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群魔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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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駕到!”

    兵馬押司官聶文進尖細的嗓音突然響徹大殿。

    百官急忙各歸其位肅然而立,眼角餘光不約而同地瞟向一側,隻見劉承祐穿戴一身簇新冠冕龍袍,稚氣未消的麵龐故意裝得很嚴肅,眼睛裏閃爍著抑製不住的興奮,昂首闊步地走上玉階。

    聶文進亦步亦趨跟在身後,虧得他打扮的像個將軍,此刻卻幹了內宮太監的活,忙前忙後侍奉周到的模樣,似乎幹得頗有心得。

    劉承祐正襟危坐,百官肅立,蘇逢吉也苦笑一聲站起來,看了眼李業等四人占據正中第一排輔政大臣的位置,猶豫了會,默默站到左邊文臣序列首位。

    沒有山呼萬歲,大殿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君臣之間,堆得是死屍人頭,鮮血淋漓。

    劉承祐微微頷首,聶文進跨前一步,取出一份早已寫好的製書,清清嗓大聲誦讀:“楊邠、史宏肇、王章等同謀叛逆,欲危宗社,並斬之,朕與卿等同慶!”

    百官麵麵相覷,這就完了

    如此簡短的一句話,就給兩大輔臣定下謀逆大罪,一連誅殺了幾十位在職官員軍將

    劉承祐把百官的反應看在眼裏,不禁有些惱火,不過是誅滅了一幫權臣而已,就惹得百官噤若寒蟬。

    許多時候,沉默何嚐不是一種反對

    劉承祐暗暗攥緊拳頭,他的威望還是不夠,如果今日沒有調派龍武軍入宮彈壓,隻怕這些朝臣裏,還有許多會跳出來阻攔。

    劉承祐倏冷的陰寒眸子掃過百官,從許多人的臉上,他看到了畏懼。

    很好,看來殺人的確能解決許多問題。

    如果解決不了,那就殺更多的人,殺到所有人都害怕為之。

    今日之後,天下方知誰才是真正的大漢之主!

    劉承祐微微昂起頭,坐上帝位三年,直到今日,他似乎才覺得自己終於像一個真正的皇帝了。

    劉承祐低沉著嗓音,故作威嚴地緩緩開口道:“史弘肇、楊邠等逆臣,背棄先帝遺命,欺朕年幼,專權擅政,使得朕和眾卿常常憂思恐懼。今日朕誅滅權臣,掃清逆黨,才算是真正成為這漢室江山的君王!眾卿今後可以免除憂慮,一心一意侍奉朝廷,再也不必擔心權臣為禍”

    李業激動地跪拜叩首,大聲道:“陛下今日掃滅逆臣,使得朝堂為之一淨,乾坤為之一清,必能保得江山永固,國祚綿長!”

    聶文進、郭允明、後讚三人趕緊跟著歌功頌德一番。

    依附四人的官員們接二連三表態支持,漸漸的,所有在場臣子都拜倒在地,稀稀拉拉地唱誦著“陛下英明”、“官家聖明”之類幹巴巴的聲音。

    放眼望去,大殿內群臣拜服,無任何人有異議。

    這場突如其來的流血事變,乍看上去得到了眾臣支持。

    劉承祐暗暗鬆口氣,朝李業投去一個讚許眼神。

    他最擔心的就是群臣反應激烈,局勢彈壓不住,惹得群臣憤慨人人自危。

    雖說殺人可以解決問題,但總不能殺光所有反對的臣子。

    否則朝廷靠誰來運轉這天下還不得亂了套。

    劉承祐餘光瞥見默默不語的蘇逢吉,淡淡地道:“蘇相公為何神情憔悴莫非對史弘肇等人的謀逆罪名有異議”

    蘇逢吉暗歎一聲,拱手道:“官家英明果決,臣並無異議!”

    劉承祐微微一笑,饒有深意地道:“朕拜蘇相公為司空、中書令,權知樞密院事,總覽朝政,為朕分憂。”

    蘇逢吉忙拜倒:“臣叩謝陛下!”

