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以扇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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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
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
離洪福樓不遠的會英雅苑一樓大堂座無虛席,雅苑當家歌伎菱娘子站在台上,一身素白裙衫,站在台上手捧心口,眼眸含淚,低吟婉轉的歌聲從她口中緩緩吟唱出,伴隨著琵琶、胡笳、羌笛幾樣樂器奏響的伴音,真把一首“眾生曲”唱得哀怨慢慢,淒涼可歎。
數百名賓客聚攏在台邊,早早訂了位子的坐著品茗聽曲,沒搶到位子的隻能見縫插針地站著,一個個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朝前望。
一曲終了,菱娘子朝四方福身拜禮,大堂裏沉寂片刻,爆發出哄然叫好聲,鼓動的掌聲如雷,熱鬧的場麵把氣氛烘托到了頂點。
“再來一遍!”
“請菱娘子再唱一遍!”
“初聽隻識曲中人,再聽卻知眾生義!一曲眾生,訴盡天下眾生相,當真好曲!”
有士子搖頭晃腦給予點評,又引來一陣叫好聲。
樓上的賓客倚靠在欄杆邊朝下望來,一曲眾生,聽得整座雅苑賓客陶醉其中。
菱娘子在千呼萬喚聲裏鳥娜退下,接著上台的是幾位操琴擊鼓的姑娘,演奏的曲目是江寧城裏流行的《鴻雁來賓》曲。
這首曲子有典型的宮廷樂特色,曲調繁複,樂器種類多變,曲子聽來華麗高雅,又融合江南樂曲輕快婉轉的節奏變化,算是代表當今江寧城裏的流行曲調。
曲子已經開演,可諸多賓客還沉浸在剛才那首眾生曲的淒涼意境裏。
“賢萃坊的碧珠娘子也在演唱眾生曲,諸位兄台不妨前去捧場!”
不知是誰高呼一聲,大堂裏眾多賓客紛紛響應,呼啦一大片人起身湧出大門,朝相隔不遠的賢萃坊湧去。
雅苑大堂當即就空了大半。
台上舞樂的伎子們訓練有素,對此情形見怪不怪,依然在專心致誌地奏響曲樂。
朱秀坐在大堂一角,搖晃折扇悠閑地欣賞舞樂。
周憲站在他身後,低著頭,像個乖巧侍女。
倒不是周憲害羞,隻是她臉上的黑印著實嚇人,不少客人見了嚇一跳,對她指指點點。
朱秀轉頭瞥她一眼,笑道:“娥皇不愧是琵琶高手,一曲眾生道盡了人世辛酸,唱出了平凡百姓的艱辛和無奈。”
周憲白了他一眼,小聲滴咕:“用不著誇大吹捧,一首曲子好不好,譜曲和填詞同樣重要。眾生曲的詞寫得好,配合曲調,才能受到賓客追捧,可不光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朱秀嬉笑道:“娥皇之意,是你我琴瑟和鳴才能譜寫出此曲”
周憲大羞,臉蛋粉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晶瑩剔透的臉頰嫩得能掐出水來,朱秀忍不住伸手想去捏一下。
周憲驚慌地剛要逃走,一名青衫文士走過來揖禮道:“這位官人,在下李德明,這廂有禮了!”
朱秀一怔,縮回揩油的罪惡之手,順勢起身揖禮道:“小弟褚珣,見過李兄,不知李兄有何見教”
叫作李德明的文士忙道:“在下見褚賢弟手中折扇精致,可否借來一觀”
朱秀笑著把折扇遞過去。
李德明道了聲謝,雙手接過把玩翻看,眼裏藏不住地喜愛。
“敢問賢弟,這扇子從何處購得”李德明問。
“嗬嗬,宿州仙緣齋。”
李德明一愣,皺了皺眉:“宿州那豈不是在周國境內”
朱秀笑道:“小弟也是托人從宿州購得,不過聽人說,仙緣齋近來要在江寧城開分店,到時候李兄可以去看看。”
“哦那真是太好了!”李德明大喜過望,“這把折扇做工精巧別致,在下見了當真喜愛,冒昧前來詢問,攪擾賢弟了。”
“哪裏哪裏!”朱秀揖禮,想了想把折扇雙手奉上:“既然李兄喜歡,這把扇子就贈予李兄了!”
