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眾生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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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憲抱著琵琶跟在潘美後麵,朝朱秀居住的東上房走。

    她看到四名裙裳飄飄,懷抱各式樂器的女子從朱秀房裏走出。

    那四名女子都是王府街瓦子各大曲苑的紅牌歌伎,其中兩名身姿曼妙,竟然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潘美花費重金請她們過來唱曲,沒想到才剛唱了兩句,就被朱秀打發走。

    照理說,她們都是曲苑頭牌歌伎,經常出入官宦富貴人家,在各種鶯鶯燕燕薈萃的王府街瓦子也算紅人,備受追捧,極少有人會嫌棄她們唱的曲子不好聽。

    這次應邀來洪福樓,還沒把一首曲子唱完就被客人趕走,她們應該極為惱火才是,為何出門時卻一個個笑意盎然,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麽。

    周憲好奇之下,忍不住加快步伐走上前,偷聽幾位伎子說話。

    “哎呀那褚公子真是英俊啊,說話又有趣,著實有意思!”

    “見到褚公子,我才知何謂玉樹臨風、瀟灑倜儻!”

    “一襲白衫、一把折扇,說話時溫言細語,笑容時燦若星河哎這才是溫潤如玉佳公子!”

    “咦你剛才唱曲時被褚公子打斷,一臉羞惱,怎麽現在像個花癡樣,處處念人家的好”

    “你傻啊褚公子可是贈了半闕鷓鴣天給劉娘子的!若我能得褚公子贈詞,就算被他罵一萬遍也心甘情願!”

    “那半闕鷓鴣天怎麽吟來著”

    “咳咳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啊!真是太美了!褚公子當真明白我們女兒家的心思!”

    “長相英俊又年輕多金,還吟得一手好詩,褚公子簡直就是我的夢中情郎!像褚公子這樣的謫仙人物,以前在江寧城怎麽從未聽過”

    四個曲苑伎子嘰嘰喳喳地興奮議論著,把她們見到的褚公子誇上了天。

    周憲卻是聽得俏臉色變,咬著薄唇暗暗惱火。

    該死的大惡人,對一群歌伎尚且如此溫柔客氣,怎麽對她卻處處刁難,言語輕薄

    周憲簡直懷疑她們見到的褚珣是不是自己認識的大惡人

    潘美瞥了周憲一眼,嘿嘿笑了笑,快步走上前,黑毛大手不老實地攬住一個嬌娘子的軟腰,色眯眯地低笑道:“幾位娘子,可願意單獨為某家唱一曲”

    那位被潘美攬住腰肢的伎子羊怒般推開他,嬌滴滴地白了他一眼:“這位官人,若是要聽曲的話,可要另外付二十貫錢!”

    另一個伎子嬉笑道:“官人別誤會,我們姐妹隻賣藝,可不賣身!”

    潘美一聽泄了氣,牛眼一瞪罵咧道:“趕緊走!大爺隻想看你們的身子,不想聽你們唱曲!”

    “嗬嗬,這大胡子紅臉漢真粗魯!”

    “褚公子身邊怎麽會有這樣的隨從”

    “唉奴家好心疼褚公子!”

    幾位嬌娘子嬉笑著下了樓。

    潘美跨進房中,嚷嚷道:“公子,她們說隻賣藝,不賣身!你打發了這麽多賞錢,虧大發啦!”

    朱秀端起茶盞品了品,笑道:“伎子同妓子並無區別,隻是檔次不同,目標客戶不同罷了。這些曲苑裏的伎子,大多是教坊籍貫,平時丫鬟奴仆的侍奉著,唱一首曲子輕輕鬆鬆掙十幾貫,不愁吃喝,自然不會輕易賣身。

    想饞她們的身子,要麽就當她們得罪不起、有錢有勢的大爺,要麽就裝得斯文些,撫琴弄曲,吟詩作對,討得美人歡心,自然‘蓬門今始為君開’!”

    潘美瞪眼道:“我老潘可斯文不來!隻能選第一條路,當個大爺,叫這幫小美人也為咱吹簫唱曲!”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發出猥瑣又怪異的嘎嘎笑聲。

    跟在潘美身後跨進房門的周憲,顯然沒有聽懂兩個家夥黑話裏的含義,憤憤不平地道:“杜工部的詩竟然被你用來比喻紈絝子弟尋歡作樂,當真是莫大的侮辱!”

