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交朋友看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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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軍使留步!”

    朱秀滿懷心事地沿著畫廊往宮城甬道方向走,準備趕到樞密院拜見郭威,背後突然傳來呼喊聲。

    回頭一看,原來是張規提著袍服下擺匆匆追來。

    “不知張內侍還有何吩咐”朱秀忙迎上前。

    張規歇口氣,拱手道:“雜家還有一事相求。”

    “張內侍請說。”

    張規苦笑道:“是這樣的,近來坤寧宮裏的藥材所剩無幾,太後本就胃口極差,且多年不沾葷腥,隻有雜家每日用小火慢燉熬製的藥膳,還能讓太後多吃幾口

    自從鄴軍進入開封以來,宮裏宮外人心紛亂,宮裏的藥材許久得不到補充,太醫署那邊,雜家跑了幾次也得不到準信。

    別看太後地位尊崇,可今日處境卻是艱難,前些日大朝會上的場麵你也看到了,官家駕崩,人心散了,以往的舊臣,沒幾個還會把太後放在心上

    朱軍使是郭司徒身邊的紅人,勞煩您跟郭司徒說說,請他吩咐底下人,稍微照顧一些太後宮裏的吃穿用度,不求錦衣玉食,隻求米麵茶鹽能及時供應,若是各種滋補藥材再多一些就更好了”

    張規滿眼懇切,朝朱秀作揖。

    朱秀忙攙住他:“張內侍無需如此,在下記住了,待會去樞密院見到郭公,在下一定會如實稟報。”

    張規感激地道:“多謝朱軍使!雜家沒求錯人,朱軍使也有一副仁慈心腸啊!”

    朱秀苦笑,從滄州到涇州再到開封,如果他真的仁慈,恐怕活不到今天。

    隻是冤有頭、債有主,不牽連無辜之人,這是他一貫奉行的原則和底線。

    張規笑吟吟地看著他,嗓音細柔:“太後說朱軍使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乃是有福之相,雜家祝願朱軍使往後平步青雲,扶搖九霄,早日門蔭子孫,富貴永享!”

    “多謝張內侍,在下日後升官發財,就全仗張內侍今日吉言了!”朱秀莞爾一笑。

    “哈哈朱軍使可真是一位妙人!”

    張規的笑聲有種壓抑般的嘶啞、尖銳,不是特別好聽,不過能感受到他的真誠。

    “郭司徒麾下果然人才濟濟,又有朱軍使這般天下罕有的少年英才,難怪能成就不世功業。不過鄴軍之中也有野心之輩,前些日”

    張規笑談間就要說起大朝會那日,坤寧殿裏有鬼祟之人接近皇帝受命寶之事,旋即想起來李太後叮囑過,這件事不可外傳,急忙閉嘴不言。

    朱秀好奇道:“張內侍此話從何而出前些日發生了什麽”

    張規遲疑了下,四處看看,拉著朱秀走到一間掛上鎖的閑置宮室門口,低聲道:“此事原本太後不許我外傳,既然朱軍使問起,雜家就多嘴說一句,郭司徒麾下有人或許不安分,朱軍使可得找機會提醒郭司徒,讓他有所提防。”

    “張內侍不妨詳細說說。”

    張規輕聲道:“那日大朝會,有人在坤寧宮裏窺伺皇帝受命寶,雖然沒有抓住現行,但雜家猜想,肯定是當日宿衛宮禁的禁軍將領,其他人也沒有機會進入後宮,靠近坤寧殿!”

    朱秀眨眨眼:“會不會是宮裏的宦官宮女”

    張規搖搖頭:“宮廷規矩森嚴,掖廷局、宮闈局的杖刑可不是鬧著玩的,哪年不得打死幾十個不守規矩的宮人!每次出事,各宮侍奉的宮人都要輪流去觀刑,她們頂多私藏些針頭線腦,窺伺皇帝受命寶這種掉腦袋的重罪,沒人敢犯。”

    朱秀點點頭,“如此說來,恐怕真是當日進宮宿衛的禁軍所為。”

    張規細聲細氣地道:“太後吩咐雜家不許外傳,說是怕攪亂鄴軍軍心,被郭司徒部下記恨,說太後挑撥離間”

    張規頓了頓,自嘲一笑,拍拍自己的嘴:“或許是雜家許久不跟宮外的人說話,又或是見了朱軍使覺得投緣,情不自禁就說了這許多話嗬嗬,朱軍使莫怪!”

