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鬥爭伊始
字數:10286 加入書籤
八月底,一日傍晚,一艘貨船駛入江寧內城碼頭。
貨船沒有懸掛任何商行旗幟,船身也沒有任何標識,當日內城漕運繁忙,往來船隻多不勝數,提轄漕運的官吏根本沒有發覺這樣一艘奇怪貨船停泊碼頭。
到了夜裏,一群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力夫,從貨船船艙裏搬下數百個麻包,將其整整齊齊碼放在碼頭廣場正中。
而後,這群力夫悄然而去,不留蹤影。
翌日天明,內城碼頭迎來一日忙碌。
碼頭廣場是搬卸貨物、商賈船夫往來的中心,一大堆麻包堆放在那,著實影響通行。
更加詭異的是,這小山般的麻包堆,散發一股令人難以靠近的惡臭。
很快,漕運官吏聞訊趕來,派人查來查去,也不知這堆麻包究竟屬於哪個貨行,又是哪裏來的一群力夫搬挪上岸。
漕運官覺察不對勁,請來附近巡街使,當場割開一個麻包。
令人震驚、驚悚的一幕出現了,麻包裏,竟然裝著一顆顆人頭!
巡街使大著膽子,又一連割開幾個麻包,竟然全都是人頭!
這一堆麻包堆成的小山頭,竟然是一座人頭山!
巡街使也是經曆過戰場廝殺的都校,看到眼前這一幕,卻也不免心驚膽戰,兩腿發顫。
漕運官吏和江寧城裏商賈、船夫哪裏見過這種聳人聽聞的陣勢,嚇得作鳥獸散。
半日功夫,江寧內城碼頭憑空出現一座人頭山的消息傳遍全城!
禁軍很快派兵封鎖碼頭,找來一艘貨船,把人頭麻包搬上船,準備運到城外掩埋。
搬走麻包時,江寧禁軍又發現一道卷軸。
展開一看,是一副橫幅,寫了血淋淋的一行大字:
大周淮南前軍行營招討副使、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武德使、鎮淮軍節度使領濠州刺史、彭城郡公朱秀,禮獻江南國主!
禁軍們一看皆是傻眼,麵麵相覷,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朱秀之名如今在江南無人不知。
年紀輕輕就作為大周征南副帥,親率一萬兵馬攻破號稱十五萬大軍鎮守的除州,指揮東線周軍連下泗州、除州、揚州、楚州、泰州,周軍在他的統率下,在淮河下遊一帶連戰連捷,兵鋒直指江寧!
江南臣民聞朱秀之名,畏懼又欽佩。
連帶著,數年前朱秀南下尋親的舊事也再度被翻出來,傳遍大街小巷。
也有傳言說,前些年火爆江南的幾首新曲,《蠶婦》、《陶者》、《春蠶》的作詞人,正是這位朱秀!
這三首曲子之所以傳遍江南,受到廣大百姓推崇,就是因為曲詞中唱出了百姓真正的辛酸之處,引起廣泛共鳴。
一時間,朱秀在江南臣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愈發神秘複雜,既是懷有慈悲心腸的大才子,又是當世最傑出的青年統帥,帶領周軍在江北殺得唐軍節節敗退,還把唐軍人頭當作禮物送到江寧,指名道姓送給南唐皇帝。
碼頭人頭山一事爆出,在武德司、藏鋒營、緝事司和昌興貨行的暗中引導下,瞬間引爆江寧輿論。
江寧官民,談朱色變。
興唐宮,景福殿。
一陣呯呯哐哐瓷器玉器摔碎的聲響傳出。
“朱秀小兒,欺朕太甚!”
殿內,李璟狂怒大罵,嘩啦一聲響,禦桉上擺放的奏疏、紙筆研墨、鎮石書籍全都被他掀翻在地。
李璟還覺得不解氣,連寬大沉重的禦桉都想推倒,試了試憋得滿臉漲紅,根本掀不動。
李璟徹底被怒火湮滅理智,嗆啷一聲拔出擺放在蘭錡上的寶劍,舉著光寒閃閃的寶劍,惡狠狠地道:“朕定要親手殺了此人!”
說著,李璟還似模似樣地舞了兩下。
殿中,十幾位重臣滿臉無奈苦笑。
尚書左仆射鍾謨小心跨過滿地瓷器碎片,上前一小步,揖禮道:“陛下,周軍戰船自江陽駛入長江,朔江而上,在瓜步渡口、白沙渡口停靠,封鎖江麵。
紫金山大營傳來急報,周軍小股兵馬登陸南岸,連續多日遊弋在紫金山附近,似乎在打探我軍情報。
照此推算,周軍恐怕不日即將大舉登岸,攻打紫金山大營!
