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薛居正入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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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居正入京那日,江寧城萬人空巷。

    初生的大周朝對於江南百姓而言是陌生的,在廣泛流傳於江南的傳言裏,大周朝由時任司徒、樞密使、鄴都留守,坐鎮河北的大漢權臣郭威篡位鼎立。

    至於郭威篡位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說。

    安重榮那句風傳天下的名言:“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寧有種焉!”就能解釋一切。

    生在換皇帝如換走馬燈的五代亂世,不管江南江北,要是沒經曆過改朝換代,或許隻有一個原因:命短

    所以大周立國對於天下百姓而言,並非什麽衝擊力巨大的消息,都把這場政局動蕩變換,看作是又一次亂世縮影。

    但天下有識之士卻看出其中細微變化。

    大周立國,幾乎是兵不血刃承襲劉漢江山,除割據太原的劉崇,其他節鎮州縣,幾乎是傳檄而定。

    再往前幾年,劉知遠從太原南下,進兵開封時,高舉驅除契丹人的旗號,盡收人心,河北之地隻有一個藩鎮首領杜重威叛亂造反被誅殺。

    這兩次立國過程相較以往都出奇順利,中原、關中、河北等地的大小藩鎮,幾乎沒有站出來抵抗者。

    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從黃巢血洗長安,一把火焚盡大明宮,徹底摧毀大唐王朝最後一絲尊嚴開始,天下藩鎮軍閥便徹底掙脫了皇權束縛,誰有兵有糧,誰就是草頭王。

    朱溫滅唐,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割據河北,稱帝於魏州,與朱梁爭雄中原。

    石敬瑭借契丹兵滅唐,天下藩鎮深以為恥,造反者前仆後繼,貝州節度判官吳巒誓死不降,據城與契丹兵死戰,最終投井而死。

    天雄軍節度使範延光、渭州巡檢張從賓、成德軍節度使安重榮石晉一朝,起兵造反者終不絕。

    若非幹爹耶律德光鼎力相助,幹兒子石敬瑭哪能在開封穩坐帝位。

    可是自劉知遠立國以來,藩鎮作亂的事越來越少,軍政財權越來越向中央集中,朝廷權威日益加重。

    這是曆代當權者削藩鎮集權的結果,也是天下百姓苦於戰亂自發的選擇。

    自唐宣宗大中十三年,裘甫在浙東起義,拉開唐末亂世,迄今為止已有近百年之久。

    百年離亂,苦的是天下百姓。

    朱梁代唐距今又過近五十年,到如今大周鼎立,已曆經五代王朝興衰。

    相較於唐末混亂視天子皇命如兒戲,天下藩鎮混戰的黑暗時代,五代時期反而是中央朝廷比較有權威的時代。

    每一次王朝更替,便是一次大的中央集權演進。

    藩鎮勢力在一次次演進過程裏逐漸退出曆史舞台。

    天下苦藩鎮久矣。

    百姓漸漸意識到,藩鎮勢大中央式微乃是禍亂根源,漢人王朝最大的敵人始終是塞外遊民。

    如今,新生的大周朝雄踞北方,與占據江南的唐國隔淮水為界。

    不管是蝸居成都的孟蜀,還是龜縮浙東的吳越,又或是苟延殘喘的南楚,閉鎖嶺南的南漢,狹居荊南的南平,都難以再插足天下正統之爭。

    周唐爭霸將決定天下歸屬。

    薛居正作為大周使臣,周主郭威特使代表,入江寧城時自然引得滿城轟動。

    郭威是北逐契丹的鐵血統帥,大周朝在江寧百姓眼裏,自然也有與生俱來的鐵血、強悍氣質。

    江寧百姓對待北朝來使,心情是極度複雜的,好奇又夾雜些許畏懼,更少不了敵視與不服氣。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都說北朝人勇武善戰,一麵要對抗茹毛飲血的契丹蠻夷,一麵還要應付藩鎮戰亂,男兒自小就在血與火中淬煉長大。

