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你左邊腚有塊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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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豐儲倉碼頭。

    映照江寧繁華的秦淮河水從碼頭西麵緩緩流淌過,金黃的餘暉傾瀉而下,在河麵鋪撒一層金粉。

    忙碌一整日的碼頭力夫、船工三三倆倆走下運船,相邀去隔壁幾間相熟的食肆吃一碗熱騰騰的油膏飯,再湊幾十文錢,沽二兩本地黃酒,大夥輪流抿一口解解乏,別提多痛快。

    要是運氣好,還能聽到鄰街瓦子裏傳出的曲樂聲。

    討生活的苦哈哈們自然聽不懂曲子唱的好壞,但是能聽到那曲苑小娘子或是高亢或是婉轉的歌喉,閉上眼想象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站在自個兒麵前,那滋味就足夠讓他們感到興奮的。

    日頭西斜,天色逐漸昏暗,豐儲倉碼頭一片沉寂。

    一艘停泊在最北麵的貨船上,船老大帶人搬空貨艙,鋪上些幹草皮褥子,當作臨時供人歇息落腳的地方。

    船老大本想找那位年輕俊秀的郎君套套近乎,被查檜毫不客氣地擋開。

    “今兒這艘船就算是我家阿郎買下,過了今晚,你帶著你的弟兄們,有多遠走多遠,不想出事的話,短時間內別回江寧。

    事先說好,今晚我們要幹的事情,若是被官府逮住,怕是要掉腦袋,錢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掙!”

    貨艙外,查檜抱著手鼻孔朝天,一副綠林響馬囂張狂妄的嘴臉。

    船老大臉色變了變,狠一咬牙道:“請兄弟回稟官人,隻要事後不短缺了弟兄們的賞錢,就算要俺駕船闖西安門皇宮,俺也幹啦!”

    查檜抱拳一臉佩服地道:“老哥好膽氣!不過放心,闖皇宮那是嫌命長,傻子才幹的事!我們既要把事情辦了,也要讓大夥的腦袋好端端的長在脖子上,要是命都沒了,還要錢幹嘛”

    船老大剛才也是腦子一熱放狠話,真要讓他闖皇宮,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嘿嘿兄弟一看就是伶俐人,難怪能伺候那位闊綽的小官人!出手就是兩鋌銀子,俺這輩子還是頭次見哩”

    船老大一臉羨慕地恭維道。

    “那是!”查檜洋洋自得,“我家小官人那是什麽來頭別說兩鋌銀子,就是兩鋌金子也拿得出!還是那句話,老哥啊,聽招呼好好辦事,不該打聽的少打聽,明早天一亮,領了賞錢帶著你的弟兄們下船出城,想去哪去哪!”

    查檜偷偷指了指不遠處,帶著兩個第五都軍士巡視檢查船隻的潘美,壓低聲道:“瞧見那位沒那可是我家官人手下第一煞頭,武藝高強殺人不眨眼,凶著哩!叫你手下的船工老實些,可別觸了眉頭!”

    船老大遠遠看了眼,恰好潘美心有所感,扭頭望來,紅臉長髯,目光如電,威嚴似關公,當即就把船老大嚇得兩腿哆嗦。

    “俺明白!俺明白!”船老大擦擦腦門冷汗。

    “就是不知,官人們待會到底要去哪裏”船老大小聲問道。

    查檜斜瞟他一眼,不悅道:“剛才還說不要瞎打聽,轉頭你就忘了招呼你的弟兄下去候命,過會我家郎君自有吩咐。”

    船老大不敢多話,抱拳道:“是是俺這就退下”

    船老大帶著幾個船工下底艙去了。

    查檜朝碼頭四周看看,鑽進貨艙裏。

    寬敞卻充斥一股黴味、灰塵氣的貨艙內,朱秀和朱家人圍坐在幹草皮褥子上。

    胡廣嶽去買了些炊餅、饃饃、醬肉,眾人湊合著吃一頓,先把肚子填飽再說。

    朱秀把自己從滄州起的經曆,大致講述了一遍。

    那段聽起來相當離奇的檀州求學經曆,再度被他翻出來。

    謊話說得多了,有時連朱秀自己也覺得,所謂檀州隱士四有先生真的存在,而自己也的確拜在四有先生門下求學。

    可令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那段原本是他臨時編造出,解釋自己當年為何會出現在契丹軍中,還是一副契丹子弟扮相的虛假身世,竟然會跟朱家那個失蹤多年的小兒子的不幸遭遇,有七八成吻合!

