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紫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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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用這紮絲線為秀哥兒編個長命縷”

    吳友娣念叨著,佝僂腰身從一大堆布兜裏翻找出一紮絲線。

    她花白的盤發上斜插艾花,是一種艾草編織的頭飾,又用剪紙做成草蟲、蚰蜒之類的毒蟲樣式點綴在旁。

    在端午時節,婦人如此裝束有辟惡驅邪的用意。

    朱秀忙攔住她:“您眼神不大好,還是不要耗費精神,這裏不是有現成的”

    一堆布兜裏,還剩幾個草繩編織好的長命縷,塗抹得五顏六色。

    吳友娣搖搖頭道:“這些留著娘和你大哥戴,你是做官的,得用絲線編,還得娘親手編,這樣福分才足!”

    朱秀怔了怔,無奈地笑笑。

    朱武咧嘴道:“弟,你就讓娘親手編吧,圖個吉利!”

    朱亮舉著銀洋鼓兒擺弄:“小叔,往年阿嬤隻給俺和大丫編長命縷,今年俺們輪不上,隻能給你編嘍!”

    朱秀笑著摸摸小侄子的腦瓜,朝吳友娣揖禮,輕聲道:“孩兒多謝母親!”

    吳友娣愣住,混濁的眼眸裏漸漸蓄滿水霧,扭過頭迅速擦了擦眼角,責怪道:“娘能為你親手編長命縷,心裏頭不知多高興!當娘的替兒子做點事,哪裏用得著謝!”

    吳友娣說完,佝僂腰身緩步走進屋裏。

    她常年有腿寒的症狀,濕氣重遇冷時兩條腿就疼得厲害,有時難以落地,勉強走路隻能彎腰駝背,久而久之把腰杆也弄壞了。

    這兩日江寧城裏陰雨不斷,她的腿寒有所發作,從走路時沉重的腳步就能看出。

    不過今日,吳友娣仿佛忘卻了腿疼,褶皺暗黃的滄桑麵龐洋溢笑容,手裏拿著絲線走得那樣輕快

    朱秀一聲母親叫出,高興的不止吳友娣,朱武和楊巧蓮同樣笑意盎然,高興的好似過年。

    這聲母親,仿佛徹底把朱秀融入進了朱家人裏,那是一種源自血脈相連的溫情,割舍不斷,有天然的親近感

    朱秀也傻嗬嗬地笑了,心裏似乎有汩汩暖流淌過。

    這聲母親,比他預想的來得早。

    他們相處時日不算長,但從一個眼神,一個笑容,更多不經意的舉止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母親對兒子深沉的情感。

