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潞州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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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城外,灰蒙蒙的曠野裏,風雪呼嘯不止。
泥濘的官道上偶爾有叁兩個行人路過,也全都埋頭匆匆趕路,不敢在寒冷的野外多做停留。
城門洞內,守城兵卒圍攏坐在一塊,縮在牆角避風處,燃起火堆取暖,相互調笑著,議論城內花坊裏的幾個紅人究竟誰最漂亮。
一陣馬蹄急促的蹄噠聲遠遠傳來,兵卒們扭頭望去,不知道誰會在這樣嚴寒的鬼天氣裏,頂風冒雪趕路。
“籲籲”
幾聲吆喝響起,四匹神駿的河西大馬在潞州城外駐足。
他們身後,還有一名肩扛渾鐵棍,披散獅鬃長發的巨漢,撒開大腳板奔走如飛,沒過一會也趕到了。
其中一人摘下鬥笠,露出一張長髯紅臉,活脫脫像個在世美關公。
隻見他抬頭看看城頭上高掛的匾額,破鑼般的嗓門響起:“終於趕到潞州啦!當年前往河北鎮州從軍路過此地,在城中投宿幾日,沒想到那黑心的店家趁老子外出,摸進我房裏偷了老子的錢財,好幾十貫錢哩!
後來那該死的鳥廝還誣陷老子不給房錢,被老子識破,一頓打砸,廢了那賊廝一條腿,還一把火燒光整間客舍!
狗日的潞州官府派差役捉老子,被老子一通打殺,闖出城去,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潘美仰望著城頭痕跡斑駁的匾額,頗有幾分唏噓之色。
如今一晃眼六七年過去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初入軍伍,年輕莽撞的少年郎。
“那黑心店家瞎了眼,竟敢把髒手伸向潘將軍,活該遭受一頓好打!潘將軍殺得好,也算是為潞州城除去一害!”
陶文舉也掀開鬥笠,帶著幾分恭維諂笑著,鼻頭被凍得通紅,配上尖嘴猴腮的長相,頗有幾分滑稽。
朱秀解開勒在下巴處的綁繩,摘下鬥笠,仰頭看了看高聳的城頭。
他們一行從涇州千裏迢迢趕來,仗著馬匹腳力不凡,倒也沒有多耽誤時辰。
胡廣嶽笑道:“少使君,咱們還是先入城找地方落腳,歇息一晚,明日再趕路。”
朱秀點點頭,對身旁的史向文笑道:“大郎可是餓了”
史向文摸摸幹癟的肚皮,大腦袋重重點了點。
躲在城門洞裏烤火取暖的兵卒叁叁倆倆走出,一個個帶著討好笑意,磨磨蹭蹭地圍攏上前。
這夥外鄉人不知道從哪裏來,穿著蓑衣戴鬥笠,也瞧不出衣著相貌,不過見他們騎的馬都是品相上佳的良駒,隻怕也是非富即貴的人物,不敢得罪。
還有那比尋常人高出大半截身子的巨漢,肩膀上那根手臂般粗細的渾鐵棍隻怕有幾百斤重,掄一下就能把人砸成肉泥。
城門守卒畏畏縮縮地環視眾人,發覺除了當中那名年紀最輕,唇紅齒白的小官人外,其餘幾人都不太像好人。
“小人們給小官人見禮!敢問小官人一行打哪來要去往何處可有過所憑證”
一個小隊正站出來,恭恭敬敬地問道。
朱秀朝陶文舉使眼色,陶文舉急忙從包袱裏取出幾人的過所憑書給守卒們檢查。
“我們從長安來,要去洺州。”朱秀笑道。
小隊正檢查憑書無誤,雙手奉還。
陶文舉沒好氣地接過,鼻孔裏重重哼了聲。
這些過所憑書是京兆府開具的,姓名籍貫身份全都是假的,隻有個人體貌特征屬實,花五十貫錢就能搞定。
小隊正一聽他們要去洺州,急忙道:“小官人有所不知,洺州如今可是去不得啊!”
“噢為何”朱秀心中一驚,故作不解。
小隊正說道:“鄴都留守郭威郭大帥起兵造反,洺州靠近鄴都,已經被郭大帥的兵馬占據,封鎖官道,嚴禁出入,這兵荒馬亂的,小官人一行去了隻怕有危險!”
朱秀驚訝道:“不知大哥說的可當真我家世代在長安,卻也聽過郭大帥的威名,郭大帥乃是當世豪傑,怎會突然造反”
“嗐朝廷的公文已經傳遍河東河北,哪還有假!小人們奉命辦事,可不敢信口胡說!”