    朱秀笑道:“在下也覺得與張內侍有幾分投緣,在下右邊耳朵有顆痣,張內侍也有,位置幾乎一樣。”

    朱秀指指自己的右耳朵。

    張規湊近瞧了眼,下意識摸摸自己的右耳朵,驚喜道:“當真一模一樣!”

    也不知是不是張規看朱秀順眼,還是因為倆人右耳靠近耳垂的地方都有一顆黑痣的緣故,張規看朱秀的眼神又親切了幾分。

    “雜家以前有個侄兒,年紀比你大幾歲,可惜被李業害死了如今,雜家在世上可沒有親人了”

    張規想起了自己不幸的侄兒,唏噓不已。

    朱秀笑著拱手道:“張內侍年長我許多,若不嫌棄,往後私下裏,晚輩就敬稱您一聲張叔。”

    “這怎麽使得!”張規嘴皮子顫動著,“朱軍使是郭司徒的心腹部下,前途無量,雜家可受不起朱軍使稱一聲叔”

    朱秀笑道:“聽聞張叔和郭司徒在太原時就是故交,算起來您也是長輩,當得起這聲敬稱。”

    張規嘴唇囁嚅,眼圈發紅,連連點頭:“好!好啊!”

    張規情緒有些激動,更咽道:“自從高祖駕崩,太後幽居後宮,這宮裏誰還會把雜家放在眼裏雜家的侄兒被李業手下惡奴活生生打死,雜家連句話都不敢說,也沒個討公道的地方今日承蒙朱軍使不嫌棄,還願意跟雜家親近”

    張規深深吸口氣,擦擦眼角濕潤:“往後,私下裏雜家就叫你秀哥兒”

    “誒”朱秀咧嘴笑容滿麵。

    他聽過張規的生平,前半輩子的人生路徑也稱得上奇遇連連,先是遇上劉知遠和李太後夫婦,被他們所救收留身邊伺候。

    隨著劉知遠開創國基鼎立天下,張規也雞犬升天,成為備受帝後寵信的內侍省三品少監,掌管宮禁,人前人後地位尊崇,著實風光了一段時間。

    可惜好景不長,劉知遠病故,劉承右繼位,李業等人相繼掌權,張規也成了過氣的紅人。

    難得的是他能不忘舊主恩情,甘心情願留在李太後身邊,陪伴她青燈黃卷度日,也從不與李業一黨同流合汙。

    這樣的品性,已經比大朝會上站著的絕大多數朝臣強。

    這樣的人,不應該因為他的太監身份而受到蔑視。

    “時辰不早了,雜家還得趕回去服侍太後用藥膳,秀哥兒快些出宮去吧”

    又說了會,張規依依不舍地道。

    “張叔留步,我告辭了!”朱秀揖禮,折身順著回廊繼續往前走。

    走出一截回頭看,發現張規還站在原地,朱秀招招手作別。

    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宮牆閣樓之間,張規才輕輕歎息一聲,轉身朝坤寧殿走去,孤單的背影在凋梁畫棟的宮室之間顯得無比落寞

    來到位於宣德門右側的樞密院衙署,驗過令符後朱秀徑直走到樞密使官房。

    樞密使官房占地頗大,分為前後兩處廳室。

    朱秀趕到時,見魏仁浦獨自坐在前廳喝茶。

    “魏先生,大帥何在”朱秀揖禮,在魏仁浦身邊坐下。

    魏仁浦為他斟滿一杯茶,笑道:“正和範質在書房談話,已經快一個時辰了。”

    朱秀喝口茶,驚訝道:“談了這麽久還沒談完”

    魏仁浦慢悠悠地道:“看來你舉薦的範質頗合大帥心意,已經很少能有人跟大帥獨自會談這麽久了。”

    朱秀揶揄道:“大帥和範質相見恨晚,魏先生就不怕搶了自己在大帥心目中的地位”

    魏仁浦斜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即便如此,某要記恨之人也是你朱秀,誰讓你舉薦範質,害得魏某失寵!”

    朱秀撇撇嘴:“大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總不能獨寵魏先生一人吧!那句話怎麽說來著雨露均分,你好我好大家好!”

