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魏虎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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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剛過,隴山關便有了幾分秋涼之意。

    

    關外大片裸露的褐色山岩,更是增添幾分蕭瑟之氣。

    

    站在關城極目遠眺,高聳的山脊線上,偶爾可見一群群旄牛翻越山脊,啃食生長在兩側山坡的少許苜蓿。

    

    隨著牛群出現的,必然還有作牧民裝扮的吐蕃人。

    

    吐蕃人站在山頂,同樣遠眺著隴山關,他們或許根本不是居住在附近的牧民,而是隸屬於丹鬥寺大堪布—拉欽貢巴的吐蕃軍人。

    

    當吐蕃人看到隴山關城上漢軍軍旗鮮亮飄揚,漢人守軍堅守城頭時,總會忍不住罵咧幾句。

    

    以隴山關易守難攻的地形優勢,隻要漢軍內部穩定,堅守城關,吐蕃人幾乎沒有可能越過關城,進一步侵蝕平涼地區。

    

    關內,駐軍營地,一副井然有序的景象,看不出絲毫異樣。

    

    有換防回營休整的軍士,三三倆倆走在一塊,興奮議論著昨日晚間,從平涼轉運來的物資補給,米糧肉菜供應充足,最關鍵的是竟然還有酒。

    

    關外已有兩月不見吐蕃人蹤跡,斥候打探後確定,小股襲擾敵軍已經退至瓦亭川一帶,距離隴山關有四百餘裏之遙。

    

    這意味著,隴山關的軍事警戒已經結束,守軍可以暫時歇口氣。

    

    能夠喝上一頓大酒,軍士們興高采烈。

    

    都知道軍需供應一直由少使君朱秀負責,軍士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甚至是餉銀,都得由少使君撥款派發。

    

    家裏分的田地、耕牛、撫恤金,也都是少使君做主安排。

    

    六千牙軍,哪一個沒有受過少使君的恩惠?哪一個不念他的好?

    

    主將營房內,魏虎正在磨刀。

    

    他的隨身佩刀,是一口標準的唐製橫刀,刀柄與刀身連接處刻著“神策”二字,是當年中央禁軍神策軍的製式軍刀。

    

    光寒閃閃的刀刃映照出魏虎黝黑的麵龐,凹陷的眼窩裏,一雙灰棕色的眼眸像狼一樣冷漠無情。

    

    龐廣勝步入房中,抱拳低聲道:“將軍,卑職回來了。”

    

    魏虎站起身,隻穿半臂短褂,露出兩條健壯胳膊,雙手緊握刀柄淩空橫劈,隨口道:“可有打聽清楚?”

    

    龐廣勝道:“打聽清楚了,消息屬實,朝廷的確派飛龍使後讚擔任彰義軍節度副使,再有六七日的行程,就能達到安定縣。”

    

    魏虎目光一凜:“如何確定?”

    

    龐廣勝道:“新任平涼縣令,之前在節度府做書吏使,卑職與他有過往來。此人通過選拔考試,朱秀親自任命他接任縣令,不久前才剛剛到任。如今,此事已經傳遍安定,節度府裏也時有議論。

    

    卑職到了平涼直接去找他,消息便是他親口所說。”

    

    橫刀“哐啷”一聲收歸入鞘,魏虎額頭皺成“川”字,坐在馬紮上沉吟不語。

    

    幾日前犒軍物資送到隴山關,押送軍需的人還傳來一個消息,朝廷委任飛龍使後讚擔任彰義軍節度副使,即將到任。

    

    魏虎聽說後,當即派遣龐廣勝趕到平涼縣打探,確認消息真假。

    

    “節度副使”魏虎似笑非笑,“原本我還以為,這個職位會落到朱秀頭上,看來朝廷對彰義軍也不放心啊~”

    

    龐廣勝低聲道:“平涼縣令透露,朝廷將會授朱秀為行軍司馬、兼任涇州長史,還會加封帥爺為太子少保。”

    

    魏虎冷冷道:“終於讓他名正言順的得到褚帥之位。難怪他願意扔下涇州不辭辛勞下岐州、入關中,耗費半年時間,換來朝廷的正式授封。朝中有郭威和天雄軍支持,果然事半功倍。”

    

    龐廣勝張張嘴想說什麽,見魏虎臉色難看,又硬生生咽回去。

    

    朱秀在關中平叛戰事裏立下的功勞,經過史匡威的大肆宣揚,在涇州早已人盡皆知。

    

    魏虎將朱秀獲得朝廷封賞歸結於朝中有郭威支持,明顯是不願相信,朱秀也能立下戰功。

    

    “這後讚明擺著就是皇帝派來的監軍,如此一來,老帥和朱秀可就如鯁在喉了。”

    

    魏虎笑容古怪,帶著些幸災樂禍。

    

    龐廣勝猶豫著抱拳道:“將軍,卑職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魏虎淡淡道:“你想勸我收兵回去?”