小隊正唉聲歎氣道:“郭大帥的威名,我們這些當兵吃糧的可比小官人知道的更清楚!能當郭大帥的兵,那可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可惜小人們福薄,沒這個命”
身邊的兵卒碰了他一下,一個勁地使眼色,示意他可別亂說話。
小隊正急忙訕笑道:“總之朝廷上發生了什麽大事,小人們不清楚,隻知道上邊有命令照著執行罷了。”
朱秀笑了笑,朝陶文舉努努嘴,陶文舉會意,取出一根叁兩重的銀鋌塞給小隊正:“拿著!我家少郎賞你們的!”
“哎呀這小人可不敢領賞!”小隊正欣喜不已,嘴上驚慌婉拒,手卻把銀鋌死死攥緊。
身旁的兵卒露出火熱目光,這筆賞錢可比他們所有人一月的餉錢加起來還多,分到每個人手裏都有好大一筆。
這小官人財大氣粗,肯定是京兆府來的勳貴子弟。
朱秀笑道:“天氣寒冷,你分給弟兄們,多為家裏添置些薪炭。”
“多謝小官人賞賜!”
小隊正和一眾兵卒們感激地拜謝。
小隊正手裏還拿著一張畫影圖形,猶豫了會沒有展開,招招手大喊道:“請小官人一行入城!”
朱秀注意到他手裏拿著的東西,笑道:“可是官府下發的影畫圖這潞州城裏鬧了賊匪”
小隊正笑道:“不是什麽賊寇,是一個叫張永德的逆犯,聽說他是郭大帥的女婿。如今郭大帥和朝廷鬧翻了臉,朝廷把郭大帥定為反臣,這張永德自然也受到牽連。”
朱秀不動聲色地笑道:“官府的抓捕文書下發多長時間了可有此人動向”
“已經滿城布告叁日了,至今沒有半點線索。府裏的官老爺們,隻讓咱們嚴查進出城者”
小隊正滿臉不在乎地說道。
朱秀道:“既然是公事,咱們還是公事公辦的好,你把畫影圖形展開,與我等相貌一一比對。”
說著,朱秀讓潘美、陶文舉等人摘下鬥笠露出臉龐,任由小隊正照著畫像比較。
“哎呀小官人說的哪裏話,小官人一看便是高門大戶家的子弟,怎麽會和朝廷逆犯牽扯到一塊”
小隊正嘴上說得客氣,還是飛快地展開畫像,比對著瞟過眾人臉龐。
“小人就說這畫像跟小官人沒有半點關係嘛!”
小隊正心裏鬆口氣,卷起畫像朝後揮揮手,“請小官人入城!”
“多謝!”朱秀拱手,提起韁繩輕輕抖了抖,胯下的金山神駿紅孩兒打了個響嚏,邁開蹄子往城門走去。
忽地,出城的人群裏,一個挑柴禾的高大漢子和兵卒產生爭執,小隊正急忙帶人趕過去。
那漢子在一群麵黃肌瘦的鄉民中間格外顯眼,雖然也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舊冬衣,破損處露出發黴的蘆葦絮,但朱秀還是從他身上看出幾分不同。
心中一動,朱秀忙招呼潘美幾人跟上,騎馬過去看看。
那挑柴禾的漢子要出城,隻是拿出的過所憑書有問題,兵卒們不肯放行。
“那漢子,你的柴禾我家少郎全要了,不過你得幫我們挑到城外館驛去!”
潘美破鑼嗓門大聲嚷嚷起來。
挑柴禾的漢子看著潘美一愣,又看看不遠處,騎在馬背上的朱秀,眼裏猛地迸發亮光。
似乎怕被人察覺,他又急忙低下頭去,甕聲甕氣地應道:“若是超過十裏路,可得再付二十文力氣錢!”
“放心!少不了你的!”潘美大咧咧地招手讓他過來。
小隊正見朱秀要人,急忙跑過去諂笑道:“小官人不進城了”
朱秀笑道:“洺州去不了,打算繞道去邢州,行程上較為匆忙,還是趕路要緊。”
“嗬嗬,那就恭送小官人了。”
小隊正客氣地抱拳,看看那挑柴禾的漢子,猶豫了會嗬斥道:“把柴禾給小官人一根不少地送去,往後進出城,一定要拿著加蓋了府衙通行大印的過所,你那縣裏的文書不好使!”
漢子似乎不服氣,甕聲回嗆道:“怎地不好使縣衙就不是朝廷的官府了以前都好好的,又為何要去開什麽勞什子的通行文書你們不幹正事,盡瞎折騰咱們老百姓”
漢子的話引得一眾百姓感同身受,紛紛應和起來,擁堵的城門口爆發些許騷亂。
“放屁!我們還不是聽命令辦差!”
