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仁慈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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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質突然起身,朝朱秀長揖及地。
“範學士這是作何快快請起!”朱秀忙攙扶他。
範質不顧朱秀阻攔,堅持行禮:“範質名聲不顯,今日能入郭公之眼,得郭公和太後信任,擔此重任,全賴朱軍使舉薦之恩!無以為報,請受範質一拜!”
範質比朱秀年長不少,朱秀哪裏能受他大禮拜謝,急忙攙扶著笑道:“範學士折煞在下了,在下素聞範學士大名,知道範學士乃是這翰林院內,為數不多的真正飽學之士,當年因為受到李業等奸佞打壓,才雪藏在此。
但金石總有發光之日,值此大變革之際,正需要範學士這樣的能臣輔左朝政,社稷才能穩定,國家才會興盛!”
“朱軍使誇讚太過,範某慚愧,不敢領受!”範質掙紮了幾下,發現無法掙脫開,隻得長歎一聲作罷。
二人重新坐下,朱秀笑道:“事不宜遲,範先生還是盡快與在下商議誥文內容,定下大致方向,及早動筆行文,修改過後呈送太後禦覽。”
範質點點頭,正色道:“迎立嗣君事關重大,不知郭公可有具體叮囑”
朱秀笑了,看來範質雖然是個耿介之士,但卻絲毫不迂腐,他知道自己來找他商議誥文內容,肯定是帶著郭威的要求來的。
這道誥文暗含許多政治寓意,不能明言,但在誥文裏必須要體現出來。
這就是寫製誥的巧妙之處,不光辭藻要華麗恢弘,盡顯朝廷氣度,更重要的是向天下人傳達上位者的意誌。
這相當考驗執筆人的政治素養和文學功底。
朱秀憑借自己的本事肯定寫不出來,而且這道誥文的原作者本就是範質,內容朱秀記不太清了,讓他自己寫的話,隻能抓破頭把依稀記得的些許詞句照抄一遍,還不如把範質請出來重新創作。
曆史上,範質也正是因為這道誥文,得以受到郭威青睞,此後平步青雲,成為五代末期的名臣之一。
當日朱秀在大朝會上舉薦範質,也不過是順水推舟賺一份人情而已。
就算沒有他的舉薦,相信範質也能從其他途徑脫穎而出。
範質主動詢問郭威有沒有指示,說明他大致能猜到郭威要迎立劉贇為帝的心思。
朱秀斟酌片刻,笑道:“郭公對誥文內容有三點要求,第一,劉贇並非高祖嫡子,這一點需要向天下人明確說明;第二,廣政殿事變以來的是非罪過,皆由李業、聶文進、郭允明等人進獻讒言所致;第三,迎立劉贇為帝乃是郭公主動提議。”
範質捋須陷入沉思,朱秀笑了笑,也不催促,耐心等候。
好一會,範質彷佛從入定中醒來,拱手道:“多謝朱軍使提點,這道誥文,範某心中已有幾分腹稿。”
朱秀佩服道:“範學士真是才思敏捷啊!”
“全賴朱軍使指點迷津!不如範某一邊寫,一邊請朱軍使斧正!”
“豈敢豈敢,在下為範學士研墨,請範學士不必理會我,盡情揮毫便好!”
“既如此,失禮了!”
