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朱秀可抵十萬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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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裏賓主而坐,朱秀端起香茗小啜一口。
往廳室外瞟了眼,周憲那妮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清清嗓,朱秀率先開口道:“承蒙貴國陛下恩許,今日在下特地到江寧城裏好好逛了逛,領略金陵繁華盛景,果然大開眼界。”
周敏笑道:“要說這江寧城最繁華之處,當屬夜裏的桑家瓦子,朱侯爺今夜用過晚飯,可以帶著家眷去逛逛,正好鴻臚寺離桑家瓦子也不遠。”
“嗬嗬,正有此意。”朱秀道。
周宗笑眯眯地品茶,他知道朱秀今日前來一定還有其他事,不隻是為了拉家常這麽簡單。
“聽聞我主已經派遣使臣南下,今日在宮裏不好得多問,想來問問老太傅,我朝使臣如今到了何處還有多久到江寧具體是何人負責此次出使”朱秀笑問道。
周宗微微一笑,放下茶盞道:“周使已經過江,最遲後日就能抵達。據老夫所知,周主所遣使臣名叫薛居正,之前似乎從未聽過。”
“哦竟然是他!”朱秀驚訝,沒想到郭大爺派薛居正來。
稍微一琢磨,朱秀就猜到肯定是魏仁浦舉薦的。
周宗好奇道:“這薛居正是何人似乎聲名不顯。”
朱秀笑道:“薛公居正,字子平,開封府人,後唐清泰二年高中進士。
之前漢隱帝在位時,薛居正擔任開封府判官,因為得罪國舅李業遭貶黜,多年來一直鬱鬱不得誌。
此人乃是一位飽學之士,我主有識人之明,派遣他出使貴國,相信貴國陛下和朝臣一定不會失望。”
“哦”周宗撚須含笑,聽朱秀這麽一說,他倒是對這薛居正有所期待。
朱秀暗笑,薛居正是刑律官出身,天生正氣剛直不阿,魏仁浦舉薦他出使江寧,就是要向唐國君臣彰顯大周之威嚴氣度。
等薛居正入江寧覲見李璟,唐國朝廷一定會很熱鬧。
朱秀又隱隱有些不安,他在江寧惹禍的消息早已被郭威知道,就是不知郭大爺會如何處置他。
“在下聽聞大將軍邊鎬正在統領大軍圍攻長沙,唐軍在荊襄的戰事不知進展如何”
朱秀隨意似的笑問道。
周宗笑道:“南楚馬氏喪失人心,荊襄百姓大多向往我大唐,相信邊鎬大將軍一定能盡快攻克長沙,救荊襄百姓於水火。”
朱秀道:“可我怎麽聽說,唐軍在荊襄之地進取困難,楚軍頑強抵抗,前楚王馬希廣舊將徐威等人,不滿馬希崇有歸順貴國之意,數次舉兵作亂,致使荊襄楚軍降而又反,反複無常”
周宗麵色微變,眯著眼道:“朱軍使人在江寧,對於荊襄局勢倒是熟悉得很”
“嗬嗬,不瞞老太傅,我這人喜歡聽小道消息,有關荊襄戰事,江寧城裏傳言眾多,但凡有幾分頭腦,稍加整理,就能大致猜出楚地戰局如何。”
朱秀“唰”地展開折扇,老神在在地輕輕搖晃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周宗緊盯著他,暗暗震驚。
唐國朝廷宣稱荊襄戰事平穩推進,大軍不日就能攻克湖南全境。
江寧百姓信以為真,歡聲鼓舞,還以為自家大軍在荊襄如秋風掃落葉,打得馬氏楚軍抱頭鼠竄。
加之上個月,囚兄奪位的馬希崇率領全家歸順唐國,在江寧百姓圍觀中入城,覲見李璟後被封為江南西道觀察使,賜給一座大宅,就此圈禁。
如此一來,江寧百姓更加相信唐軍在荊襄打得順風順水。
可實際上,滅楚之戰打得無比艱難,湖南局勢遠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馬希廣死後,馬氏兄弟奪位,還有徐威、劉言等一大幫實權將領逐漸發展壯大,不服從馬氏統治。
馬希鄂起兵反了馬希廣,馬希崇又反了馬希鄂,馬希崇想要納土歸降唐國,手下將領徐威等人不服。
馬希崇當了帶路黨,引邊鎬大軍入湘,自己帶著全家跑到江寧歸順。
湖南現在一片混亂,馬氏舊將分割兵馬占據州縣,唐軍來時糾合在一起,共同對抗唐軍。
等唐軍稍微撤退些,馬氏舊將再度各自對立,混戰不休。