    

    龐廣勝咬牙,單膝跪下道:“牙軍經過改編擴建,軍需供應全都握在朱秀手中。

    

    將軍麾下一千五百弟兄雖然沒變,但如今人人都分得田地,根子都在安定縣,哪個不念朱秀和節度府的好?將軍想依靠他們起事,占據原州以南三縣自立,根本不可能成功!

    

    即便隴山、六盤、瓦亭三關兵馬願意聽將軍號令,可軍隊需要的錢糧馬匹兵器又從何處來?

    

    沒有穩定的根基,就沒有穩定的軍需供應,時間一長人心也就散了。

    

    將軍麾下弟兄,有不少才剛剛成家,家裏都分了上好的水田,此時讓他們反叛,有幾人會答應?

    

    將軍,回去吧!不可自掘墳墓啊!”

    

    魏虎幽冷的狼眸盯著他:“連你也不想脫離彰義軍?”

    

    龐廣勝苦澀道:“卑職孤身一人,不論如何都會追隨將軍左右。隻是將軍離了彰義軍,實在沒有活路。卑職不願見到將軍走錯路,帶著這幫弟兄白白送了性命。”

    

    魏虎沉默片刻,忽地笑道:“連你也如此想,看來軍心果然早已歸了朱秀。那小子厲害啊,不到兩年時間,就讓牙軍對他俯首帖耳”

    

    魏虎眼底跳躍火焰,透露出憤怒、不甘、無奈諸多複雜交織的情緒。

    

    “可是你說,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東西,他來了,我就得拱手相讓嗎?”

    

    魏虎充斥戾氣的嘶啞嗓音響起。

    

    龐廣勝硬著頭皮勸諫道:“將軍隻是輸在時勢,將來未嚐沒有博取高位的機會。”

    

    魏虎謔地起身,臉龐有些扭曲,眼裏閃爍凶光,低吼道:“你說的不錯,時勢在朱秀,讓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這才取代我主掌彰義軍!但時勢絕非不可改,眼下便是機會!”

    

    龐廣勝駭然道:“將軍還是不肯回去?”

    

    魏虎冷笑:“原州貧瘠苦寒,三關兵馬雖然不少,但正如你所言,缺乏根基,成不了氣候。想要成事,還得回安定縣,把涇州握在手中!”

    

    龐廣勝喃喃道:“將軍到底想怎麽做?”

    

    魏虎道:“朱秀已成羽翼,我現在起事毫無勝算。不過,朝廷這時候派來一個節度副使,就讓朱秀苦心經營的局麵出現裂痕。後讚是皇帝欽命,一定會分走一部分軍權,到時候彰義軍就會出現兩派對立的局麵,於我而言,便是機會!”

    

    龐廣勝震驚道:“將軍想要投靠那個新任的節度副使?”

    

    魏虎看他一眼,淡淡道:“想要謀求高位,必定要取得朝廷支持。我在開封毫無根基,暫時投靠在後讚麾下便是機會。借助他,我就能接近皇帝,要是有了皇帝撐腰,還怕不能成事?”

    

    龐廣勝驚懼道:“可可老帥該怎麽辦?”

    

    魏虎漠然道:“老帥對我有恩,我自然不會害他。隻要讓我拿回原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史家在涇州的地位就不會動搖。”

    

    龐廣勝咽咽發幹的喉嚨,鬆了口氣。

    

    不管如何,龐廣勝都不願傷害史節帥和史家,這是他追隨魏虎的底線。

    

    魏虎將他的神色收入眼中,心中不喜,揮手道:“你去把關鐵石帶來。”

    

    龐廣勝領命退下,一會,帶著關鐵石回來,身後還跟著兩名魏虎的心腹親衛。

    

    魏虎讓親衛退下,起身笑道:“關兄快快請坐。”

    

    關鐵石憤怒道:“你若當真要反,一刀殺了我便好,把我關起來不聞不問是何道理?”

    

    魏虎賠罪道:“前些日是兄弟我不對,請關兄多多包涵!”

    

    關鐵石冷哼著坐下,說道:“你魏將軍可是彰義軍的牙帥,關某隻是老帥身邊親衛統領,不配與你稱兄道弟!”

    

    魏虎吩咐龐廣勝下去辦些酒菜送來,歎道:“關兄這麽說可就見外了,我跟隨老帥已有十年,你侍奉老帥也有年,算起來我們也有快十年交情了。”

    

    關鐵石怒道:“若還顧念交情,你就馬上率軍啟程,與我回涇州,向老帥請罪!”