    潘美朝朱秀擠擠眼睛,拱手告退,還順手關閉房門。

    周憲抱著琵琶,站在房門口,離朱秀遠遠的,氣鼓鼓地瞪著他,還不時偷瞟房門,似乎隨時準備奪門而逃。

    朱秀伸手示意她在自己對麵桌子旁坐下,周憲輕哼一聲,沒有理會。

    朱秀也不勉強,搖晃折扇道:“娥皇可聽見剛才她們唱的曲子”

    周憲明眸含怒,抗議朱秀叫她的閨字,可惜換來一陣無視。

    “我又不聾,當然聽見了。”周憲氣惱地回懟道。

    “嗬嗬,娥皇覺得那首曲子寫的如何”朱秀悠悠問道。

    周憲嘲弄道:“詞寫得還不錯,曲子譜的一塌湖塗。那首曲子的詞也不相稱,像是幾首短句拚接在一塊。”

    “娥皇果然是音律大家,一語中的!”朱秀撫掌,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哼!”

    周憲傲嬌地哼了哼。

    朱秀正色道:“不如請娥皇為這首曲子重新譜曲”

    周憲蹙眉道:“這首詞曲是何人所作你為何要譜曲”

    朱秀輕咳一聲,搖晃折扇悠然道:“作詞人,正是在下!”

    周憲明眸一怔,撲哧一聲笑了:“你笑話!不要以為讀過兩年書,就自以為懂得詩詞!那半闕鷓鴣天,不會也是你寫的吧”

    朱秀理所應當地點點頭:“不錯!”

    周憲笑得花枝亂顫,毫無形象地抱著琵琶坐在一旁,笑彎了腰。

    朱秀臉色澹然,任由她肆意嘲笑。

    “不知從哪裏買來的詩詞,也敢大言不慚地以作者自居!”

    周憲語氣極盡諷刺,似乎想把這些天受的委屈,一股腦發泄出來。

    “做人應該有骨氣,不該為了些許顏麵虛榮,就把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據為己有!

    像你這樣花費重金購買詩詞的頑劣子弟,我在江寧城裏見多了!為的不過是些許薄名,充一充臉麵,不枉自己讀書人的形象。

    其實,你們這種人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根本沒有半點真才實學!

    我周憲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

    周憲酥胸起伏,懷抱琵琶,一張薄唇小嘴飛速啟合著,吐出一連串嘲笑聲,各種挖苦、嘲諷、譏笑,毫不客氣地落在朱秀頭上。

    連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有勇氣把這大惡人痛罵一番。

    可是罵完,見朱秀麵無表情,她又忐忑不安起來,生怕朱秀找借口欺負她。

    “娥皇話可說完了”朱秀澹澹道。

    周憲心裏惶惶不安,表麵上卻一副凜然不懼的樣子,哼了聲繼續展示著自己的強硬姿態。

    “娥皇能否為這首曲子重新譜曲”朱秀繼續剛才的話題,似乎並不打算追究小娘子剛才一番尖酸刻薄的惡言。

    周憲對朱秀的冷澹態度感到有些惱火:“那首鷓鴣天的另外半闕你可念得出來”

    朱秀想了想,清清嗓隨口念出:“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周憲呆住了,耳邊回蕩著朱秀清朗的聲音。

    她飛速在腦海裏查閱著過往讀過的詩詞,發覺這首詞自己當真是第一次聽見。

    周憲自問讀過的詩書不少,如果自己真的曾經看到過,就算背不出,也能留下印象。

    但這首鷓鴣天,的確是她頭次聽見。

    “這首詞,全名叫什麽”周憲禁不住喃喃道。

    朱秀笑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

    周憲呢喃著重複一遍,咬了咬唇,明眸複雜地望著他。

    不可能,如此動人美妙的新詞,不可能出自大惡人的手筆!

    周憲忽地憤怒道:“把這首新詞賣給你的那人,才是讀書人裏真正的敗類!有如此才學卻用來換取錢財,當真暴殄天物!”

    朱秀默默在心裏念叨:“小晏對不住了,害得你還未出世就被人臭罵一通!”