邊鎬率領唐軍就像一個救火隊長,今日平了朗州,明日衡州又作亂,等平了衡州,長沙又亂了。
馬希鄂之前被馬希崇囚禁在衡山,大將徐威占據衡山擁立馬希鄂當衡山王,豎起馬氏大旗,以繼續據有湖南全境為目標,號召楚軍與唐軍對抗到底,聲勢一時無兩。
江寧城有關湖南戰事的消息的確是滿天飛,但大多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出去的好消息,隻為安定人心。
朱秀一語道破真實情況,讓周宗倍感詫異,不知道他究竟怎麽看出來的。
周宗沉默片刻:“聽聞朱侯爺師承隱士高人,懂得觀測天象,問卜吉凶”
朱秀不置可否,似是而非地淡笑道:“滅楚之戰關乎貴國國運,自然與天象有所牽連。
在下連日來觀測湖南方位星象,發覺有所異動,這才想問問老太傅,楚地戰事究竟如何。
在下雖然幹不了衝鋒陷陣的活,但對推演戰局、行軍布陣也並不陌生。
老太傅不要誤會,這隻是一個常年帶兵之人的嗅覺,並非有意打探貴國的軍事機密。”
周宗深深地看他一眼:“聽聞朱軍使深受彰義軍節度使史匡威欣賞,當年在漢帝沒有允許的情況下,就私自授予朱軍使彰義軍行軍司馬之職,號稱儲帥。
之後又千裏馳援鄴都,助周主南下代漢立國,如今更是擔任鎮淮軍副帥。
這般看來,朱軍使不光文采斐然,於軍務上也多有建樹。
允文允武,國之棟梁啊!”
“嗬嗬,老太傅過譽了,我主還時常罵我懶惰不肯習武,說我手無縛雞之力,難堪重任啊!”
朱秀攤攤手,滿臉委屈:“不是我不肯習武,隻是我有自知之明,並非練武材料,這輩子隻求強身健體,不敢奢求疆場廝殺搏命”
周宗撚須笑道:“個人勇武,至多殺百人而力竭。唯腦力無窮盡也,可謀算天下,決勝千裏!周主得朱軍使一人,可勝十萬強軍!”
“誒誒老太傅讚譽太過,在下愧不敢當!”朱秀眉開眼笑,嘴上謙虛。
有關唐軍在湖南的進展,雙方都默契地沒有再提。
不過朱秀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起身告退離去。
周敏送朱秀出府,匆匆回來,見到周宗還獨自坐在廳室裏沉思。
“父親,為何不趁機問問他,可是真的對我家娥皇有意”
周敏興衝衝地道。
周宗淡淡道:“朱秀在宮裏對陛下說的話,不過是為了坐實他闖聚景苑不為行刺,而是為一女子和太子爭風吃醋,何必當真”
周敏遺憾道:“我倒覺得朱秀和娥皇甚是般配,可惜了!”
周宗冷哼道:“朱秀是北朝之人,如何能與我周家結親”
周敏隨口道:“想辦法讓朱秀留下不就行了反正他一家老小都在江寧如果他願意改換門庭投效我朝,不就可以留在江寧,成為我周家的東床快婿”
“嗯”
周宗愣了愣,謔地站起身,一雙滄桑老眼精芒迸射。
周敏嚇一跳:“爹,您這是”
周宗捋須哈哈一笑:“你倒是提醒了為父!嗬嗬,替我更衣,為父這就進宮一趟!”
後宮一處臨湖而建的殿閣裏,風拂過水麵,帶來絲絲涼意,殿閣四麵束掛的幔帳隨風輕輕搖擺。
雨後天氣涼爽,可殿閣裏卻傳出一陣陣火急火燎的怒喝聲:
“愚蠢!愚蠢!
就算教一頭牛隻怕也教會了!
朕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十八學士,卻被爾等胡亂出牌,放個小炮就此葬送”
周宗跟隨引路的太監快步走進殿中,還未見到李璟,卻聽見一陣陣氣急敗壞的叱責聲,眼皮子不由跳了跳。
一張四方桌旁,李璟氣得踱步,一副上好玉牌被推倒,還掉落一些在地,三個紅袍宦官戰戰兢兢跪在一邊。
這三位可都是內侍省的三品太監,往常周宗見了也得問一聲好,這會卻被李璟罵得不敢抬頭。
究其緣由,竟然是因為方才牌桌上,有人點炮胡牌斷送了李璟好不容易湊齊的一把大牌。
李璟正準備摩拳擦掌大幹一場,卻被一張小小屁胡當頭棒喝,戛然而止。
李璟那叫一個氣啊,以三人牌技差為由開罵,然後上升到了攻擊其人品的高度。
周宗聽了會,哭笑不得。
這麻將聽聞也是那朱秀搗鼓出來的,自從那日朱秀進宮陪李璟玩了一下午,皇帝陛下就愛上了此道。
一連幾日,除卻必要的朝會,都窩在後宮搓牌。
這三個太監已經是麻將初學者裏的拔尖之人,李璟用自己的半吊子牌技攻擊他們,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滾!”