    渴望親密卻又夾雜些許疏離,甚至還有一絲絲謙卑。

    更多的,卻是一份愧疚、自責。

    那是當年在契丹人肆虐下,一個母親沒能保護好幼子而悲痛欲絕的情感,沉重且深刻。

    朱秀清楚記得,當他第一次麵對朱家人,認同自己就是朱家遺失幼子那一刻,吳友娣激動卻又手足無措的樣子。

    這聲母親,消融了他和朱家人之間最後薄薄的一層隔閡。

    從此後,這世上,他不再是孤苦伶仃之人,他有老母、有兄嫂、有侄兒女,有一個小家族需要他維係、保護。

    朱秀感覺肩頭上的責任加重了幾分,內心卻更加充實。

    整一個晌午,一家子圍坐在庭院裏,編長命縷、包香果粽子,用白團、紫蘇、菖蒲、木瓜擺盤裝匣,一家人其樂融融。

    四年多來,他度過了一個最溫馨踏實的節日。

    下午時,太傅府派人送來請帖,今晚周宗在紫雲樓設宴,為韓熙載加授勤政點大學士、太子右庶子慶賀,邀請朱秀作陪。

    屆時,徐鉉、李從嘉,周宗一家都會出席。

    朱秀寫了回帖,表示自己一定會準時赴宴。

    本來朱秀想把朱家人帶上,到時候在紫雲樓單獨擺一桌筵席。

    吳友娣和楊巧蓮不願去,說是酒樓吃席價錢太貴,劃不著,她們又有早睡的習慣,怕熬不住夜。

    朱秀也不勉強,讓她們帶著兩個娃娃留下,胡廣嶽也留下守衛,隻帶潘美和朱武前往。

    朱秀知道她們還不習慣官宦人家迎來送往的禮節,對於如何跟官僚貴族應酬陌生且抗拒。

    這些都不要緊,慢慢習慣就好。

    不管朱家人什麽樣,隻要有他朱秀在,天下就沒人敢輕視他們。

    晚飯吃得早,朱秀陪著家人們隨意用些,等到時辰差不多了,就和朱武、潘美各自騎馬前往紫雲樓。

    華燈初上,桑家瓦子早已是燈火通明,各大酒樓高掛大紅燈籠,大街小巷人聲鼎沸,空氣裏彌漫酒肉香氣。

    雜耍的藝人噴火、踩石球、吞寶劍、變戲法,主街上人群圍成堆,叫好聲不斷。

    賣糖人的、糖球的、棗糕的、各色粽子的、造型各異的白團獸花果的,叫賣聲不絕。

    酒肆裏傳出口音天南地北的劃拳聲,瓦子裏表演著戲曲歌舞,大姑娘小媳婦成群結隊,小娃娃們在人堆裏鑽來鑽去,身後追趕著罵嚷聲不斷的爹娘們

    “哇!好熱鬧!”朱武滿目新奇地瞪大眼,騎在馬上轉頭四望。

    一行三人進了桑家瓦子就寸步難行,擁擠的人群從馬匹兩旁緊貼著走過。

    “自營馬舍,代拴坐騎!

    一百五十文錢,可寄放一宿,包水料!”

    兩個十七八歲的褐衣少郎擠到朱秀跟前,大聲嚷嚷。

    朱秀衝他倆招招手,翻身下馬。

    “我們三匹馬,需要寄放馬舍。”

    “得嘞!小郎君放心,交給我們便好!”

    一個少郎利索地挽起韁繩,另一個拿筆往舌頭上蘸了蘸,在三塊木牌上寫下馬匹編號毛色特征。

    朱秀接過來一瞧,字寫得歪歪扭扭,勝在準確迅速。

    “這是五百文錢,剩下的算打賞,給爺看好馬。”

    潘美遞過去半緡錢,虎著臉喝道。

    兩個少郎笑嘻嘻地接過,連連作揖道謝。

    “大爺放心,我家馬舍在這桑家瓦子裏也是有名的,喏您瞧,就在那邊!”

    少郎指了個方向,朱秀望去,隻見遠處偏街拐角,豎立一杆幌子,上麵隱約寫著幾個大字:洪記寶馬寄放

    三人邁步往紫雲樓走去,不用牽馬,在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反倒走得快。

    “娘嘞,拴一夜馬就得一百五十文錢,忒貴了!”朱武心疼不已。

    朱秀笑道:“這些拴馬行做生意也是看人下菜,逢年過節價錢上漲,騎什麽馬給什麽價,精明著呢!”

    朱武感慨道:“俺們在板橋店跑船,一整個夏天忙活下來,倒還不如幾匹馬往廄舍裏拴一夜”

    潘美兩手抱在胸前,眼珠子不停掃過街上的漂亮娘子,哼哼道:“桑家瓦子寸土寸金,能在這裏開馬舍,背後怎麽都有些門路,這種躺著掙錢的好事,輪不到普通百姓頭上。”

    朱武咂嘴,來到江寧半月,增長的見識比他前二十八年的人生加起來還要多。

    朱秀更加在意的是江寧城寬鬆的營商氛圍,直接促使了城市手工商業的興盛。

    因為朝廷政局穩定,當朝皇帝李璟又以寬仁之名享譽民間,這些都讓江寧城裏的氣氛趨近於平和。

    開封城與之相比,多了些嚴酷冷肅之氣,隨處可見的巡街使、府衙差役、坊市兵丁,使得整座都城的氣氛趨於嚴肅。

    “朱兄!”

    紫雲樓前,身後傳來呼喊,朱秀回頭望去,李從嘉和徐鉉聯袂而來。

    身後還有兩人,一個是曾經在洪福樓以扇會友的李德明,另外一位老者,年逾五十,一身緋色綢袍,頭戴黑幘巾,相貌儒雅,老態明顯,一雙眼睛滄桑有神。

    從五官相貌看,老者年輕時候,必定也是一位俊朗倜儻的美郎君。

    “你二人乘車來的”朱秀拱手見禮,笑問道。

    李從嘉道:“街上行人太多,車馬難行,交給拴馬倌找地方停車去了。”

    幾人相視而笑,都對這寸步難行的瓦子街道感到無奈。

    “某來介紹”徐鉉側身讓開,剛要說話,朱秀跨前一步,率先揖禮道:

    “德明兄,洪福樓一別,沒想到今日再見。”

    李德明手裏拿著朱秀贈送的精美折扇,笑吟吟地道:

    “李某卻沒想到,慷慨贈扇的賢友人褚珣,竟然就是鬧得江寧滿城風雨的朱侯爺!”

    “哈哈讓德明兄見笑了!當日化名與兄相識,還請見諒!”朱秀道。

    李德明微笑道:“朱侯爺當日深陷囹圄,依舊有閑心聽曲,這份從容鎮定叫人佩服!”

    李德明揚了揚手裏的折扇:“這扇子乃是朱侯爺所贈,價值更是倍增,李某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哪裏哪裏,德明兄堂堂狀元,這扇子經兄把玩,沾染狀元財氣,如果他日德明兄不要了,可記得還給我,打著德明兄的旗號轉手一賣,還能淨賺不少!”