    莫非,這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還是這具軀殼的原主,當真就是吳友娣的小兒子

    否則,如何解釋連姓名經曆都一致

    多重時空的另一端,當真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朱秀腦子發懵,理解不了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如此混亂離譜的事情,隻能用天意來解釋。

    吳友娣已是老淚縱橫,當朱秀報出自己姓名時,她的心就顫動得厲害。

    “你還能是誰啊你就是我朱家的小兒子我老婆子身上掉下的肉啊!”

    吳友娣嗚咽不已,枯瘦皸裂的手掩麵,渾濁的淚水洶湧而出。

    那努力壓抑的哭泣聲裏,包含了無比沉重的痛苦。

    朱秀撓撓頭,咧咧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楊巧蓮懷抱兩個娃娃,驚奇而又狐疑地打量著他。

    她嫁到朱家那年,小叔子年紀還小,又常年在縣裏讀書,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

    隻記得是一位斯文秀氣,文文弱弱的小郎,和他親大哥,五大三粗的朱武完全不一樣。

    後來朱武和婆婆帶著小叔子到北邊走親戚,遇上天殺的契丹人南侵,娘倆躲過一劫,小叔子卻不幸被契丹人擄走。

    婆婆回來哭得昏天黑地,一病不起。

    再後來,契丹人一路打到淮南,朱武眼看老家待不住了,帶著妻兒老娘,跟隨流民大軍過江逃往江寧。

    楊巧蓮對於小叔子的印象極少,仔細端詳眼前的朱秀,倒是越看越覺得氣質有幾分像。

    朱武一雙眼睛赤紅,直勾勾盯著朱秀。

    忽地,他二話不說撲上前來,神情有些猙獰,直接把朱秀摁翻。

    “住手!你要作何”朱秀驚怒不已。

    朱武先是摁住他的頭,趴在他右耳邊仔細看,然後竟然開始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衫。

    胡廣嶽嚇得要上前阻攔,被潘美伸手攔下,朝他搖搖頭。

    朱武扯破朱秀後腰處的袍衫,露出腰杆和半邊白屁股,朱秀又羞又惱,掙紮叫喊不停。

    朱武瞪大眼湊近仔細瞧,揉揉眼睛又瞧,愣了愣,哇地一聲大哭。

    若非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朱秀很難相信,一個糙漢子竟然能哭得這般撕心裂肺。

    “真是俺弟!真的是俺弟秀哥兒!娘真是秀哥兒!錯不了!是俺的兄弟!”

    朱武哭得傷心至極,一把鼻涕一把淚,又哭又笑,大嗓門哭嚎得淒慘無比。

    朱秀慌慌張張爬起身,撕破的袍衫一截一截地掛在後腰,袴子也被扯破了個大洞。

    朱武指著他的屁股哭嚎道:“你右邊耳垂有顆黑痣,左邊腚有塊疤,是那年俺帶你下河摸魚,你腳滑跌倒磕破留下的,錯不了!嗚嗚兄弟啊哥哥對不起你喔嗚嗚”

    朱武結結巴巴,都快哭岔氣了。

    吳友娣猛地撲過來,用盡全身力氣抱緊朱秀,嚎啕大哭。

    朱武也爬起身抱住他,娘倆將朱秀抱在中間,痛哭流涕。

    朱秀呆呆地站著,手足無措,腦子有些發懵。

    心裏明明有股莫名想要流淚的情緒,卻隻是眼睛泛紅,怎麽也哭不出來。

    楊巧蓮淚水漣漣,捂著嘴又哭又笑。

    朱亮用力抹了把眼淚,咧嘴笑得十分開心。

    小叔叔,真的是他小叔叔!

    大丫朱芳蜷縮在娘親懷裏,咬著指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跟著哇哇大哭起來。

    貨艙裏頓時哭嚎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