    蘇逢吉臉色轉變得很快,從滿臉愁苦到感激涕零無縫切換。

    但他心裏卻冷靜異常,因為他知道,這場風暴遠沒有結束。

    官家給他加司空和中書令銜,還暫代樞密使掌管樞密院,一下子坐到了人臣頂峰的位置,看似軍政大權在握,成為表麵光鮮的當朝第一人。

    可蘇逢吉心裏清楚,這些都不過是官家用來安穩人心的招數罷了,史弘肇等人一死,朝中從龍元老自然以他為首。

    皇帝加恩於他,也是做給朝臣們看的,好叫臣子們把心放回肚子裏,此次風波隻涉及史弘肇等逆黨,不會牽扯旁人。

    成了當朝第一人又如何,往後還不是要看李業等人臉色行事。

    等到朝局穩定,也就是他告老還鄉的時候。

    蘇逢吉在心裏苦歎一聲,希望自己還能有平安致仕回鄉的機會。

    以前與史弘肇楊邠不和,常常吵得麵紅耳赤。

    可現在老對頭們死了,蘇逢吉卻半點高興不起來,反而在心裏多了些悲涼感。

    劉承祐揮揮手,聶文進繼續頒布一連串的人事任命。

    李業任侍衛親軍司馬步軍都指揮使,成為禁軍統帥。

    聶文進擔任樞密副使見樞密承旨。

    郭允明繼任三司使,同時其他兼領職務,飛龍使、茶酒使、鞍轡庫使不變,成了身兼四職的千古奇臣。

    後讚升任侍衛親軍司都虞候,成了禁軍三把手。

    其餘百官皆有升賞,群臣拜謝。

    “今日眾卿就留在這廣政殿內,朕會命內侍提供坐席錦衾,茶飯果點,除了不能離開大殿,卿等可以隨意走動說話,如果要如廁,需要提前稟報,由衛士護送。”

    劉承祐一臉淡笑,停頓了會,語調陰冷地道:“若是誰擅自邁出殿門一步,或者膽敢以任何方法向外界通風報信的話,視同與逆黨同罪,株連滿門!”

    給完甜棗,劉承祐突然又拋出一記大棒,砸得群臣暈頭轉向,一片嘩然,不知道這官家還想幹什麽。

    “敢問官家,為何如此”蘇逢吉忍不住問道。

    李業殺氣騰騰地冷笑道:“逆黨黨羽眾多,現在殺的這些,隻不過是其中的關鍵少數,開封城裏還有逆黨的親族、家眷,理應一並剪除!”

    聶文進和後讚迫不及待地道:“啟稟官家,臣願意親自帶兵搜城,定叫逆黨無所遁形!”

    劉承祐笑道:“甚好!你二人給帶一軍,大索全城,不要放跑任何與逆黨有關聯之人!”

    “臣等領旨!”二人大聲領命,退出殿去,大殿門開啟又嘭地合攏,短暫的光線透進大殿,群臣回頭望去,看見了殿外站滿甲士。

    蘇逢吉滿麵驚駭:“官家要誅滅史楊王三人全族”

    劉承祐漠然地道:“三人所犯謀反大罪,難道不應該滅族”

    李業怪聲怪氣地道:“蘇相公可不能婦人之仁!逆黨經營多年,根深蒂固,當然要斬草除根!未免消息泄露,所以隻能委屈百官們暫時留在殿內,等剿滅逆黨,官家自會禮送眾位出宮。”

    蘇逢吉渾身泛起徹骨寒意,急忙道:“官家剪除逆臣,將其黨羽貶黜徒邊即可,大可不必不分青紅皂白一應處死!除卻史楊王,這大殿內還有數十首級,若是株連太過,一日之內開封城就要處死上千人啊!官家此舉太過,有傷天和!臣請官家開恩!”

    蘇逢吉跪倒在地,許多朝臣跟著他跪下求情。

    劉承祐臉色倏變,陰冷地看他一眼,起身頭也不回地從大殿側門離開。

    “官家!”蘇逢吉追趕上前,被甲士攔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劉承祐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蘇相公可真是仁慈心腸啊”李業似笑非笑,“不過我勸蘇相公還是莫要把善心用錯了地方,為逆黨求情,容易敗壞蘇相公的名聲,別人還以為蘇相公與逆黨有瓜葛”

    李業語氣威脅之意濃厚,蘇逢吉麵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幾名朝臣急忙攙扶著他在一旁的軟席坐下。

    “官家殺了史弘肇三人也就罷了,還要在開封城大開殺戒,此舉荒唐!”

    “史公呃史弘肇平素裏的確霸道了些,官家殺了他勉強說得過去,但如果誅滅全族,少說得死一兩百人,百姓們反倒會同情他們”

    “李國舅等人殺性太重,官家受他們影響,性子難免變得殘忍暴虐”

    “濫殺無辜於治國理政毫無幫助!史楊王三人一死,朝堂清靜不了,反而會愈發混亂”

    眾官員圍攏蘇逢吉,七嘴八舌地低聲議論起來。

    李業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皇陛一側,大馬金刀地坐著,冷眼環顧群臣,讓人不敢與其直視。

    眾臣看在眼裏,憤憤不平。

    “公然囚禁我等上百位朝臣,自古來聞所未聞,真是駭人聽聞啊!”