    而江南自從烈祖李昪立國,十四五年的時間裏沒有經曆過大的戰爭,文教昌盛,農業商貿有所發展,社會趨於安定。

    僅有的那麽幾次對外戰爭,滅閩攻楚,都是以大打小,以強打弱,得勝之後還被唐國朝廷吹上天,江南百姓難免對唐軍戰力有所錯估。

    橫貫江寧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江寧百姓對緩緩入城的大周使臣隊伍翹首以盼。

    薛居正沒有坐車,而是騎馬入城。

    他一身緋色公服,頭戴圓頂短直腳襆頭,正襟危坐於馬背,一手提韁繩,一手持符節。

    他手中符節是一根三尺長旗幟,節杆外包金銅葉,華麗美觀,旗是用九幅紅綢製成,頂端有一塗金銅龍頭,威嚴高貴。

    圍觀的江寧百姓擁擠在長街兩側,早有禁軍六軍甲士沿長街兩側排開,清空道路,供大周使臣一行入城。

    人群裏竊竊私語,北朝使臣和傳聞中青麵獠牙的可怖形象完全不相符,清臒嚴肅的相貌,倒像是太學裏那些刻板的老學究。

    江寧百姓在圍觀、議論,薛居正也在暗暗觀察江寧風貌。

    江寧百姓給他的感覺更加散漫隨意些,不像生活在開封城的百姓,時刻保持警覺,行事永遠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大街上百姓的衣著、精神狀態也比開封百姓看上去更好些,整座都城的氣氛趨於祥和。

    城中建築樣式相差不多,曆經李氏兩代治理,樓宇屋舍鱗次櫛比,各大勾欄瓦肆裏更是大紅燈籠高掛,車水馬龍熱鬧繁盛。

    總的比較起來,江寧城比開封城繁華太多。

    薛居正心中歎息,開封城自從石敬瑭遷都後作為北朝國都,每一次改朝換代都難免成為風暴中心,戰亂焚毀的痕跡太多,比不得江寧城數十年的太平。

    薛居正身旁兩側,分別是大理寺卿孫晟,樞密使查文徽,他二人作為唐國朝廷代表,李璟特使,特地出城迎接大周使臣。

    “不知江寧城和開封城比起來,何處更加熱鬧些”查文徽撚著須笑問道,語氣難掩得意。

    薛居正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江寧城水運、商貿發達,開封城久曆戰亂,自然不能比。”

    “嗬嗬相信在大周皇帝治下,開封城十年之內就能達到如今江寧城的規模。”查文徽笑道。

    薛居正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開封百姓或許不如貴國都城子民那樣善於營商,繁榮都城。

    不過天福十三年,遼帝耶律德光重兵圍攻開封,開封百姓自發聚集守城,若非叛徒張彥澤為內應,廢帝石重貴下旨獻城投降,開封絕不至於短時間內被攻破。

    那一戰,開封百姓傷亡數萬,皆是沒有受過一次訓練的普通青壯

    不知江寧城如果麵臨相似處境,在契丹胡虜重兵圍困之下,貴國朝廷能支撐幾日江寧百姓又能否懷揣必死之心與外敵抗爭到底”

    查文徽麵色微變,冷冷哼了聲不再言語。

    孫晟歎道:“北地漢民苦契丹久矣,特別是河北軍民,若非他們拚死抵抗,中原河山在契丹鐵蹄踐踏下,難免有傾覆之禍。北地漢統若亡,江南又如何能幸免

    唇亡齒寒,兩國應該攜手共抗契丹。”

    薛居正訝然地看了看他,南朝裏會說這樣話的人可不多見。

    查文徽譏誚道:“若是契丹南侵,周主大可以學石敬瑭,請遼帝耶律阮賜予木杖,從此以後大周背靠契丹,高枕無憂!

    劉知遠起兵之時,不也是靠著投降契丹才得以蒙騙耶律德光,從而有機會入主開封”

    薛居正臉色倏冷,孫晟也皺了皺眉頭。

    查文徽這番話說的可就太難聽了。

    契丹貴族有給親信大臣、子嗣賜予木杖的傳統,代表權力和地位。

    石敬瑭認幹爹時,耶律德光就賜給他一根刷金漆的木杖。

    劉知遠起兵之初,假意投降契丹,耶律德光同樣賜給他一根木杖。

    薛居正義正辭嚴地反駁道:“查樞密此言當真荒謬至極!

    我主輔佐劉漢高祖皇帝入主開封,假意屈從契丹不過是權宜之計,所謂兵不厭詐,不過是用兵之道而已!