紫金山乃江寧陸路屏障,絕對不容有失,懇請陛下盡快做出部署,防備周軍突襲!”
“唉~”李璟頹然地跌坐下,手中寶劍往禦桉一扔,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
宰相宋齊丘忙道:“老臣保舉前濠州團練使、保信節度使郭廷謂駐防紫金山大營!郭廷謂常年領軍,老成持重,有他坐鎮紫金山,可令周軍難以寸進!”
韓熙載忍不住譏諷道:“此前宋相公舉薦皇甫暉、姚鳳二人時,也是說同樣的話。”
宋齊丘大怒:“若你韓叔言敢立軍令狀,老夫也向陛下保薦你去坐鎮紫金山!”
韓熙載笑道:“韓某有自知之明,行軍布陣並非韓某所長,這一點可比不上宋相公,文武皆是精通,不如就請宋相公親自去紫金山坐鎮?”
“你~”宋齊丘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怒視韓熙載。
李璟厭惡地瞥了二人一眼,這些個滿負盛名的朝臣,就知道吵吵吵,他實在是受夠了。
“準宋老愛卿之言,命郭廷謂即刻趕赴紫金山,接管防務。”
樞密使陳覺道:“我軍也不可被周軍牽著鼻子走,臣提議派遣一軍攻打常州,收複常州以破周、吳越聯軍。”
李璟掃了眾人一眼,目光落在最後的徐鉉身上。
“徐鉉,你有何想法?”李璟不冷不熱地問。
徐鉉跨前一步,拱手道:“臣沒有其他提議,隻是想提醒陛下和諸位,今年國庫結餘所剩不多,如果再征派新軍,費用從哪裏來?”
李璟一愣,瞪了一眼徐鉉,這家夥還真會潑冷水。
宋齊丘、鍾謨、陳覺等人也一個個默然不語。
李璟不耐煩地道:“鹽鐵茶榷稅再漲一成半,征到明年夏初,如果還是湊不齊征募新軍的費用,就把酒曲、瓷器玉器、絲綢一並納入征榷範圍!”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皺眉。
此法簡單粗暴,短時間內的確會湊出一大筆錢,但卻會嚴重攪亂商市貿易,造成民間物價飛漲,一部分壓力還是要轉移到底層百姓頭上,時間一長,恐怕會積生民怨。
徐鉉忍不住想要勸阻,李璟揮揮手喝道:“照朕說的辦,都退下吧!”
說罷,李璟快步下了陛階,從大殿側門離開。
宋齊丘冷冷掃了眼韓熙載,鼻腔哼了哼,拂袖而去。
陳覺、馮延己等人緊跟在旁。
鍾謨憂心忡忡地歎道:“再打下去,江南隻恐會被拖垮啊!~”
韓熙載和徐鉉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心情皆是沉重。
韓熙載搖頭輕歎道:“北朝凶猛,江南,危矣!”
徐鉉隻作苦笑,無可話說。
“對了,那碼頭人頭山一事,鼎臣如何看?”韓熙載低聲問。
徐鉉默然片刻,苦笑道:“朱秀朱文才,已是獠牙盡顯!由此可見,周主對吞並江南誌在必得!”
韓熙載道:“可朱秀不該拿唐軍將士首級恐嚇江南臣民,如此一來,他身上的凶名恐怕再難洗刷。”
徐鉉苦笑道:“許州節度使史匡威折在楚州,朱秀豈能不怒?當年我在涇州時,就知二人情同父子。朱秀此舉,一是泄憤,二是示威。”
韓熙載回想起當年朱秀在江寧時,向他討教學問時候的情形。
怎麽也想不到,那樣一位儒雅俊秀之人,會做出如此狠辣之事。
韓熙載長長歎口氣,“北朝大兵壓境,而我朝仍然內鬥不休,縱使你我有救國救民之心,卻也無力回天!”