李璟痛罵好一會,火氣也消了,麵子感覺也找回來了,以一個滾字收官。
三個內宮大太監趕緊磕頭謝恩,倉惶逃出殿閣,臨走前還朝周宗感激地作揖。
顯然他們認為,周宗的到來加速了他們的解脫。
周宗斟酌話語,拱手道:“陛下,博戲之道隻能供消遣玩樂,不可沉迷其中,以免玩物喪誌”
“嗬嗬,朕自然知道!”李璟敷衍似的回了句,端起一碗冰鎮荔枝膏吃了口。
“老太傅有何事稟奏”
周宗麵色嚴肅,沉聲道:“敢問陛下,如今邊鎬大軍進展如何”
不說此事還好,提及此事,李璟怒火再起,“嘭”地放下瓷碗,煩躁道:“朕接到軍報,邊鎬大軍久攻長沙不下,衡州方向又有楚軍集結,打著馬希鄂的旗號招兵買馬。
這些個楚蠻子,還真是難對付!我唐軍入湘三四月,戰事竟然如此不順,死傷已經超過萬人,軍需的壓力很大啊”
周宗沉默了,又問道:“有關楚地戰事的消息,除了陛下,可還有人能夠準確知道”
李璟擺擺手道:“軍報向來一式兩份,一份送入宮裏,一份交給宰相宋齊丘,隻要宮裏和宰相不公布消息,朝廷無人能知。
另外還有邊鎬的密報,是要交到朕手裏的,連宋齊丘也無權過問。”
李璟奇怪道:“老太傅為何如此問”
周宗麵色有些凝重:“有人不看軍報,就已經推斷出楚地戰事進展緩慢,唐軍損失慘重!”
“什麽!”李璟猛地拔高嗓門,眼睛瞪大,“竟有此事是誰!”
周宗道:“朱秀!”
李璟愣了愣,端坐身子:“你坐下,詳細說來。”
周宗謝恩,在一方繡墩上坐好,沉聲道:“今日朱秀到老臣府上,先是問周主使臣行蹤,然後又向老臣打探,有關南楚戰事的情況”
《日月風華》
“你怎麽說”李璟忙問道。
周宗苦笑道:“老臣自然是含糊其辭,把朝廷對民間公布的那一套說辭搬出來。
誰知那朱秀根本不信,接著就對老臣說出了他自己的判斷”
“他怎麽說”李璟又打斷道,顯得很焦急。
周宗沉著臉,一字一句地道:“和陛下方才說的軍報內容分毫不差!”
“嘶”李璟吸口氣,驚怒道:“難道有人泄露了軍報詳情”
周宗搖頭道:“這份軍報連老臣也不知道,更沒有對朝廷公開,眼下隻有陛下和宋相公手裏有,不可能外泄!
依老臣之見,朱秀其人的確才識過人,更懂得察觀天象,出任過涇州彰義軍、宿州鎮淮軍兩任藩鎮節帥,識大局、懂軍務,當真是一位世所罕見的天縱之才!
他能憑借天象和區區流言蜚語,就能準確預測楚地戰局,這份才能我朝找不出第二人!
如此英才,再磨礪幾年,必將是出將入相的國之棟梁!”
李璟難以置信地感歎道:“如果朱秀當真是自己從蛛絲馬跡裏,預測到楚地戰事走向,那麽此人的才智機敏的確超乎常人!”
“今日老臣觀朱秀,想到了曆史上江南朝廷幾位英才絕豔之人!”周宗語氣幽幽,吊足了胃口。
“誰!”李璟再度大睜著眼。
“昔日東吳之陸伯言,蕭梁之陳慶之!”老太傅語氣鑿鑿,絲毫不介意把某人誇上天。
李璟喃喃道:“這二位可都是扶保江山危主的國之幹臣呐!”
周宗道:“朱秀於我大唐而言,豈不正是這樣的棟梁人物”
李璟有些糊塗了:“可朱秀是北朝人,如何能為我朝效忠”
周宗橘子皮似的蒼老麵龐露出一抹詭笑:“如今朱秀一家老小都在江寧,放與不放,全在陛下一念之間!拖個三五年,不怕他不乖乖就範!
常言道人情冷暖,曲終人散,等數年過後,開封朝廷有誰還會記得他
朱秀還未娶妻成家,如果他當真對老臣愛女有意,隻要他願意留下,老臣願意成全一段佳緣”
李璟胖臉怔了怔,眼睛逐漸放光。
“老太傅用心良苦啊!”李璟誇讚了一句,摩挲著頜下短須,“此事,且容朕好好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