子道“躺著的是俺大哥一家,俺的侄女和侄子,還有俺嫂子,全都被毒鹽毒死了!”

    圍觀百姓發出同情地歎息聲,一家四口真可憐。

    朱秀壓下心中不適,蹲下身揭開白布,一具具屍體察看。

    天氣尚且寒冷,屍體擺放多日,表麵呈現烏青色,各處肌肉骨骼僵硬,麵孔各異。

    一家四口,閨女十一二歲,兒子不過七八歲,著實死的淒慘。

    仔細觀察過每具屍體的眼睛、口鼻、指甲和四肢,幾乎每具屍體的口中都有嘔吐物殘留,朱秀臉色陰沉,心中有了計較。

    叫來一名牙兵,朱秀附耳低聲幾句,牙兵抱拳領命而去。

    “命人將當日勘驗屍身的仵作找來。”朱秀對沈學敏吩咐道。

    沈學敏忙喚來一名縣衙掾吏,低聲囑咐幾句。

    “你如何知道,他們一家是被毒鹽害死的?”朱秀盯著那麻衣漢子。

    漢子紅著眼睛,憤憤道“俺大哥那日領了白鹽回來,高高興興蒸了一籠子白饃,俺嫂子宰了一隻雞,叫俺和俺渾家,下午帶上娃兒到家裏吃酒。

    可哪知道,俺們去到時,俺大哥一家已經已經倒地咽氣!俺四處檢查過,俺大哥領回來的白鹽,有一股子澀臭氣,隻有不幹淨的毒鹽才有那種氣味!”

    鹵鹽有一股酸澀刺鼻的苦味,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漢子這麽說,周遭百姓紛紛點頭,看來這一家四口,就是因為吃到毒鹽才不幸身亡。

    朱秀點點頭,看了眼張鄉長“東山鄉的免費官鹽,是你負責發放?”

    “是鄙人”

    “本鄉可還有其他中毒事件?”

    “此案發生後,迅速傳遍東山鄉,鄉民不敢再食用官鹽,故而未曾有其他中毒案例發生”

    朱秀淡淡道“如此說來,這一家四口還真是倒黴,怎地毒鹽偏偏到了他家的飯碗?”

    張鄉長囁嚅著不吭聲。

    朱秀環視四周,大聲道“除東山鄉,縣城內外,可還有其他鄉親因為吃官鹽而中毒的?”

    一眾百姓相互看看,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回應“沒有!”

    “沒聽說過!”

    “東山鄉官鹽毒死人的消息傳開,哪個不怕死的還敢吃官府發的鹽?”

    朱秀又大聲道“八十裏之外的安定縣,全縣百姓幾乎人人都吃上不花錢的白鹽,沒有一起中毒事件,為何偏偏東山鄉就有一起?大夥難道不覺得奇怪?你們當中,肯定也有不少已經吃過白鹽,可曾中毒?

    你們光聽說東山鄉官鹽毒死人的消息,可誰又敢肯定,毒死人的一定是鹽?鹵鹽難聞,大夥都知道,如果事先就聞到鹽有問題,誰還會吃下肚?”

    人群中頓時響起私議聲,朱秀拋出的幾個問題,很容易引發眾人議論。

    張鄉長鬢角汗水越滲越多,口齒發幹,吞吞吐吐地道“就算就算不是所有官鹽都有毒,但但這些鹽終歸不幹淨,萬一萬一倒黴領到有毒的鹽百姓們不是信不過節度府,隻是擔心擔心”

    “擔心自己就是下一個倒黴的?”

    朱秀冷笑,指著四具白布下的屍體“這戶人家就活該倒黴?幾百斤的鹽包發出去,偏偏就他家領到毒鹽?”

    張鄉長無言以對,滿臉僵笑。

    “這戶人家到底是怎麽死的,我一定會查清楚!有人如果做下虧心事,也一定會遭受報應!”朱秀厲聲低喝。

    張鄉長嚇一跳,渾身發顫,額頭冷汗唰唰直冒。

    很快,仵作帶到,是一名五短三粗,臉貌醜陋的中年漢子。

    “小人給幾位大老爺磕頭。”仵作見麵就跪下,神情驚惶,眼珠卻滴溜溜打轉。

    “這四具屍體是你勘驗?”朱秀沉聲問道,神情嚴肅。

    仵作揭開白布看看,回道“是小人所驗。”

    “你是如何斷定他們死於毒鹽?”