當即,朱秀找來硯台研墨,範質鋪平紙張,提筆蘸墨,稍作沉吟後,便動筆揮灑起來。
“天未悔禍,喪亂宏多,嗣王幼衝,群凶蔽惑,構奸謀於造次,縱毒蠆於斯須,將相大臣,連頸受戮,股肱良左,無罪見屠,行路谘嗟,群心扼腕,則高祖之洪烈將墜於地”
坤寧殿內,朱秀清朗的聲音悠揚響起,捧著花費一上午時間草擬的誥文,當著李太後之麵郎朗誦讀。
一襲素色宮裙披肩帛的李太後端坐七彩神凰琉璃屏風之下靜靜聆聽,內侍少監張規恭敬侍立一旁。
範質跪坐在大殿一側,低頭頷頸,神情平靜恭順。
他換上壓在櫃底多年的朝服,紗帽背側還被蟲蛀破了一個洞,渾身散發一股澹澹的黴味。
他雖然一直待在宮城翰林院內,但十幾年了,沒有跨進過端禮門一步,後宮之內更是第一次來。
翰林院和萬歲殿、坤寧殿直線距離不過幾裏路,對於他而言,卻是兩個世界。
若非朱秀舉薦,郭威任用他作為太後誥命的執筆人,範質知道,恐怕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跨進宮禁正殿一步。
範質略微抬頭,朝站在殿中朗聲誦讀誥文的朱秀望去,目光中飽含感激之色。
一篇迎立嗣君繼位的誥文寫得洋洋灑灑,朱秀誦讀的聲音抑揚頓挫,語言和文字相得益彰,令人聽起來找不到半點瑕疵。
誦讀完畢,朱秀揖禮道:“臣下已讀完,請太後斧正。”
李太後默然片刻,誥文內容她聽得仔細,也從其中聽出暗含的意思。
李太後目光稍顯複雜,輕聲道:“郭司徒如何說”
朱秀腰又彎下去幾分,恭敬無比:“郭公說,請太後決斷,如果太後沒有異議,就照此誥文頒布即可。”
李太後點點頭,她明白了。
郭威已經看過這道草擬的誥文,對內容肯定是極為滿意的,否則不會讓朱秀送到後宮請她過目。
李太後輕聲道:“誥文寫得很好,予很滿意,無需修改,就照此頒布吧!”
“下臣謹遵太後令!”朱秀揖禮。
範質也起身拜倒:“微臣多謝太後誇讚。”
張規上前,從朱秀手中接過文章,準備待會拿去給中書舍人謄抄,用印之後頒行天下。
張規打量一眼朱秀,對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朱秀急忙揖禮,低聲敬稱:“有勞張內侍。”
張規笑眯眯地輕聲道:“朱軍使客氣了,這是雜家應該做的。”
朱秀還是第一次接觸宮廷太監,近距離靠近,倒也沒有傳說中太監獨有的騷味,卻聞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不是被這股香味所掩蓋了。
外貌看,太監的確與常人不同,舉止神情都更顯陰柔,嗓音尖細,麵白無須,皮膚如女子一般細膩。
聽聞張規是李太後身邊的心腹太監,內侍省三品少監,在朝野間的風評一直不錯。
宦官地位自唐末亂政以來急劇拔高,引起曆代當權者的警惕,但凡有幾分頭腦的皇帝上位,都會把宦官幹政列為禁令,目前來說,宦官的地位一落千丈,算是處於曆史低位。
李太後接過文章隨意掃視幾眼,交給張規不再過問。
她對這道誥文不感興趣,對撰寫誥文的範質也不感興趣,反而對朱秀生出幾分興趣。
“範學士才學滿腹,留在翰林院著實可惜了,予會跟郭司徒商議,為範學士挑選一個合適的職位。朝廷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相信範學士一定會有大展拳腳的機會。”
李太後和顏悅色地笑道。
範質嘴唇囁嚅,略顯激動:“微臣拜謝太後!”
“你先退下吧,去跟郭司徒說,誥文予看過了,很滿意。”
“微臣告退!”範質一絲不苟地叩拜後,起身恭敬退出大殿。
朱秀眨巴眼,有些迷惑,太後這意思,是把他單獨留下問話
“你叫朱秀”李太後看著他,柔聲道。
“是”朱秀忙躬身揖禮。
“近前些來,張規,搬個繡墩給他坐下。”李太後吩咐道。
張規搬來繡墩,朱秀忙接過道謝,在距離李太後丈遠的地方坐下,心中略微有些打鼓,不知道太後想跟他說些什麽。
朱秀飛速瞟了一眼,走近看,李太後越發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樸素的衣著,身上沒有戴一件珠寶玉器,樸實得像個農家婦。
若不是身處這宮禁大內,很難把她的形象和一國之母聯係起來。
李太後仔細端詳他,恍忽呢喃道:“你的年歲,倒和承佑差不多”
朱秀咧咧嘴,拱拱手不知道說什麽好。
李太後回過神來,澹笑道:“隻是他的相貌卻及不上你”
朱秀裝出一副惶恐樣:“下臣豈敢與先帝相比較。”
李太後輕歎道:“聽聞三年多前,你在滄州就和承佑結識,予在這深宮之中,倒也聽過你的名字予知道,你和承佑有些宿怨”
朱秀趕緊拜倒:“太後言重了!臣豈敢!”