    “讓我等不顧尊卑禮儀,吃飯睡覺皆在這大殿之上,成何體統”

    “更過分的是,連出恭也有人跟著,拿我等朝官當作囚徒一般對待!”

    “禮崩樂壞,國將不國啊!”

    “噓!噤聲!小心被李業那廝聽見,害了我等性命!”

    蘇逢吉頹然地從眾人間走出,獨自走到一根盤龍金柱之下席地而坐,仰頭呆呆地望著大殿藻井,布滿皺紋的眼角忽地有淚水滑落。

    “悔不該為了一己私利,幫助李業等奸佞打壓輔臣,以至於釀成今日之慘劇!

    蘇某愧對先帝,若今日之禍使得社稷淪喪,蘇某隻有一死以謝先帝知遇之恩”

    李業餘光掃過,見蘇逢吉黯然神傷,輕蔑地冷哼一聲,閉上眼假寐。

    不知過了多久,大殿外的天色暗了又亮,百官們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像一群行屍走肉,在殿內無所事事地遊蕩著,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有氣無力地交談幾句。

    蘇逢吉蓬頭垢麵,不吃不喝,容貌像是衰老了十歲不止。

    殿門緩緩打開,天光透亮,百官們迷茫地望去,下意識地抬起手遮擋刺眼的光線。

    精神抖擻的劉承祐身穿明黃圓領袍,負手站在大殿之外,聶文進和後讚一左一右站在身後。

    兩人滿臉疲倦,雙目赤紅,渾身散發著濃濃的血腥味,神情裏帶著病態的癲狂凶戾。

    “逆黨黨羽已經被誅滅幹淨,卿等可以放心出宮了。”

    劉承祐和顏悅色,關切道:“卿等回到家中,好好撫慰家眷,歇息三日後,朕在萬歲殿召開大朝會,而後賜宴三日,為卿等壓驚。”

    百官麵麵相覷,稀稀拉拉地拱手應諾,相互攙扶著緩慢走出大殿。

    如同一群刑滿釋放的囚徒,終於得見天日。

    劉承祐淡漠地看著他們,很清晰地感受到,百官對他畏懼又加深了幾分。

    劉承祐滿心得意,認為這就是掌握生殺予奪的帝王權威。

    蘇逢吉最後一個走出廣政殿,腿腳僵硬,像個風燭殘年的老叟。

    郭允明上前攙扶,被他輕輕掙脫開。

    “蘇相公慢走。”劉承祐笑眯眯地道。

    蘇逢吉顫顫巍巍地揖禮,扶著欄杆往台階下走去。

    “陛下!”

    殿前廣場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喊聲,帶著濃濃的驚慌。

    是老太師馮道!

    很難想象馮老爺子以年近七十的高齡,在積雪滿地的濕滑廣場上拄著拐杖健步如飛,身後兩名年輕的宦官反而追不上他。

    劉承祐李業等人皆是一臉愕然。

    “不是說老太師病了下不了床”劉承祐皺眉看向李業。

    李業忙道:“臣讓聶文進派人去打聽的。”

    聶文進委屈地解釋道:“臣親自去太師府探望過,那會兒老頭還臉色蠟黃,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家子圍著啜泣不止。”

    劉承祐惱火咬牙,好個馮道,果然演得一手好戲,能瞞過所有人!

    誅殺史弘肇等人那天,本來馮道也應該被請進廣政殿小住幾日,沒想到聶文進去探望過後,回來稟報說老爺子命不久矣。

    劉承祐想想也就罷了,讓馮道留在府上安心養病。

    今日一見,嗬嗬,莫不是吃了起死回生藥

    馮道一路小跑,跑到廣政殿台階下有些佝僂喘氣,歇息了一會,拄著拐杖登上階梯。

    蘇逢吉急忙走下攙扶:“老太師怎麽來了慢些慢些,小心腳下濕滑”

    馮道急得火燒火燎,憤怒之下脫口而出:“唉唉老夫再不來,這天下隻怕要亡啦!生靈塗炭,大亂將起,天大的禍事已在眼前!”

    “什麽!”蘇逢吉渾身一震,呆住了。

    馮道沒有理會他,唉聲歎氣地繼續吃力地走上台階。

    蘇逢吉愣了愣,急忙跟上,小心攙扶著老爺子。

    老爺子身體金貴,可不能有意外。

    朝野已經風聲鶴唳,如果馮老爺子再有個三長兩短,隻怕人心就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