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李璟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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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臣拜見父皇!”

    興唐宮後宮禦花園,望雲亭裏,李弘冀恭恭敬敬下拜叩首。

    “太子今日怎麽有空進宮嗬嗬,來得好,朕剛剛作了一副《端午編索圖》,畫的是幾個鄉間婦人在端午時節用五色絲線編織長命縷。

    再過幾日便是端午佳節,朕便以此作畫,慶賀節日。”

    李璟興致勃勃地放下畫筆,讓兩個宮人展開墨跡未幹的畫作,撚著須得意洋洋地欣賞。

    今日風和日麗,李璟不知為何畫性大起,扔下麻將、象棋,跑到這禦園之內的望雲亭作畫。

    剛畫好,李弘冀就進宮求見。

    李弘冀接過畫卷假惺惺地品鑒一番:“父皇畫功又精進不少,畫中婦人動作神態傳神無比,兒臣乍看之下,還以為那幾個編織長命縷的農婦就在眼前呢!”

    “哈哈太子倒也能看出朕畫中精髓之處!”李璟高興大笑。

    得意之餘,李璟還沒有忘記身為帝王應有的謙虛,假意道:“朕的畫功雖然不錯,可在人物塑造和整體構圖上,距離畫院待詔顧閎中還是有些差距的”

    李弘冀收攏畫卷,笑道:“顧閎中整日浸畫,父皇卻是日理萬機,還能有此水平,說明在作畫一道上的天賦遠超常人!

    假若父皇潛心研究書畫,整個畫院待詔加一塊,也不及父皇分毫!”

    “哈哈太子讚譽太過,顧閎中、高太衝幾人還是不錯的!”

    頓了頓,李璟又道:“況且朕身為一國之君,哪有時間專心致誌浸淫畫作。”

    李弘冀寶貝似的抱著畫卷:“父皇墨寶,不如賞賜給兒臣,就當作父皇賜給兒臣的端午佳禮!”

    “嗬嗬,太子喜歡拿去便是。”李璟大方地擺擺手。

    李弘冀把畫卷交給宮人,使眼色讓他們退下。

    其實仔細來看,李璟這副《端午編索圖》的畫作水平,和桑家瓦子裏幾家書畫店售賣的中下等貨色差不多,價值大概在每幅十五至二十貫錢之間。

    嚴格來說,這幅畫有幾處致命漏洞。

    拋開技巧和色調,單就人物構造來說,想要表達的是鄉間農婦在端午時節編織長命縷祈福保平安的樸素願望。

    可圖畫裏,一個農婦竟然穿一身半臂罩裙,發髻上還插著珍珠頭釵,手裏拿著絲線用來編長命縷。

    這不是農婦,而是一個江寧城裏的官宦婦人。

    鄉野農婦,端午節時大多用草繩編織長命縷,能用得上幾尺苧布,已經算是殷實人家。

    李璟的畫作,與現實遠遠不符。

    或許在他想象中,大唐國境內,普通人家的婦人,就是這樣過端午節的。

    這些細節李璟想不到,李弘冀更不在乎。

    “太子進宮可有要事”

    李璟喝了小半碗冰鎮梨汁,舒爽地咂咂嘴。

    李弘冀麵色一變,雙膝跪地,悲慟憤恨地道:“請父皇下旨處決北朝刺客朱秀!”

    “咳咳”李璟差點嗆到,急忙放下碗道:

    “怎麽又說此事那朱秀乃是周主欽封開國侯,鎮淮軍副帥,絕非什麽刺客!”

    《劍來》

    李弘冀痛恨道:“兒臣在方山遭受百般折辱,全賴朱秀所賜!不殺此人,兒臣誓不罷休!”

    李璟生氣又無奈地道:“朱秀之事朕自有決斷,無需再說。你切莫輕舉妄動,過一段時間,朕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李弘冀道:“父皇可是擔心處斬朱秀,惹怒周主郭威父皇無需擔心,兒臣得到消息,河東劉崇糾結契丹人,有進犯河北、關中之意!

    兗州慕容彥超反心昭然若揭,大周國內即將爆發戰事,郭威自顧不暇,絕不會為朱秀與我大唐輕啟戰端”

    李璟愣了下,皺眉道:“這些消息朕都還不確定,你又從何而知這些話,也是宋齊丘教你說的”

    李弘冀忙道:“這些消息來源絕對可靠,是兒臣花費重金從開封購得!宋相公自然不敢揣測天心,他隻是告訴兒臣,不能被朱秀的花言巧語所騙,更不能被郭威派個小小使臣就嚇退。

    大周,不足為懼!”