    仵作道“屍體四肢扭曲僵硬,指甲發青,口中有嘔吐穢物,腹部板結僵硬,大小便有失禁跡象,符合鹵鹽中毒症狀。小人還以銀針刺探過屍體胃部,銀針變黑,說明之前所食用的東西有毒。”

    周圍百姓紛紛點頭,仵作說的鹵鹽中毒症狀,和他們了解的一致,而且銀針刺入胃部變黑,就是最好的鐵證。

    沈學敏憂心忡忡地低聲道“當日此人也是這般同下官說的,從症狀上看,這家人確實像死於誤食毒鹽。”

    朱秀給他個寬心眼神,對仵作道“你可帶了器具?將銀針探毒之法,當眾再做一次。”

    仵作不明所以,下意識眼角餘光偷瞟張鄉長。

    “怎麽,你勘驗屍體前,還需要和張鄉長商量?”朱秀冷不丁哂笑。

    張鄉長哆嗦了下,慌張道“鄙人又不懂驗屍!”

    朱秀冷哼,緊盯仵作“還不快動手?”

    仵作在數十雙眼睛注視下,揭開屍體白布,打開隨身鐵箱,取出一卷皮革,裏麵有幾處小口袋,裝有各式刀具和銀針。

    仵作取出一根約莫五寸長的銀針,找準屍體胃部,輕輕紮下,撚動片刻拔出,銀針刺入胃部的部分呈現肉眼可見的青黑色。

    人群中響起一片驚呼聲,紛紛叫喊“果然是毒鹽!”

    仵作又讓人找來皂角水,點燃蠟燭,反複燒灼擦洗銀針,使之恢複原色,又依葫蘆畫瓢檢驗其餘幾具屍體,全都探出有毒。

    “小官人這回可信了?”仵作得意地嘿嘿笑。

    張鄉長也暗暗鬆口氣,故作遺憾地道“少郎君也看到了,這一家四口的確死於中毒!”

    朱秀冷冷一笑,邁出幾步,一雙精芒熠熠的眼睛掃過張鄉長和仵作,朝圍觀百姓大聲道“各位鄉親,他們四人的確死於中毒,卻並非是因吃到毒鹽而死,而是因為有人在白鹽裏,混入了砒霜!”

    “砒霜!”百姓們驚呼起來,聞之色變,人人皆知砒霜乃劇毒之物。

    張鄉長臉色唰地變白,仵作大驚失色。

    朱秀奪過他手裏的銀針,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塊淺灰色鹵鹽石。

    “大夥瞧好了,這是一塊鹵鹽石,有誰上前來確認一下?”

    人群靠後傳來應和聲“我來!”

    眾人回頭望去,見是一名臉生的青年。

    青年穿布袍戴裹頭,作尋常百姓裝扮。

    他大踏步上前,朝朱秀施禮,接過鹵鹽石仔細看看,使勁嗅嗅,伸出舌頭舔了口,呸呸吐吐唾沫,大聲道“又鹹又澀,是鹵鹽!”

    沈學敏愣了愣,哭笑不得,這青年竟然是嚴平。

    前排又有幾人接過鹵鹽石查看,一個個看過聞過還不忘舔一口,看得朱秀惡寒不止。

    這幾位可就不是他安排的托了。

    得到鄉親們一致確認後,朱秀讓人找來石臼,將鹵鹽石放入,讓史向文大力搗碎成粉末,放入盛了水的碗中,配成溶液。

    “鹵鹽溶入水中,如果有毒的話,銀針應該變色才對。”

    朱秀將銀針放入碗裏攪了攪,取出,毫無變化。

    擁擠在縣衙大門前的百姓,一個個墊腳伸長脖子,睜大眼望著。

    “這是一包封存庫房的白鹽,和發給大夥的全都是同一批。”

    幾名差役扛來一袋鹽包,朱秀解開,捧出一把鹽,撒入水碗裏,用銀針攪動,取出,依舊不見變色。

    鄉親們親眼看著,陷入沉默。

    又有差役送來一個小紙包,用糙紙裝的,還未解開,就透出一股硫磺氣息。

    “大夥都看到了,這是一兩砒霜!”朱秀捧起糙紙,展示給眾人看。

    前排百姓紛紛後退,唯恐對這劇毒之物避之不及。

    朱秀將灰白中夾雜紅黃色的砒霜粉末抖入水碗,用銀針攪動,沒入水中的部分當即變成青黑色。

    嘶嘶~~

    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鄉親們都看到了,能使銀針變色的,分明就是砒霜!發給鄉親們的白鹽,沒有任何問題!有毒的,應該是砒霜才對!有人將砒霜混入白鹽,這一家四口誤食後,才中劇毒而亡!他們是被人故意害死的!”

