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君臣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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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榮在慶壽殿西閣召見朱秀和符彥卿父女。
符彥卿拐彎抹角說了一大堆話來稟明來意,柴榮倒是極為耐心地聽完。
隻是自始至終,皇帝神情平澹,看不出喜怒,令符彥卿忐忑不安。
符金菀垂立一旁,低著頭一副柔柔怯怯的模樣。
柴榮目光從符金菀身上劃過,波瀾不驚。
“此事,且容朕考慮,等朕二征淮南回京,再給你答複。”柴榮澹澹道。
符彥卿有些失望,柴榮沒有當場答應,再過幾個月說不定又有變數。
可是皇帝已經明確態度,他也不敢逼迫太緊,隻得揖禮道:“老臣一心為陛下、為國家著想,還請陛下恕老臣僭越之罪!”
柴榮道:“衛王忠心朕自然是明白的,隻是皇後喪儀剛過,朕也即將趕赴淮南,此事隻能延後再論。”
“老臣明白!萬請陛下保重龍體,此次再征淮南,一定能一鼓作氣拿下淮南十四州,老臣翹首以盼王師凱旋之日!”符彥卿道。
柴榮笑道:“借衛王吉言,希望今年戰事一切順利!”
又閑聊幾句家常,柴榮讓符彥卿父女先行退下,讓朱秀單獨留下。
臨走前,符彥卿滿含殷切地深深看了眼朱秀。
“這衛王,朕實在不知該說他什麽才好”
等符彥卿父女走下西閣堂前的長台階,柴榮搖搖頭歎道。
朱秀苦笑道:“臣也覺得衛王此舉不太妥當,本不願摻和,奈何前些日衛王親自登門造訪,讓我隨同進宮。
老嶽父一番苦口婆心之言,臣實在抹不開臉麵,這才和他一道進宮”
柴榮揉揉眉心:“皇後溘然長逝,朕本不願再立後位,衛王這番好意,倒叫朕為難。”
朱秀誠懇道:“中宮主位事關重大,更是陛下家事,全憑陛下乾綱獨斷,陛下無需顧及衛王或是臣的顏麵,全憑心意處置便可!”
柴榮笑道:“若朕接納符六妹,符氏依然為外戚,你也能維持和朕的連襟關係,好處多多,難道就不盼著朕同意此事?”
朱秀默然片刻,拱手懇切道:“臣鬥膽說兩句心裏話。陛下和臣既是君臣,在此之前更是知己好友。
站在朋友角度來說,臣衷心希望陛下能走出陰霾,重新振作,將來能尋到一位真正喜歡、投緣之人,後宮能像皇後在世時一樣和睦美滿。
臣並不希望太多功利因素摻雜進陛下家事之中,臣希望後宮能像皇後在世時那樣,是一個讓陛下享受安寧的地方。”
柴榮聽完久久沉默不語。
好一會,他輕輕歎口氣:“這些話,世上或許隻有你才會對朕說。朱秀,朕要謝謝你。”
朱秀長揖及地:“臣希望能和陛下做永世的君臣、永世的朋友,如齊桓公與管仲、劉邦與蕭何、李淵與裴寂、李世民與李靖,陛下為千古一帝,臣追隨陛下也能混個千古名臣!”
柴榮拍打禦位扶手,爽朗大笑。
西閣門外,幾個太監探頭探腦。
自從皇後薨逝,陛下就再也沒像這樣開懷大笑過。
“好!朕有你這樣的良師益友、忠良賢臣輔左,當以曆代明君為榜樣,帶領我大周屹立於華夏神州!
馮道當年說朕比不上唐太宗,朕就是要讓他在天上看看,這天下有朕、有你,如何不能再現輝煌盛世?”
柴榮站起身,一掃皇後薨逝以後的頹喪和傷感,重新抖擻精神,意氣風發地揮手大喝。
他的目光重新堅定,流露一代英主的睥睨之色。
朱秀下拜叩首:“這亂世有陛下,實乃蒼生之幸!”
柴榮走下陛階,親手將他攙扶起。
“朕去淮南後,開封就交給你和範質了。朕委任範質為東京留守,你為京城內外都巡檢,王審琦為大內都巡檢,你三人當齊心合力,鎮守開封!”
朱秀忙道:“臣遵旨!必不負陛下重托!”