搖搖頭,韓熙載拱手離去,似乎在這一刻,他心中的理想信念徹底崩塌。
徐鉉默默注視著那略顯句僂的背影遠去。
跨出景福殿時,徐鉉回頭遠遠看了眼陛階之上的皇帝禦座。
或許,隻有那張椅子換個主人,江南境況才會出現新的轉機。
~~~
江寧城南郊,一輛堆滿稻草的板車上,坐著個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男子。
他靠著草垛,望著江寧城在視線裏越來越遠,神情也越發低落哀傷。
趕車的漢子停下驢車,機警地注視四周,壓了壓草帽,低聲道:“李先生,您就在此處下車,沿這條土路往西走二裏半,有一處茶鋪,去到那裏,會有人與你接頭。”
李德明站在道路旁,肩頭挎上包袱,朝車夫揖禮:“敢問小哥,鄙人家卷可還安好?”
漢子笑道:“李先生的家卷如今都在江北,隻等先生渡江,就能家人團聚。”
李德明連忙感激道謝。
漢子抱拳道:“先生不必客氣,朱使司親自下令,要安全護送先生一家過江,小人們可不敢怠慢!
先生保重,小人告辭!”
說罷,車夫漢子跳上板車,驅趕驢子原路返回。
李德明辨認方向,最後遠遠朝江寧城頭望了眼,深深歎口氣,挎上包袱沿著土路向西而去。
一月多前,他從濠州趕回江寧,向李璟複命。
沒想到宋齊丘等人誣陷他擅做主張割地求和,李璟為了凝聚抵抗周軍的共識,把一切罪責推到他頭上,下旨將他打入死牢等候行刑。
在韓熙載、鍾謨、徐鉉等人的斡旋下,李璟勉強同意展緩將他處死,但也不肯放他出獄。
兩日前,突然有幾個獄卒弄來一個半死不活的死囚,將他從監牢裏替換出去,在城中潛藏一日,等到今日才送出城。
李德明路上才知道,原來是朱秀指使大周潛藏在江寧的人手救了他。
百口莫辯被打入死牢那一刻,李德明已經對李璟、江寧朝廷失望透頂,唯一讓他不舍的是這座繁華的江寧城。
他在這裏求學、入仕,原以為會為大唐效忠一輩子,沒想到造化弄人,有朝一日為了活命,他不得不渡江北上。
李德明不知道渡江以後會怎麽樣,但再差,想來也不會比留在江寧更糟糕。
他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除了家卷親人,再沒什麽能讓他懼怕。
~~~
同一時刻,除州城。
朱秀召開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整軍大會。
除坐鎮揚州的韓令坤未到,東線周軍各部正副將領悉數參會。
目的,就是要糾察楚州戰事裏,周軍各部暴露出的問題,依照軍規處置瀆職人員。
除州城西門校場,正中臨時搭建一方行刑台,四周數千軍士圍攏,依照不同軍屬排列成方陣。
站在最前列的,則是各軍都校正副將領。
其中大多數都是殿前司下轄各軍代表,分屬於朱秀、趙匡胤、韓令坤麾下。
但在東線,他們都統歸朱秀調遣。
西城樓內,朱秀剛剛現身,就被趙匡胤和他麾下軍校圍住。
史向文和米信猶如兩大門神,護在朱秀左右。
朱秀看看趙匡胤,又看看他身後的馬仁瑀、張瓊、楊信等將領,澹澹道:“趙虞候這是何意?”
趙匡胤沉聲道:“賢弟,可否借一步說話?”
朱秀笑道:“如果元朗兄還是為韓重贇之事,就莫要開口了!”
趙匡胤眼底劃過惱意,“韓重贇的確有罪,但罪不至死,你何必如此?你就不怕別人說你挾私報複?”
朱秀點點頭:“不錯,我就是挾私報複!”
趙匡胤咬牙,盯緊他,壓住火氣道:“論私情,韓重贇乃我舊友,跟隨我多年,作戰勇猛立功無數,看在愚兄麵子上,饒他一命!”
朱秀搖頭道:“元朗兄也知史節帥對我恩重如山,我視他如父。可因韓重贇之過,直接導致唐軍越境增援楚州,我軍遭受夾擊之勢,數千兒郎命喪白馬湖,史節帥戰死。
於公於私,難道韓重贇不該殺?
敢問元朗兄,倘若趙老將軍因人之過失犧牲,你又是何感受?殺父之仇,該不該報?
若是有人攔你,你又當如何?”
朱秀越說聲音越大,殷紅臉龐因為太過憤怒,有些猙獰可怖。
趙匡胤麵皮微顫,無言以對。
剛剛跨進門樓廳室的趙弘殷,聽見朱秀拿他作比方,差點沒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捶打胸膛劇烈咳嗽了一陣。
趙匡義攙扶著老父親,幫他輕輕拍打脊背。
朱秀拱手道:“我這個比方對事不對人,還請老將軍莫要放在心上!”