李太後輕拂手示意他起身,神情平靜:“你追隨郭司徒從鄴都起兵,若心中對朝廷沒有恨意,又怎會千裏迢迢從涇州跑到鄴都你在涇州的事,予之前也聽過些”
朱秀低下頭,沒想到太後還派人調查過他。
麵上一副緊張惶恐的神情,心裏卻十分澹定,李太後地位尊崇,手中卻沒有半點實權。
說難聽些,她還能以太後尊位留在後宮,一是因為郭威看在舊情的份上,二是還需要她來完成皇權交接的最後一步。
這兩點原因究竟誰更重要些,恐怕隻有郭威自己知道。
李太後捂了捂心口,彷佛心季發作般蹙緊眉頭,麵帶痛苦之色。
“太後!”張規急忙上前,滿臉關切。
“下臣去請太醫!”朱秀嚇一跳,起身要往外跑。
“不用!”李太後叫住他,苦笑道:“老毛病了,待會用些安神湯,睡一覺就好。”
朱秀有些緊張,李太後現在可千萬不能有事,否則郭威的布置將會被徹底打亂,太後崩逝這筆湖塗賬,也會被人記在郭威頭上。
張規急忙下去準備安神湯,李太後喘了幾口氣,心季症狀好像緩和了一些。
“予聽說,是你在趙村發現先帝遺體,還抓到弑君凶手郭允明的,當時情形,可能跟予仔細說說”
李太後滿含希冀的眼神注視著他,朱秀低下頭,滿臉苦笑,心裏湧出些愧疚之情。
不是對弄死劉承右感到愧疚,而是因為這件事牽連到一位無辜的母親,她失去了最後一個親生的兒子。
劉承右發動廣政殿事變,在開封城掀起血雨腥風,禍事最終蔓延到自己身上,斷送了漢室皇統,讓自己的母親終日以淚洗麵。
朱秀殺劉承右沒有任何心理負擔,隻是他知道李太後是無辜的,改朝換代的罪過不該由她來承擔。
朱秀猶豫了會,拱拱手歎道:“下臣趕到之時,官家已經遇害。郭允明護衛官家從劉子坡逃到趙村,眼看活命無望,就心生歹意,想害官家性命投靠鄴軍,用作進身之階”
李太後喃喃道:“承佑走時,可受苦了”
朱秀搖搖頭:“官家麵容安詳,走得平靜,沒有受苦。”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後捧住心口,低聲誦念佛經。
朱秀聽了一段,似乎是淨土宗的往生咒。
片刻後,李太後睜開通紅的眼眸,自責地歎息道:“承佑年幼時,予對他寵溺過度,管教不嚴,以至於讓他養成乖戾驕橫的脾性,他走到今天這一步,予也有責任”
朱秀默默聽著,彷佛一個失孤的母親在訴說心事。
李太後擦拭眼角:“之前,承佑若是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予替他賠禮道歉,希望你們莫要在心裏怨恨他他已經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朱秀歎息著起身揖禮:“下臣不敢!請太後節哀!”
李太後猶豫著壓低聲道:“徐州劉贇處,請你轉告郭司徒,求他放劉贇一條生路”
朱秀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太後猜到了繼位誥文背後的含義,想求郭威饒過劉贇性命。
這個樸實的女人,原來一點都不缺少智慧。
隻可惜她的命似乎不太好,丈夫和器重的長子早早病故,唯一的幼子又是個乖戾驕恣的性子。
朱秀低聲道:“太後的意思,下臣會如實稟報郭公,至於郭公作何考慮,就不是下臣能幹預的,請太後見諒!”
“謝謝你。”
李太後感激地頷首。
朱秀側身避過,揖禮道:“太後切莫過度憂思,安心靜養,萬萬保重身體,不論如何,太後永遠是一國之母,受郭公和朝野敬重的皇太後。”
朱秀拜禮過後,輕手輕腳地退出坤寧殿,閉攏殿門之前,往大殿深處看去,隻見李太後還端坐在那怔怔出神。
朱秀輕歎一聲,閉攏殿門離去。
終日與青燈黃卷相伴的李太後是仁慈的,她說服自己接受劉承右的死,不希望再把仇恨延續下去。
皇權的過度和交接總是避免不了流血犧牲,而她想盡自己的力量挽救無辜之人。
朱秀不知道她的願望能不能實現,但希望她能從此遠離世間紛爭,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