    二人你來我往相互吹捧,又存了取笑對方的心思,一時間言詞上誰也沒能占便宜。

    李德明後退一步,拱拱手無奈道:“恩師您也看見了,這朱侯爺口才之伶俐,徒兒卻是及不上的”

    儒雅老者微微一笑,撚著須目光平和地看著朱秀。

    “晚輩朱秀,見過韓夫子!”朱秀麵色一肅,恭敬揖禮。

    能讓李德明堂堂狀元尊稱為師的,自然就是名傳江左的韓熙載韓夫子。

    也是今日筵席主角。

    偷偷打量韓熙載,嗯,比流傳後世的畫像更清瘦些。

    “朱侯爺無需多禮。”

    韓熙載微笑頷首,受他一禮,算是默認了和朱秀之間,長輩晚輩的身份次序。

    “老夫與鼎臣互為知己好友,安定郡王也稱老夫一聲韓師,今日是好友相聚的私宴,老夫就倚老喚你一聲文才。”韓熙載淡笑道。

    朱秀忙道:“韓師是弟子尊敬的江南名士,能聆聽韓師教誨,是弟子的榮幸!”

    韓熙載微笑不改,直視朱秀,目光灼灼:“聽聞文才辯才無雙,剛才和德明寥寥幾句聽得老夫委實不過癮,待會,老夫倒想跟你好好辯駁辯駁。”

    徐鉉和李從嘉相視苦笑。

    朱秀眨眨眼:“不知韓師想辯論的題目是”

    韓熙載撚著須,神情認真:“沒有辯題,老夫想好好痛罵你一番,你可以自辯甚至回罵,無需顧忌!”

    “呃”朱秀愕然,頭次見麵,這韓夫子是想跟他打一架嗎

    李德明硬著頭皮苦笑道:“恩師,不如我們先上樓再說,想必老太傅一家已經久等了。”

    徐鉉也苦勸道:“叔言兄切莫衝動,有話好好說。”

    李從嘉小聲道:“韓師,我們上樓再說,這裏人多眼雜,韓師又是這江寧城裏的知名人物,可不能做有損形象之事”

    韓熙載撚須冷哼道:“老夫從不在意什麽名聲形象,也罷,今日老夫和你朱文才皆是客人,還是先見見主人再說!請吧”

    韓熙載伸手邀請,朱秀哪裏敢走在他前麵,拱手道:“韓師先請!”

    韓熙載點點頭,也不客氣,率先登上紫雲樓。

    徐鉉、李德明向朱秀使眼色,緊跟韓熙載身後。

    李從嘉小聲道:“朱兄,待會說兩句軟話,不管韓師說什麽,你可千萬不要當真!”

    朱秀迷糊道:“韓師為何要罵我”

    李從嘉皺著胖臉:“我也不知,似乎是因為韓師知道那首眾生曲是你所作,有些生氣”

    “噢”朱秀心思微動,似乎明白了韓熙載為什麽生氣。

    “總之朱兄作為晚輩,能忍讓的地方還是盡量忍讓,韓師年紀大了,脾氣急躁,可別真惹他老人家動怒”

    李從嘉憂心忡忡地叮囑。

    “我省得。”朱秀苦笑。

    跟在李從嘉身後邁進紫雲樓閣門,走樓梯登上紫雲樓三樓。

    潘美湊近壓低聲道:“你欺負過那韓夫子的閨女”

    朱秀大翻白眼,嘴唇啟合輕吐:“放屁!”

    “那就是文人相輕,韓老頭瞧不上你的詩作!”潘美一臉恍然。

    朱秀哭笑不得:“不可胡說!韓夫子雖然隻有李德明一個弟子,但他從不吝指教後輩學問。”

    潘美瞪大眼:“那為啥韓老頭一見麵就說要罵你”

    朱秀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

    朱武氣惱道:“待會要是打起來,俺第一個衝上去揪住那臭老頭,問問他俺兄弟到底哪裏得罪他啦!”

    潘美看熱鬧不嫌事大,嘿嘿道:“來到江寧這麽久,聽過的名頭最響之人就是這韓老頭,要是把他揍一頓,隻怕比聚景苑劫持太子更轟動!”

    朱武麵露凶狠:“太子都敢揍,還怕一個糟老頭敢罵俺兄弟,叫他嚐嚐朱氏鐵拳的厲害!”

    朱秀好笑又無奈,趕緊勸阻道:“兩位哥哥稍安勿躁,韓夫子乃是真正的高潔清正之士,他要教訓我,我聽著就是了,無需動怒!

    況且,論嘴皮子功夫,韓夫子可不一定說得過我!”

    潘美大笑:“那倒是!這天下沒見過比你小子還能鬼扯忽悠之人!”

    朱武嗬嗬道:“嘴皮子功夫也是功夫,俺兄弟就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