    查樞密當年也是帶兵滅閩國之統帥,沒想到竟然連這一點也看不出。

    乾祐元年,我主擔任河北道行軍都部署,統領大軍坐鎮河北,將契丹胡虜趕回薊縣以北,契丹人聞我主之名喪膽!

    我大周立國乃是撥亂反正的順天應人之舉,契丹人視我主為心腹大敵,常年陳重兵於滹沱河北,至今卻不敢南下一步。

    煌煌大周,有聖天子在位,天下臣民歸心,數十萬虎賁誓死效忠,他日北伐契丹,收複燕雲十六州,禦胡虜於長城之外,也不過是勢在必得之事!

    敢問查樞密,你貴為樞密使,掌軍機要務,又是江南百姓口口相傳的名帥,倘若讓你率軍抵禦契丹人,你有幾成把握

    你也是華夏子民,漢人血統,在抗擊北虜的大業上又有多少貢獻”

    查文徽被反問得啞口無言,滿臉羞臊,咬牙狡辯道:“某世代在江南為官,從未踏足江北,自然未與契丹人交過手。”

    薛居正冷冷道:“那就請查樞密休要隔岸觀火,口不擇言!想知道契丹鐵騎戰力幾何,很簡單,查樞密可以上稟唐主,親率一軍趕赴河北,來年與我朝鄴都兵馬北上伐遼!

    隻要查樞密能擊潰契丹兵馬,斬將奪旗立下功勞,我主將不吝封賞!”

    查文徽無言以對,麵紅耳赤道:“某是唐國臣子,如何能率軍前往河北參戰”

    開玩笑,查文徽知道自己的斤兩,打打地狹民貧的南楚、閩國沒問題,要是讓他率軍去河北對付凶神惡煞的契丹人,他可沒這份能耐和膽量。

    孫晟卻是震驚道:“周主將在明年伐遼”

    薛居正撚須微笑,卻三緘其口。

    如此一來,查文徽和孫晟都認為他剛才透露的消息十有是真的。

    大周將在明年出兵伐遼!

    孫晟激動得熱淚盈眶,多少年了,中原漢人麵對遼東契丹人,隻有被動挨打的份,哪裏敢主動招惹!

    大周如果出兵伐遼,先不論勝敗,單憑這個消息,就足以鼓舞人心。

    “大周皇帝陛下不愧是一代雄主啊!”

    孫晟感佩地拱拱手,“如若大周伐遼,孫某願奏請我主,給予錢糧鎧甲支持!”

    “多謝!”薛居正頷首,並未多說什麽。

    以唐國見利忘義的尿性,到時候不要趁機出兵淮北就好了,不敢指望李璟君臣出錢出糧支持伐遼大業。

    “哼不自量力!”查文徽扭過頭小聲嘀咕,卻不敢讓薛居正聽見。

    此人的口舌他剛才領教了,犀利無比,不想再招惹。

    說話間,使臣隊伍來到鴻臚寺,薛居正將在此落腳,等兩日後大朝會覲見唐主李璟。

    朱秀也穿了一身緋色公服,在鴻臚寺大門前等候許久。

    見到孫晟、查文徽送薛居正到來,快步迎上前,拱手道:“薛公一路舟車勞頓,著實辛苦了!你我皆是異鄉客,今日在江寧聚首,如同親人重逢!”

    薛居正顯得淡定許多,笑了笑,拱手道:“定遠侯別來無恙!”

    朱秀眨巴眼,薛居正眼神意味深長,他瞬間明白了,這家夥也是身負皇命而來,郭大爺又有旨意予他。

    孫晟笑道:“二位好好歇息,兩日後太極殿大朝會,我主皇帝陛下將會召見二位。”

    “有勞孫寺卿。”

    朱秀和薛居正揖禮,查文徽冷哼一聲袖袍一甩扭頭就走。

    目送孫、查二人離開,朱秀笑道:“看來薛公已經提前和唐國臣子過招了,而且頗占上風。”

    薛居正撚須道:“聽聞定遠侯也頗擅舌辯,改日不妨切磋切磋”

    “哈哈一言為定!”

    朱秀大笑,看來這家夥也對自己嘴上功夫相當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