李德明急忙退讓:“不可不可!怎能奪人所愛等到仙緣齋在江寧城開店,愚兄再去選購便是了。”
“仙緣齋開店估計還有兩三個月時間,李兄既然喜歡,就暫時把扇子拿去把玩,等到時候買了新的,你再還給我便是了。”朱秀笑嗬嗬地。
李德明想了想,欣喜地接過折扇:“那愚兄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如這樣,等仙緣齋開店,愚兄買一把新的還給賢弟。”
“甚好!甚好!小弟以舊換新,這買賣劃算!”
二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為何,愚兄一見賢弟,就覺得無比投緣!”李德明感慨道。
“小弟也有同感,不知李兄在何處高就”
李德明笑道:“讓賢弟見笑了,愚兄目前擔任翰林學士。”
朱秀驚訝拱手道:“難怪李兄氣質不凡,一派清霽雅士之像,原來是擔任如此清貴要職!”
“嗬嗬,空有其名的虛職而已。”李德明不以為然。
“李兄能入翰林院,想來一定是科舉頭榜入仕吧”朱秀試探著問道。
李德明笑道:“保大七年,承蒙官家欽點狀元。”
年那不是兩年前
朱秀猛地想到些什麽,訝然道:“李兄莫非就是那位韓夫子唯一承認的高徒”
李德明謙虛地拱拱手:“愚兄才能不及恩師萬一,倒是給恩師丟臉了。”
難怪名字聽著耳熟,原來是韓熙載的徒弟!
朱秀吞吞唾沫,重新把這李德明打量一遍。
縮在朱秀身後的周憲也抬起頭好奇地偷瞟一眼。
韓熙載之名如雷貫耳,周憲當然知道,幾年前還隨父親拜見過韓夫子,隻是那會她年幼不懂事,根本不知道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是何等人物。
朝野自稱是韓熙載門徒的人不少,但他老人家親口承認過的,隻有李德明一位。
能得韓夫子青睞收為弟子,這李德明一定有過人之處。
人家還是兩年前的狀元出身,將來在這唐國朝廷前途不可限量。
朱秀還想跟李德明套套近乎,潘美找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本來今日能跟李兄相識,當浮一大白,隻是小弟還有要事在身,隻能改日再邀約李兄飲酒賞曲了。”朱秀歉然地揖禮。
李德明忙道:“賢弟有事自去忙便是,無需理會某。聽賢弟口音,不像江寧本地人,不知仙鄉何處在何處落腳愚兄該如何才能與賢弟聯係上”
朱秀笑道:“小弟祖上是濠州人,後來跟隨家中長輩經商,常年往返於開封和淮南之間。小弟在江寧城沒有宅子,暫時住在洪福樓,李兄若是要尋我,隻管去洪福樓便是。”
“好,改日愚兄一定登門造訪!”
李德明看了眼低著頭的周憲,皺了皺眉道:“賢弟這位侍女樣貌怪異,隻恐身染重病,還是莫要帶在身邊為好。愚兄家裏倒有幾個乖巧伶俐的奴婢,若是賢弟需要,隻管帶走,留在身邊侍奉”
朱秀瞥了眼周憲,笑道:“多謝李兄一番好意!小弟這名奴婢醜是醜了些,但手腳做事還算勤快,暫時留著用,要是以後懶惰看不順眼了,再換掉不遲。”
周憲越發垂下腦袋,緊緊攥住衣角,看不清臉上表情。
李德明點點頭,也不好得多說什麽,拱手道:“改日再見!”
“李兄告辭!”
朱秀帶著潘美周憲匆匆出了會英雅苑。
李德明目送他們一行人離開,低頭看看手裏的折扇,臉上露出笑容:“褚珣倒是個極有意思的人”
剛走出雅苑大門,潘美忍不住捧腹大笑。
街上的行人嚇一跳,紛紛朝他投去嫌棄的眼神。
“這姓李的公子哥還真有意思,剛見麵就要送人婢女。”
潘美大笑,瞥了眼周憲嘲笑道:“周娘子這副尊容,醜得叫人看不下去了!哈哈”
周憲憤怒道:“身為韓夫子的弟子,竟然也隻會以貌取人,買賣奴婢如牲口,真給韓夫子丟人!”