    “哼還有他宋齊丘不敢做的事情”

    李璟隨口說了聲,語氣明顯帶著不滿。

    李弘冀還要開口,李璟擺擺手道:“朕饒過朱秀,絕非懼怕大周,隻是我朝正在荊襄用兵,淮南之地不可生亂。

    周兵無力南下,我唐軍同樣無力北伐,這一點相信郭威心知肚明。

    朕所求,是要和大周保持明麵上的和平,最起碼三五年時間,等到並吞荊襄,鞏固國力,才是大唐和大周決勝之時!”

    李璟語氣鏗鏘,頗有股君王謀定天下的氣勢。

    “父皇當真是高瞻遠矚啊!”李弘冀讚歎一聲。

    “父皇是想留著朱秀和周國結盟”

    李璟撚須含笑:“確有此意。不過朱秀此子頗有意思,他獻給朕的麻將、象棋都是新鮮玩意,詩詞文章也頗合朕的口味,就算不為結盟,朕一時半刻還真舍不得殺他。

    另外,朱秀在軍務上也頗有建樹,眼光之深遠,同齡人裏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此人有大才,朕想收為己用!”

    李璟把那日老太傅周宗進宮來見他說的話,講給李弘冀聽,還把周宗打算用自己的閨女,為國攬才的壯舉加以褒揚了一通。

    李弘冀滿心震驚又憤怒,震驚的是朱秀在李璟心裏的地位又一次得到拔高,從一開始的北匪、刺客,變成大周外臣,友邦來客,現在竟然成了滿口稱讚的國之英才,甚至起了動用美人計使之留在江寧效力的打算!

    憤怒的是在李弘冀看來,這是周宗為保朱秀性命故弄玄虛。

    周老匹夫此舉就是為跟自己作對!

    李弘冀臉色有些難看:“朱秀曾經在方山欺辱兒臣,父皇難道願意讓兒臣永世蒙羞”

    李璟勸慰道:“太子勿急,且看看這朱秀到底懂不懂軍略,如果他才堪大用,不妨好好利用利用。

    若他隻是誇誇其談之輩,就算和周宗結親,也還是我李氏臣子,將來隨便找個借口,將其處死不就行了”

    李弘冀遲疑了下:“那周宗”

    李璟胖臉笑嗬嗬的,說出的話卻讓李弘冀有些不寒而栗:

    “老太傅年紀大了,周家後輩裏人才凋零,老太傅自然想為周家尋覓新的支柱,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過等到老太傅駕鶴西去,以前周家的門生故舊,還會有幾個顧念周家恩情

    到那時,周家想要活命,隻有緊緊依附朕,依附我李氏皇族!

    周家興衰生死,還不是由你一言而定!”

    李弘冀深深吸口氣,第一次發現,眼前這位紅光滿麵,笑起來像個胖彌勒的父皇,竟然是如此令人難以捉摸!

    他這個當兒子的,對老子竟然完全不了解!

    李璟搓撚著裝有冰鎮梨汁的瓷碗,笑嗬嗬地道:“朱秀留在江寧,沒有根基,全憑周宗扶持。

    周家與朱秀結親,於我們而言,總好過和江南的高門大族,又或是晉王結親。

    其中妙處,太子可明白了”

    李弘冀撩開袍服跪倒,心悅誠服:“兒臣受教!父皇所思所謀之深遠,兒臣不及萬一!”

    “嗬嗬,今日朕也是興之所起,才跟你說這麽多,這些話你自己記在心裏,切莫說給旁人聽,宋齊丘也不行!”李璟淡淡地叮囑道。

    “兒臣明白!”李弘冀抬起頭,試探道:“父皇對宋相公,似乎也有所提防”

    李璟道:“身為帝王,決不能毫無保留的信任任何人!人心異變,最難拿捏。有的人隻有寵著他,慣著他,時間久了,他才會露出真麵目”

    李璟幽冷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弘冀的心卻狠狠跳動了幾下,額頭冒出些汗水。

    “朕已經下旨,加授韓熙載為勤政殿大學士、太子右庶子,嗬嗬,太子啊,往後你的東宮,會很熱鬧啊”

    李璟又冷不丁拋出一句,李弘冀當場僵硬住,抬眼望去,隻見李璟笑眯眯地看著他。

    李弘冀明白了,父皇是要讓韓熙載出任東宮官員,和宋齊丘在東宮這片擂台上打得更加激烈些。

    李璟剛剛繼位時,韓熙載擔任知製誥,專門負責起草詔令,還掛著禦史頭銜,常常批評朝政弊端,懟天懟地懟皇帝,搞得李璟下不來台,一怒之下縱容宋齊丘對其打壓,找借口貶為和州司馬。