想了想,柴榮又笑道:“訓兒留在宮裏朕有些不放心,這樣好了,朕出京之日,派人把訓兒送到你府上,讓你妻幫忙照顧。宮裏平時負責照料皇子的乳母、宮女、太監也一並送去,由你調派。”
朱秀一愣,遲疑道:“皇長子地位尊崇,由臣托管,隻怕不合禮製。”
柴榮道:“你妻是訓兒親姨母,你是姨父,代為照管,有何不妥?放心,朕會專門下旨講明此事,再授你為太子少傅,負責教導皇子,如此一來,那些禦史言官也就無話可說了。”
朱秀心裏大為感動,柴榮如此做,把開封城和皇長子全權托付給他,對他的信任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不顧柴榮阻攔,朱秀下拜,鄭重叩首:“臣萬死不負陛下托付重望!”
拜別柴榮後,朱秀心事重重地離開內宮。
他心裏實在糾結得很。
他所預見的曆史還是沿著既定軌跡向前邁進,距離顯德六年的大變局隻有兩年時間。
這些年來,他小心翼翼盡量不參與有可能改變曆史走向的事件,就是為了保證將來的局勢發展,能按照他能預料的方向前進。
柴榮對他的信任和托付,反倒成了他心頭沉甸甸的壓力,無可抑製地生出歉疚、自責感。
朱秀時常會想,如果兩年前他不去宿州,留在開封,想盡辦法為符金盞招募名醫、治療病症的話,或許大周賢後不會早早薨逝。
柴榮也不會一次次遭受沉重打擊,導致身體每況愈下。
那樣一來,曆史或許會朝著一個誰也無法預料的方向前進。
朱秀們心自問,剛才西閣裏說的一番話,有七分是出自真心。
對柴榮,他永遠懷有一顆崇敬、臣服之心,這是一位極具人格魅力的君王,值得追隨他一生。
如果柴榮健康長壽,朱秀願意一輩子做大周臣子。
可按照目前情勢發展,柴榮身體已經出現大問題,兩年後的那場大變局,或許難以避免
走到宮城中央,連接後朝與前朝的橫街時,朱秀站在紫辰門外,回頭遠望那一片巍巍宮闕。
他知道,再追究是非對錯已經毫無意義,唯有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才對得起老天爺給他穿越重活一世的機會,才對得起這些年曆經生死磨難的考驗。
朱秀仰頭望天,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眼眸,雙目之中恢複一片清明冷寂之色,邁開堅實有力的步子,朝宣德門走去。
“文才留步!”
出了宣德門,朱秀剛要坐進自家馬車,衛王府車駕駛來。
符彥卿從車窗探出頭,笑問道:“陛下單獨留你,可是談金菀入宮之事?”
朱秀站在車廂旁,拱手道:“有勞嶽丈久等,陛下留我是商談淮南戰事,並未提及六娘子入宮之事。”
“哦?”符彥卿皺了下眉頭,似乎有些不信,見朱秀神情自若,隻能勉強笑道:
“依你看,陛下是否會同意此事?”
符金菀也透過車窗看來,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滿是緊張、期待。
朱秀想了想:“陛下沒有當堂拒絕,說明心裏並不排斥此事,或許是因為淮南戰事在即,且皇後喪儀剛過,不太想在此時談論此事。
等過一段時間,成與不成,就會有明確答複。”
符彥卿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就讓金菀暫時留在開封衛王府,你夫婦二人平時多多照顧。天雄軍鎮守魏州,老夫還得趕回去料理軍務。”
符金菀失望地收回目光,悶悶不樂地坐回車廂。
朱秀笑道:“嶽丈一路保重。李繼勳的事,還請嶽丈盡快辦妥。”
符彥卿點點頭,沒再說什麽,放下車簾,衛王馬車儀仗緩緩駛過禦廊長街。
駕車的馬慶都噥道:“這衛王架子也太大了,讓公爺站在車下和他說話,自己坐在車裏,說話口氣也拿公爺當部下指派公爺除了爵位低了些,哪一樣比不過他衛王?”