    “噗”魏仁浦一口香茗噴出,沾得胡須黑袍滿身都是。

    “你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魏仁浦指著他大為惱火。

    “嘿嘿狗嘴裏本就吐不出象牙,要不魏先生吐一個讓在下見識見識”朱秀嬉笑道。

    “哈哈誰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一聲豪邁大笑,郭威從屏風後走出,身後跟著麵色恭敬的範質。

    “拜見大帥!”朱秀瞥了眼魏仁浦,笑道:“在下和魏先生閑談,說到漢光武劉秀三千佳麗於後宮,卻獨寵皇後陰麗華一事,在下調侃了幾句,便惹來魏先生嘲笑。”

    “哦”郭威大馬金刀地坐下,看看二人,搖頭道:“‘仕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劉秀這句話千年來激勵了不少有誌之士,但其中深意,並非是說陰麗華有多麽貌美如花,而是說大丈夫娶妻,當娶一位賢良淑德,有大婦風範,持家有道的妻子。家宅安寧,才有精力建功立業。”

    朱秀告狀似的飛快插嘴道:“魏先生嫉妒陰麗華獨占劉秀寵愛,為其他後宮嬪妃抱不平!”

    魏仁浦瞪大眼睛,惱火地怒視朱秀,咬牙道:“某何時說過此話”

    郭威正色道:“軍師未免有時偏頗,陰麗華能獨占帝寵,絕非憑借美貌,而是其性情寬和仁厚,處事公允,協助劉秀打理後宮,為其聯絡河北勢力,周旋在更始帝和一眾藩國郡王之間。

    有陰麗華相助,劉秀如虎添翼,得妻如此,夫複何求,其餘嬪妃哪有資格與她相比。”

    魏仁浦咧咧嘴,苦笑著拱手:“大帥教訓得是,其實某也是深深敬佩陰麗華的”

    說著,魏仁浦還不忘怒瞪朱秀,都是這碎嘴的臭小子告黑狀。

    安靜坐在一旁的範質突然輕聲道:“可是劉秀廢郭聖通改立陰麗華為後,難免有過河拆橋的嫌疑,給世人留下薄情寡義的印象。

    當初若非北地郭氏相助,劉秀難以短時間內在河北立足。郭聖通生下長子劉疆,劉秀廢後廢太子,引得國本動蕩,謠言四起,若非劉疆母子審時度勢主動退讓,劉秀光武中興的大業,恐怕要出現變故”

    郭威皺了皺眉,沉聲道:“郭聖通氣量狹小,常對劉秀心存怨懟,如此愚婦豈配母儀天下”

    範質溫言細語地反駁道:“郭聖通和劉秀成婚之初,也是一位賢惠守禮,相夫教子的賢德大婦,若無她在劉秀和河北勢力之間作為紐帶,劉秀豈能輕易地收複真定派兵馬

    郭聖通性情變化,也是在劉秀表現出要廢立太子的意願之後。郭聖通可以允許自己的丈夫寵愛新歡,但不允許自己的長子被廢黜,這也是人之常情。

    廢長立幼本就是禍亂之始,秦之扶蘇,隋之楊勇,都是典型代表”

    郭威眉頭愈發深了,似乎在這件事上與範質意見相左,不悅道:“那太宗世民和隱太子建成又如何論若無太宗玄武門之變,何來大唐二百八十九年基業”

    範質語氣依舊溫和,但言辭卻頗為犀利,毫不客氣地反問道:“郭公如何知道建成繼位為君,大唐的局麵就一定會變差說不定建成繼位,大唐就可以避免武周亂國,李唐子弟遭屠戮的慘劇也說不定。”

    郭威虎目一瞪,氣呼呼地道:“《高祖實錄》說建成是個暴戾不仁、性情乖張之徒!”

    範質微微一笑,帶著澹澹譏諷:“《高祖實錄》是《起居注》的刪改般,乃是房玄齡和許敬宗在太宗的逼迫下修訂所成,其中內容不足以取信。

    郭公想知道建成為人如何,還要查閱溫大雅所作的第一手《大唐創業起居注》”

    郭威麵皮顫了顫,惱火地瞪著範質。

    魏仁浦滿臉苦笑,想勸說又不知從何處開口。

    朱秀看看範質,又看看郭威,咧咧嘴哭笑不得。

    萬萬沒想到倆人會因為這個話題產生爭執。

    郭威讀過的史書一定沒有範質多,溫大雅著作的《大唐創業起居注》或許郭威連聽都沒聽過。

    朱秀知道,郭威一直對李世民很崇拜,這一點上,柴榮受了他的影響。

    郭大爺盲目追星,必定會和飽讀史書,秉持公正看待曆史人物的範質產生衝突。

    魏仁浦瞪了瞪朱秀,都怪這小子挑起話題,惹得郭威和範質觀念衝突。

    要論動手打架,十個範質捆一起也不夠郭大爺熱身。

    可要論辯論,郭大爺渾身長嘴也說不過範質。

    朱秀滿眼擔憂地看著他們,生怕郭大爺惱怒之下暴揍範質。

    原本二人談了一個多時辰,應該是相談甚歡,一見如故,可別因為政見不同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