小隊正急得跳腳,破口大罵,“你這孬漢有膽地去找官老爺嚷嚷,衝我們叫喚個啥”
漢子還要爭執,潘美哈哈大笑著,硬拽著他走了。
一行六人折返回官道,繼續沿著道路往西北方向走。
來到一處被大雪覆蓋的野林邊,四周沒有外人,朱秀翻身下馬,走到挑柴禾的漢子前,一臉揶揄地笑道:“張大哥這賣柴禾的可真是大膽啊!竟敢跟守城兵吵嘴!”
漢子朗聲一笑,卸下肩上沉重的柴禾挑擔,隨手從枯枝上抓一把雪往臉上抹了抹,擦掉滿臉鍋灰,露出一張白淨俊朗的麵容,正是張永德。
“你們怎會在此又是如何認出我的”張永德朝眾人抱拳。
朱秀道:“半月前,我在涇州接到開封緊急傳報,知道開封城發生了大變故,擔心朝廷對郭帥柴帥不利,這才匆忙啟程趕赴鄴都。”
頓了頓,朱秀笑道:“張大哥偽裝得漏洞百出,稍微熟悉些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潘美撇撇嘴道:“哪有人抹鍋灰隻顧著抹臉,臉是黑的,脖子和手卻是白的。還有你這鄉下村漢,一身破舊冬衣,腳下卻穿一雙牛皮革靴,要不是滿腳泥雪,這雙靴子就能把你出賣嘍”
張永德一愣,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腳,果然如潘美所說一般。
一個賣柴禾的鄉下漢子,怎麽可能穿得起價格不菲的皮革靴。
朱秀含笑不語,要論跑江湖的經驗,張永德自然是及不上潘美的。
“唉倉促之間疏忽大意,若非遇上你們,隻怕我今日就得硬生生殺出潞州城了。”張永德苦笑著搖搖頭。
“對了,張大哥怎會在潞州”朱秀奇怪道。
“十月初,我奉郭帥之命到昭義軍辦事,大雪封城耽誤了些日子,本想趕在十一月中返回鄴都,沒想到卻突然聽到開封傳來驚變,我還被莫名其妙定為朝廷逆犯!
如今潞州滿城張貼我的畫影圖形,我已經躲藏了好幾日,今日才找到機會逃出城,沒想到差點出了岔子”
“不知四姐姐在何處”朱秀一臉關切。
張永德奇怪地看著他:“老父病重,夫人半年前趕回陽曲老家照料,眼下還在陽曲。我已經想辦法托人帶信到陽曲,讓她帶著家中老小進山躲避,等風聲過了再回來。”
朱秀恍然,原來張永德一家早早離開開封,難怪在那場血腥的政變裏毫發無傷。
張永德娶郭威四女郭清為妻,兩人成婚兩年,夫妻恩愛,去年從蒲州回涇州途徑長安時,朱秀曾經見過他夫婦一麵。
“開封近況如何,張大哥可知道”
張永德搖頭,凝重道:“我隻知道史弘肇、楊邠、王章叁大老臣被殺,嶽丈和柴帥皆被定為逆黨反臣,官家已經下詔,凡是追隨嶽丈者皆為反賊,如今鄴都一帶已經被封鎖,開封附近也在調兵遣將。”
朱秀試探道:“開封城裏情況,張大哥可知道”
張永德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
朱秀歎口氣,苦笑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看來張永德對於開封事變,隻知道前半段過程,不知道後半段的噩耗。
半月前,朱秀接到馬慶密報,說是劉承祐召慕容彥超回京,就知道乾祐叁年的驚變已經拉開序幕,這才急急忙忙從涇州一路趕來。
沿途在蒲州又接到開封消息,劉承祐果然如曆史上記載的那樣,高高舉起屠刀,屠盡了郭威和柴榮留在開封的一家老小
對於想要鏟除輔臣,收攏皇權的劉承祐來說,這完全是一步把自己推向深淵的臭棋。
藏鋒營在開封的根基,幾乎被李業拔除幹淨,馬慶和陳安死裏逃生實屬萬幸。
開封離涇州太遠了,水也深得可怕,朱秀知道自己暫時還沒有能力跳進去,也不敢跳,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趕到鄴都,確保這場驚天劇變,能像曆史上那樣順利首尾。
“走吧咱們繞道邢州,而後再回鄴都!”
朱秀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晦暗,輕歎一聲,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張永德從朱秀神情變化間看出些什麽,心中一沉,默默和史向文走在最後。
一行人趕到前方的館驛,想辦法為張永德弄匹馬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