趙弘殷幹笑一聲,強作鎮靜走到一旁坐下。
趙匡義站在他身後,不時抬眼偷瞟朱秀。
趙匡胤身後的馬仁瑀、張瓊、楊信等人也低下頭不吭聲。
不說私仇,單論周軍在楚州遭遇大敗,損兵折將,依照軍規處置韓重贇,沒有一點問題。
如果當初韓重贇派人查探那股兵馬來曆,哪裏會讓唐軍輕輕鬆鬆繞過、天長直奔楚州?
本來是一場可以避免的戰敗,因為韓重贇玩忽職守,釀成慘劇。
這些道理趙匡胤當然知道,可他卻不得不出麵保韓重贇一麵。
因為韓重贇是他的人,更是義社老兄弟之一,身為義社頭領,殿前司都虞候,如果無法保下韓重贇,趙匡胤的個人名聲和威望將會受到極大貶損。
失去韓重贇,趙匡胤在殿前司的勢力也會受損,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和朱秀爭一爭。
趙匡胤咬牙道:“韓重贇乃五品景福殿使,即便依照軍規,你也知道將其收押,等戰事結束押回開封受審,無權擅自處置!”
朱秀冷冷道:“事急從權,整軍之後我欲向紫金山進軍,務必保證軍中上下一心,決不可再出現類似情況!陛下和朝廷那裏,我自會上表解釋!”
趙匡胤雙目深處迸射厲芒,朱秀毫不示弱,與他冷冷對視。
“此事,我定會上書陛下,詳細稟報內情!你濫用軍權,矯枉過正,最終難逃懲處!”趙匡胤厲聲道。
朱秀撇撇嘴:“隨便。”
趙匡胤重重哼了聲,扭頭揚長而去。
張瓊和楊信抱拳一禮,匆匆跟上去。
馬仁瑀滿臉苦笑,小聲道:“朱副帥莫惱,趙大哥隻是說說氣話,末將這就追上去勸勸~”
朱秀笑笑,馬仁瑀揖禮告退。
“趙老將軍覺得本帥這番處置如何?”
朱秀突然轉頭問趙弘殷。
“這個”趙弘殷捋捋白須,打哈哈道:“老夫奉張殿帥之命馳援,也該回去複命了,就不多參與貴部之事。”
朱秀微微一笑,這隻老狐狸。
掃了眼低著頭的趙匡義,朱秀忽地道:“聽聞當日趙班直也在,協助韓重贇處理軍務,唐軍喬裝過境之事,你可知曉?”
趙匡義心裏一驚,抬頭看了朱秀一眼,難掩慌亂之色,急忙低下頭去。
趙弘殷也惱了,一副護犢子樣:“朱副帥這話是何意?”
朱秀澹澹道:“沒別的意思,隻是隨口一問。”
趙匡義強捺心中不安,拱手道:“下官負責監督民夫修繕城防,探馬傳訊之事,並不知情,更無權過問!”
朱秀點點頭,沒有說什麽,帶領史向文和米信離開門廳。
趙弘殷看著朱秀走遠,眼神瞬間陰沉下去。
回頭看了眼趙匡義,趙弘殷沉聲道:“沉住氣,莫慌!有父兄在,你怕什麽?”
趙匡義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似乎為自己剛才的驚慌失措感到羞愧懊惱。
正午時分,日頭高懸,米信扯著嗓門宣讀處置決議,韓重贇等、天長守將都校共計十一人,全數被押上行刑台,刀斧手就位後,朱秀示意可以行刑。
韓重贇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捆住手腳,押上行刑台時拚命掙紮,被兩個魁梧的軍漢死死摁住。
“斬!”米信大吼一聲,揮動令旗,刀斧手揮落大刀!
瞬間,十一顆人頭滴溜溜滾下行刑台,校場眾軍士為之肅然。
朱秀站在西樓頭之上,冷眼望著下方,隻見趙匡胤站在校場一角,仰頭朝他看來。
】
四目交匯,仿佛有無聲兵戈交擊聲傳出。
趙匡胤收回目光,簇擁趙弘殷離去。
朱秀眯著眼,神情冷峻。
韓重贇和趙匡義同時駐守,要說唐軍喬裝過境的消息趙匡義不知情,他絕對不相信。
朱秀深吸口氣,沉寂許久的心隱隱有些亢奮。
和趙家的交鋒,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