朱秀笑道:“江南承襲唐製,官宦之下擁有對奴人的生殺予奪大權,李德明如此做,倒也不算道德有問題,隻是周圍環境如此,人人皆把這種買賣人口的行為當作尋常事。
官宦貴族之間相互交換、贈送奴婢也是常有,在他們看來,這隻是交往的一種禮節罷了。
別說李德明,韓夫子本人也肯定幹過這種事。”
“哼!”
周憲怒氣衝衝,她也知道江南還保留著大唐時代,奴婢是賤籍,地位等同畜產,和牲口一樣是主人的私產的陋習。
但真當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她感到憤慨和深深的無能為力。
周憲瞥了眼朱秀,見他滿臉譏諷,生氣地問道:“江北之地,大周朝又是如何劃分良賤的”
朱秀正色道:“自從大周立國,官家就下令不再將奴婢劃入賤籍,加重了略買人口為奴的刑罰懲處力度,奴婢與主家的關係變為雇傭關係,還增添了一係列保護奴婢的法令,主家若是毆打、殘害奴婢性命,奴婢甚至可以告到官府。在律法上來說,主家和奴婢是平等地位。”
周憲明眸圓溜溜地睜著,滿臉驚奇:“當真”
朱秀笑道:“自然是真的!不信的話你去找個跑商的人隨便問問,隻要去過開封的都知道。”
周憲咬咬唇,喃喃道:“大周官家當真是位聖明天子”
周憲又氣惱地道:“為何唐國不能學學大周,廢除不合理的賤奴製度”
朱秀笑道:“唐國政權總體穩定,不像江北軍閥混戰,所以保留下的世家大族勢力龐大,這些宗族門閥根深蒂固,想要動他們的利益,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周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剛想問什麽,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明眸直視朱秀,帶著滿滿的疑惑:“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朱秀眨巴眼,幹咳一聲,羊裝沒聽見,轉過頭問潘美:“亮娃子呢”
周憲氣得直跺腳,恨不能狠狠咬這大惡人一口。
潘美四處張望,大手一指:“來啦!”
隻見胡廣嶽帶著朱亮和朱芳匆匆跑來。
兩個娃娃眼眶紅紅,顯然是哭過一場的樣子。
胡廣嶽沉聲道:“公子,方才屬下帶他們上街,遇上幾個醉醺醺的家夥,朱亮這孩子一眼就從中認出周家的人。”
“哦”朱秀皺眉看了周憲一眼,周憲也嚇一跳,急忙轉頭四望,可惜街上行人如織,卻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朱秀蹲下身,輕輕摁住朱亮的肩頭,問道:“你看到了誰”
朱亮用力抹淚,恨恨道:“俺瞧見那日,踢碎俺家籬笆門,闖進家裏抓走阿嬤和娘的壞人!”
“你能確定沒看錯”
朱亮用力點頭:“那壞人腦門長黑痣,樣子醜得很,俺不會看錯!不信你問大丫,她也看見了!”
朱芳哭得像隻小花貓,說不出話,隻知道點頭。
朱秀掏出手帕擦擦她的小臉,輕聲安慰了幾句。
周憲想到些什麽,掩住小嘴驚呼:“難道是齊泗!”
朱秀冷冷地盯著她:“誰是齊泗”
周憲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神,低下頭小聲道:“是我堂兄周翎部下,在拱聖軍擔任指揮”
朱秀臉色陰沉,目光冷如寒冰。
周憲偷瞟一眼,嚇得急忙低頭,大惡人生氣的樣子好可怕。
“可知道那齊泗往何處去了”朱秀問。
胡廣嶽忙道:“屬下一路跟隨,知道個大概,擔心他們有人手接應,帶著孩子不敢跟太緊。”
朱秀沉吟片刻,道:“你去探明齊泗下落,確定位置,不要打草驚蛇。
老潘,你去放出風聲給周仝,就說我們已經準備好,可以交換人質。”
潘美道:“昨日我去府衙大牢打聽過,板橋店押來的囚徒已經被周翎接走,不知道送到何處去了。
那周翎轉移關押之地,明顯是想跟咱們耍花招,不可不防。”
朱秀冷笑道:“隻要咱們做好準備,不怕他耍花招。去通知第五都,從即日起,時刻待命!”
潘美和胡廣嶽齊齊抱拳低喝:“得令!”
殺氣騰騰的樣子嚇得周憲哆哆嗦嗦,朱秀一夥人在她眼裏越發神秘了,不像是跑江湖的江洋大盜,倒像是紀律嚴明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