    朱秀厲聲大喝,手指張鄉長和仵作“把這二人抓起來!”

    幾名縣府差役當即撲上前,將張鄉長和仵作控製住。

    張鄉長拚命掙紮,麵紅耳赤地高呼冤枉。

    仵作卻是腿一軟癱倒在地,身下透出一股尿騷味。

    百姓們麵麵相覷,沒想到案情竟然峰回路轉。

    朱秀對沈學敏低聲道“將此二人押入牢中,分開審問,核對口供,定能查清案情緣由。還有死者的弟弟,那家夥也不老實,好好審審。”

    沈學敏怔了怔,拱手道“下官遵命。”

    朱秀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有話不妨直說。”

    沈學敏道“少郎君如何知道他們死於砒霜劇毒?還有,根下官所知,如果鹵鹽中毒的話,也會讓銀針變色,為何少郎君手中鹵鹽石,溶在水中,以銀針試探卻無反應?這二者之毒,究竟該如何區分?”

    “這個嘛嘿嘿,一些小手段,不足掛齒!沈縣令還是先審查案件,消除惡劣影響,讓良原百姓對官府重拾信心。”

    朱秀拍拍他的肩,一臉神秘兮兮。

    沈學敏以為他想藏私,笑了笑也不再多問,深深揖禮,命人遣散百姓,率領差役將幾名嫌煩押入縣衙。

    朱秀望著逐漸散去的百姓,長長舒口氣,總算是替節度府挽回了這一場信任危機。

    那塊鹽石是他從安定帶來的,根本不是鹵鹽石,隻是一塊石灰岩,用鹽水反複浸泡曬幹。

    純淨的砒霜本來是無臭無味的白色霜狀物,隻因古時製煉粗糙,常常混入大量雜質,其中又以硫化物居多,所以這個時候的砒霜常帶有硫磺氣。

    銀針是無法察驗砒霜毒的,檢測出的其實是其中大量的硫化物。

    而砒霜又是自古以來最常見的毒物,所以時人經常以銀針探毒來檢測有毒與否。

    這種方法其實相當不靠譜,極其容易出現差錯。

    可古人們哪裏知道硫化物與三氧化二砷的區別,連一百多年後的法醫界鼻祖宋慈,都在他的傳世巨著《洗冤集錄》裏肯定了銀針探毒的可效性。

    其中蘊含的化學小知識,朱秀無需向百姓們強行解釋,隻需要證明節度府發放的白鹽是安全可靠的就行。

    那可憐的一家四口,屍體症狀和砒霜中毒的症狀完全一致,再說良原這個小縣,想要害人的話,也找不出第二種毒藥。

    仵作本想欺負朱秀不懂行,拿根銀針戳兩下變了色,就能斷定吃到毒鹽而死。

    不曾想,他的小伎倆踢到鐵板,遇到了朱秀這麽個義務教育下的優秀學子。

    張鄉長和仵作自然不會平白無故害死人,還到處散播節度府發毒鹽害死人的謠言,至於背後的主使,朱秀拿腳指甲想也能知道是誰。

    “薛家搞這麽一出,隻是想敗壞節度府的名聲?”

    朱秀陷入沉思,總覺得這件事不簡單。

    從他跨進良原縣城起,心裏就覺得發毛。

    “朱小郎君!不好啦!~”

    一名牙兵慌裏慌張地從縣衙跑出。

    “出了何事?”朱秀思緒被打斷,心裏一跳,急忙問道。

    牙兵咽咽唾沫“您趕快去瞧瞧,那個黨項貴族小子好像好像不行啦!”

    “什麽!?”朱秀猛吃一驚,扭頭衝進縣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