    近來宋齊丘位居宰相權勢煊赫,或許又有什麽地方觸怒李璟,這才調韓熙載回京,先是出任中書舍人,擔任鑄錢使,如今直接加授大學士銜,塞進東宮,明顯是針對宋齊丘。

    這兩個老冤家就像李璟手裏的玩偶,拉一個打一個,誰不聽話就打誰。

    李弘冀滿心感慨,以前他覺得父皇太過仁善軟弱,可現在才發現,原來愚蠢的人是他自己。

    先皇駕崩,李璟雖然以嫡長子身份當上太子繼承帝位,但在先皇一眾優秀皇子裏並不被看好。

    能對他產生威脅的人太多,晉王李景遂、齊王李景達,都是皇子裏的佼佼者,身後有一大批官員勳貴追隨。

    可李璟卻在這種看似凶險的情況下坐穩皇位,李景遂和李景達對他臣服恭敬,李景遂更是哭著求著不願當皇太弟。

    其中原因,細想之下令人咋舌

    “嗬嗬,太子可願留下與朕玩幾圈麻將”李璟隨口笑道。

    李弘冀恭敬揖禮,罕有地露出一絲羞赧:“兒臣恭敬不如從命!隻是兒臣牌技生疏,還請父皇多多指教!”

    “嗬嗬,多玩玩就會了。來人,去內侍省把謝國才、陳吉兩個奴婢叫來!”

    端午佳節,江寧城裏一派喜慶熱鬧。

    吳友娣顯然把鴻臚寺當作自家宅子,興致勃勃地和兒媳婦楊巧蓮,帶上朱亮朱芳上街采買。

    他們出門閑逛半日,悠閑自在,可把潘美和胡廣嶽累慘了。

    渾身但凡凸出能掛物件的地方全都掛滿,像個人形的移動掛架,大麻袋小布兜掛滿全身。

    最後還是從鴻臚寺裏找了一輛板車,才把吳友娣和楊巧蓮采買的貨品捎回來。

    朱秀頗有遠見,早早躲開,隻是給了吳友娣和楊巧蓮些許銀兩,又讓胡廣嶽背一袋子錢,大概十幾貫。

    錢不多,架不住兩個婦人零零散散買了一大堆。

    “今兒個端午,是秀哥兒回家,咱家團圓過的第一個節日,可得好好慶祝慶祝”

    吳友娣念叨著,把采買的零碎物件搬到屋子裏。

    朱秀樂嗬嗬的幫忙,不管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用不用得上,隻要她們高興就行。

    “小叔小叔,這是阿嬤給俺買的銀洋鼓兒!”朱亮獻寶似的跑來,高舉手裏銀光閃閃的撥浪鼓。

    “小叔,這是阿嬤給俺買的花花扇子!”大丫也努力踮起腳尖,舉起小手裏的花草團扇。

    可惜她是個小丫頭,年紀又小,聲音細弱,個頭也矮,搶不過朱亮。

    “嗬嗬,這是繡花花的扇子,趕明兒小叔再送一柄繡飛雀的扇子給咱家大丫!”

    朱秀抱起朱芳,惹得小丫頭咯咯直笑。

    “花那冤枉錢幹啥”楊巧蓮笑道,穿了一身綢麵綠色褙子,內穿淺緋抹胸,這身價值六貫錢的行頭上身時,可把她激動壞了,然後就覺得有些別扭。

    衣裳緞麵太好,生怕磨損,讓她搬拿東西時樣子很怪異,兩臂前伸微微彎腰,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

    朱秀哭笑不得,又不好多說什麽。

    朱武拎一把大刀走來,興衝衝道:“弟,瞧哥買的這口刀咋樣聽說是江寧城有名的鐵匠鋪。”

    朱武買了口樸刀,從刃口淬火留下的痕跡看,質地倒還不錯,卻和雁翎刀沒法比。

    朱秀自然不會拂人興致,笑道:“好刀!兄長好眼力!”

    朱武高興的笑了。

    “等回到開封,小弟再送兄長一口好刀,乃是真正的百鍛鋼所製!”

    朱武瞪大眼:“那得花費不少錢吧”

    “嗬嗬,不花錢,是自家作坊裏鍛造的。”朱秀笑道。

    朱武高興道:“弟在開封還經營鐵匠鋪生意哈哈那敢情好,今後鍛造鋤頭鐵鍬什麽的,就用自家鋪子裏的料材!”

    潘美一陣大笑,拍打著朱武厚實的肩膀,朱武反倒被他笑的莫名其妙。

    朱秀也笑了,更多的卻是辛酸。

    在朱武的認知裏,所謂的產業、生意,就是一間鋪子、幾個夥計,能撐起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能讓艱辛的日子有個奔頭。

    富者田連阡陌,累巨萬之資,仆從上千,出入呼擁成片,在朱武此前的人生裏是難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