朱秀目送衛王車駕遠去,笑道:“他是長輩,讓讓他也無妨,無需計較太多。”
馬慶不服氣地道:“以公爺如今地位,滿開封城誰見了不得恭恭敬敬,就算是長輩,也不該故意擺架子。”
“就你話多,上車,回府!”朱秀登上馬車,馬慶駕車,兩隊親衛護在左右,朝州橋方向駛去。
以朱秀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恩寵,符彥卿的確沒有資格在他麵前擺譜。
朱秀敬他也不過是因為他是符金環的父親。
符彥卿年屆六十,說是一頭沒了牙的老虎也不為過。
當年叱吒疆場的符第四,如今隻是個為了家族榮華富貴奔走遊說的花甲老人。
作為軍功起家的軍事貴族,符氏在大周軍中的影響力日漸消亡。
並且在將來,伴隨中央集權一步步加深,這種本質為藩鎮軍事門閥的家族還會進一步衰落。
衛王頭銜,的確榮寵無比,但在朝堂真正的實權派人物眼裏,如今的符氏除了在河北一帶累積的名望外,再無其他值得關注的地方。
朱秀知道,柴榮最終還是會同意接納符金菀,讓她成為新一任大周皇後。
因為不管怎麽說,符氏代表老一代軍事貴族集團,符彥卿、安審琦、高行周、李從敏這些老牌藩鎮軍閥,才是構成漢、周兩代王朝的底色。
柴榮一邊收繳藩鎮軍權,加強禁軍軍力,一邊也會安撫這些老牌藩軍閥們,保證他們在大周朝的家族富貴和興盛。
所以,柴榮一定會接納符金菀。
這些道理,朱秀相信符彥卿一定明白。
可老爺子沒有得到柴榮明確答複,還是心中不安。
這恰恰說明,這麽多年來,朝廷加強中央集權的措施,讓這些老牌軍事貴族們真切感受到了壓力。
天下強兵集於禁軍,禁軍直接歸屬皇帝和朝廷調派,老軍閥們日子過得富貴清閑,但手中的兵權卻一點點失掉了。
至於老嶽父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頤指氣使,朱秀倒是不太放在心上。
當初要不是郭威保媒,這樁婚事能否落成都還未知。
在當時人看來,朱秀迎娶符金環,怎麽算也是高攀。
藉藉無名的濠州朱氏和軍功鼎盛的符氏,簡直是雲泥之別。
但時至今日,這種差別正在急劇縮減,乃至倒轉。
相信老嶽父終有一天,會醒悟過來的。
大周顯德四年二月,柴榮二度親征淮南,命範質為東京留守,朱秀為京城內外都巡檢,王審琦為大內都巡檢,全權負責開封城的治理和守衛。
引起朝野不小震動的另外一件事,是朱秀擔任太子少傅,負責教導皇長子柴宗訓。
且皇帝離京後,柴宗訓交由朱秀帶回郡公府照料。
還不滿三歲的柴宗訓,已是被朝臣們看作將來的太子儲君,皇帝南征把皇長子托付給朱秀,這是何等的寵信?
朝野私議紛紛,柴榮一概不理,簡單準備後就啟程趕赴淮南。
柴榮此去,帶走了韓通、石守信等一幹大將,因為無需調撥兵馬,隻率輕騎趕赴淮南,準備了半日就出發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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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州城,官衙內。
趙弘殷、趙匡胤、趙匡義父子三人坐在衙堂內。
趙弘殷捏著一封書信反複閱覽,花白眉頭擰緊。
趙匡胤也是皺眉沉思。
趙匡義滿麵怒慍,死死攥緊拳頭,忍不住咬牙低吼:“朱秀狗賊,竟然處心積慮壞我婚約,此仇不共戴天,我與他勢不兩立!”
趙匡胤沉聲道:“稍安勿躁,此事來龍去脈還未弄清楚。符金菀要入宮,關鍵還要看陛下,朱秀起不了多少作用。”
趙匡義憤怒道:“若非朱秀推波助瀾,此事如何能成?符氏明明與我趙家結親,現在卻要把人送進宮,是何道理?此事要說沒有朱秀搗鬼,我絕不相信!”
趙弘殷搖頭道:“與符氏結親隻是口頭協定,並無婚書,之前除了兩家也無人知曉。
如今符金菀要入宮,消息卻傳得滿天飛,為父覺得,恐怕是符彥卿那老狐狸故意放出風聲,想把悔婚責任推到朱秀身上。”
趙匡義氣得渾身發抖:“就算不是朱秀主導,他也和此事脫不了幹係!讓趙家蒙羞,讓我丟臉才是他的目的!”
趙弘殷和趙匡胤相視一眼,苦笑搖頭。
這樁婚事本來就沒有憑據,符氏反悔他們也無可奈何。
如果符金菀要嫁給別人,他們還能和符氏爭一爭。
可符金菀要入宮,他們拿什麽去爭?
趙匡胤寬慰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你年紀尚輕,晚兩年成婚也不要緊。吏部的調令已經下來了,你升為從六品皇城使,入兵部職方司任郎中,回開封好好幹,不要再想這些無關緊要之事。”
趙匡義咬著牙恨聲道:“朱秀奸賊讓我蒙受如此奇恥大辱,此仇我一定會報!”
說罷,他摔門而去。
他的心裏,一半是憤怒,一半是恐懼。
他認為,一定是當初放任唐軍偽裝過境一事被朱秀查到和他有關,史匡威的死,朱秀也把賬算在他身上。
這次破壞他和符金菀的婚約,就是朱秀的報複之一。
想到韓重贇被當眾斬首,趙匡義愈發感到恐懼不安。
他必須想辦法反擊,否則早晚有一天,會重蹈韓重贇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