    

    魏虎歎息道:“我並非想背叛老帥,隻是老帥厚待朱秀勝我十倍,如今更是將彰義軍大權悉數托付於他,我心中憋悶不服,一時意氣用事才唉~

    

    我魏虎從軍十年,為彰義軍流血流汗,你說,以我的功勞,難道沒有資格接老帥的位子?”

    

    龐廣勝送來酒菜,魏虎抱起一壇酒猛灌,雙眸泛紅,滿臉苦悶委屈。

    

    關鐵石瞧在眼裏,心中的怒火消散不少,陪著他飲了一杯酒,勸說道:“你為彰義軍立下的功勞,老帥不會忘,全軍弟兄們也不會忘。隻是該由誰來接位,那是由老帥決定,由朝廷決定,由彰義軍的軍心民心決定。

    

    當初老帥受傷,將軍權交給朱秀時就說過,他比你更適合做節度使,掌管彰義軍。

    

    捫心自問,要是由你來做,涇州能有如今的盛景?”

    

    魏虎猛灌一口酒,紅著眼自嘲道:“老帥沒看錯人,朱秀才能遠勝過我,敗給他我無話可說!”

    

    關鐵石苦勸道:“來時老帥說了,你心中有怨氣能理解,隻要你回去,一切就當作沒發生過。”

    

    魏虎似乎喝醉了,眼睛充斥血絲:“老帥不追究,朱秀豈能饒我?”

    

    關鐵石忙道:“少使君是個明事理、重情義的,隻要你私下裏認錯,再有老帥求情,他一定不會為難你。聽我一句勸,回去吧!”

    

    魏虎咧嘴,半醉半醒地含糊道:“看在咱們十年交情的份上,你可得幫我求情!別讓朱秀砍我腦袋”

    

    關鐵石正色道:“老帥視你們如子,你二人本該和睦相處,不應該鬧到如今地步。隻要你回去,我拿腦袋做擔保,少使君若要殺你,就讓他先殺我!”

    

    “嘿嘿~還是你夠仗義!難怪老帥最信任你!”

    

    魏虎真的有幾分醉了,說話含糊不清,癡癡傻笑。

    

    “好!明日咱們就拔營啟程,回安定!”魏虎“嘭”地拍桌子,噴著酒氣大聲嚷嚷,話音剛落就醉倒在地。

    

    關鐵石忙招呼龐廣勝進屋,倆人合力把魏虎抬到床榻上歇息。

    

    “關統領也請下去休息,這裏有卑職照顧便可。”龐廣勝抱拳道。

    

    關鐵石點點頭,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魏虎,轉身走出屋子。

    

    等他走後,躺在床榻上的魏虎突然睜開眼睛,坐起身直勾勾地盯著屋外。

    

    龐廣勝走出屋看了看,回來道:“將軍放心,他走遠了。”

    

    魏虎冷笑道:“老帥顧念舊情,我料定他不會為難我,再有關鐵石幫忙說話,朱秀即便想動手,也得有所顧忌。”

    

    龐廣勝遲疑道:“卑職覺得將軍多慮了,朱秀再怎麽聰慧,終究是個少年人,性子孱弱,隻怕狠不下心對將軍下手。”

    

    魏虎走到桌旁,端起酒盞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抹抹嘴道:“為了爭奪權力,什麽事做不出來?你別看那小子整日笑哈哈一團和氣,真要戳到他的痛處,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動手!別忘了,跟他有交情的是老帥,可不是我!”

    

    龐廣勝苦笑了下,沒再說什麽。

    

    “告訴弟兄們,打點行裝,明早動身回安定。走之前,將隴山關的防務交接好,不要讓吐蕃人有可趁之機。”魏虎叮囑道。

    

    龐廣勝領命,走到屋門口又停下,猶豫著問道:“其實將軍從一開始就知道,割據原州以南三縣之地根本行不通,如此行事,隻不過是想試探朱秀對將軍可有防備。如今看來,朱秀還是提防著將軍的,他手中掌握的力量,也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多。”

    

    魏虎讚許道:“我身邊眾人,隻有你最懂我的心思。”

    

    龐廣勝笑道:“將軍的性子像老帥,粗中有細,明知原州三縣不是立足之地,又豈會自尋死路?之前是卑職多慮了。”

    

    魏虎放下酒盞,忽地道:“如果我投靠拉欽貢巴,放吐蕃人入隴山關,再借助吐蕃人的勢力占據原州三縣,這立足之地豈不就成了?”

    

    龐廣勝驚愣住,旋即笑道:“將軍憎恨吐蕃人,又怎會甘心臣服,將軍這是在跟卑職說玩笑話。將軍歇息會,卑職下去傳令。”

    

    “去吧。”魏虎笑了笑,端起酒盞目送他走遠,目光重新變得陰沉。

    

    “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我,為了權力,沒有什麽事是不能做的隻是比起投靠吐蕃人,投靠開封朝廷,豈不是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