    見朱秀不說話,周憲譏誚道:“既然有下半闕,為何剛才不一並念出來,送給那彈箜篌的伎子”

    朱秀笑道:“方才隻想出半闕,下半闕卻是見到娥皇,靈感湧動之下才想出的。

    娥皇啊,雖然我們隻是初次相見,但其實在夢裏,你我早已私會過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我才會舉起銀燈把佳人照,隻恐相逢在夢中”

    朱秀朝她投去曖昧的眼神。

    周憲臉蛋刷一下攀上紅霞,羞惱至極,急得直跺腳:“你不許胡說!誰、誰跟你在夢裏相會了”

    周憲眼眸蓄起濕漉漉的水氣,若是這樣的輕薄之言流傳出去,她的清白名聲可就毀了,別人肯定會誤會他們之間的關係。

    朱秀嘿嘿笑了笑,沒有繼續逗弄她,話鋒一轉嚴肅道:“剛才的小曲,請娥皇重新譜曲。我要的是如泣如訴、哀怨可憐,能使人聽之落淚,感同身受的曲調!”

    “我、我憑什麽幫你”周憲飛速擦拭眼角,帶著些更咽委屈道。

    朱秀臉色一沉,冷漠地道:“就憑我們之間,刀俎和魚肉的關係。在我耐心耗盡之前,希望你做出明智選擇。”

    周憲還想回懟,忽地接觸到朱秀那平澹卻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心裏不由一顫,心虛地低下頭。

    強忍心中百般委屈,周憲抱怨道:“一首好的曲子豈是輕易就能寫出我、我還得調試琵琶,還要再聽聽那幾句詞”

    朱秀道:“這首曲詞,有兩首五絕和一首七絕構成,分別叫做蠶婦、陶者、春香,你再聽我念一遍”

    朱秀郎朗出聲,把三首詩又念給周憲聽。

    周憲默默在心裏回味,發覺這三首詩自己也是頭次聽到。

    這樣直白地訴說民生疾苦,百姓多艱的詩可不多見,詩辭雖然短小平實,但平實之中卻隱隱包含震撼人心的情感。

    周憲暗暗在心裏叫好,忍不住道:“這三首詩也是你寫的”

    朱秀看了看她,忽地笑道:“開玩笑的,我一個跑江湖的,哪能寫出這樣的詩詞

    這三首詩和那首鷓鴣天,出自江北第一才子、檀州隱士四有先生嫡傳且唯一的弟子、大周定遠侯朱秀朱大官人!”

    周憲呆了呆,朱秀是誰她沒聽過,但是四有先生的名號,她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嘁就說嘛,你怎麽可能寫得出這般情感熾烈的詩詞”

    周憲嘲笑一聲,小聲都噥,心裏也著實鬆了口氣。

    不管是誰寫的,反正隻要不是大惡人就好。

    “行啦,你趕緊為我譜曲!”朱秀催促道。

    “急什麽總得容我思量思量”

    周憲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橫抱琵琶撥弄琴弦,調試幾個音調。

    她先試著撥彈一小段,而後一邊輕聲吟唱著那三首詩,一邊快速撥弄琴弦,纖細的手指行雲流水般交織在琴弦之上,美妙的音符彷佛精靈般跳躍起來,譜寫成一曲淺唱低吟,哀怨泣訴的曲子

    朱秀聽呆了,腦海裏浮現一位穿著粗麻荊裙,辛勤養蠶,剝繭抽絲的蠶婦,和一位居住在簡陋的茅草土屋裏,雙手捏陶器的老者形象。

    當權者、得勢者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卻一個個遍身羅綺,頭上有琉璃彩瓦遮頂,腳下卻是一片屍骸遍野

    朱秀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想要的,正是這樣能直擊人心的曲子。

    一曲終了,周憲的情緒也莫名變得低落。

    忽地,她看見不遠處坐在窗台下的朱秀眼含熱淚,神情動容無比。

    周憲懷疑自己看花了眼,惡貫滿盈的大惡人竟然也會流淚

    他又因何而感動

    是為那唱曲裏卑微的蠶婦和陶者嗎

    他也如蠶婦一般,為自己的可憐和不幸淚滿巾

    朱秀歎息一聲,站起身朝周憲長揖一禮。

    周憲手足無措,俏臉一片茫然。

    大惡人今日怎麽了

    “老潘”

    朱秀朝屋外喊了聲,潘美推門而入。

    “勞煩周娘子把曲譜寫下,今夜過後,江寧城人人皆知此曲!”

    周憲猶豫了下,還是點點頭,又問道:“這首曲子可有名字”

    朱秀微微一笑:“就叫‘眾生’好了。”

    周憲默默念叨,輕輕點頭。

    雖然不知道朱秀究竟要用這首曲子做什麽,但這首曲子所表達的含義,顯然是為了天下寒門百姓鳴不平。

    周憲有些期待,也有些緊張,想知道她譜的曲子能不能得到世人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