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大亮。金烏初升，薄薄的金光暈染了半片天，金與紅的交織，像是雲彩抹了胭脂，又像是小姑娘穿了新裙子，濃麗而燦爛地盡情展示。

    不過四月裏，謝策去年種的牡丹就已經冒出花苞。問他選的什麽品種，他也不知，隻挑的最貴最好的不就得了嗎？

    因著桂洲梁氏家的姑娘快定親了，前兩日便早早地將帖子送了來，約著一同去莊子上釣魚，故今日少不得要比平時起早些。

    丹心敲了敲門，得到應允，立刻帶著婢子們魚貫而入，將秦清團團圍起，半點不給謝策插手的機會。

    這天氣還有些許微涼，謝策就穿了件單衣，抱著手臂靠在一旁，看見丹心她們將秦清圍得嚴嚴實實，從洗漱更衣，到描眉點唇，別說讓他插手了，就是靠近都不行。

    謝策忍不住切了一聲，“不都是一樣的嗎？這眉毛，還沒有我畫的好看呢。”

    秦清閉著眼睛，隻覺有輕飄飄的羽毛在臉上劃過，一層波波的，輕盈細膩的珍珠粉便打好了。

    丹心滿意地點了點頭，玉竹也把發髻梳好了。

    任由謝策在一旁酸言酸語，也沒人搭理他。

    秦清瞧了眼銅鏡中的自己，除了唇上點了顏色，其他好像也看不出哪裏有變化。

    一回頭，便見謝策哀怨地看著她。

    秦清納悶道：“你還站在這做什麽？”

    婢子們退下去準備早飯，寢居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謝策剛想抱她，就被秦清下意識躲開，她道：“不行，你會把我的衣服弄皺的。”

    “哪有那麽誇張。”謝策老大不爽，自從知道秦清今天出門不帶他之後，從起床到現在，就一直處於黑氣縈繞的狀態，其他人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反正秦清總能哄好的。

    這不，就留了時間給他們。

    秦清皺著眉頭，對著銅鏡中又看了幾眼，確定脖子被遮蓋得嚴嚴實實，不會露出一絲痕跡，才放心收回目光，對他道：“都是女子，你去了做什麽？”

    今日去的人，光長公主府就占了三位，再就是宋子芩這個主人家。

    謝綰綰還在宮裏，怕是不會來。

    秦清道：“況且，我們申時就回來了。”

    “那秦懷文呢？那小子去不去？”

    謝策還不死心。

    淡淡大概是能感覺出盧見殊對他的頭疼，這個鬼精鬼精的小混蛋，越發要纏著母親。

    導致盧見殊都開始和秦衡商量著將他送去盧氏族學的事。

    “你好黏人”四個字，剛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秦清忽然笑起來，出乎意料地鬆了口。

    “淡淡......應該會去。那你也先來吧。”

    這就成功了？

    謝策狐疑地看著秦清，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抵不過心裏的高興，秦清又催著他去換衣

    裳，京郊那處可以釣魚的莊子有些路，叫大家都等著他們就不好了。

    臨出發，丹心回頭瞅了眼跟上來的謝策，和玉竹兩人大眼瞪小眼，齊齊看向秦清。

    “世子......也去？”

    謝策聽見了，哼了一聲，生怕秦清改主意反悔，搶先上了馬車。

    秦清：“......”

    她原先還怕盧見殊這回沒有帶淡淡出來，沒想到大家看見謝策，也都習以為常，甚至早就做好了調侃的準備。

    盧見殊笑道：“呦，這是誰家的郎君，一刻都離不得我們阿寧？”

    謝策臉皮刀劍不穿，反倒是秦清被說的麵帶赧意，輕輕推開謝策，對她們道：

    “我家的。”

    淡淡跟在婆子身邊，他如今跑的十分利索，等閑婢子都還追不上他。他看見秦清，立馬脆生生喊：“姑姑！”

    小臉燦爛，就要撲到秦清懷裏。

    “幹什麽？”

    刻在骨子裏的聲音，簡直熟悉到令人心疼。

    小短腿急忙刹住，又因為跑的太快，險些一跟頭栽地裏。

    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秦清看著，謝策眼疾手快將人撈了起來，淡淡這才看見這剛才被盧見殊幾人擋掉的身影。

    原先還鬧騰不行，話多到和宋子芩有的一拚的淡淡瞬間就和鵪鶉似的老實下來。

    他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安安靜靜的，不說話也不鬧騰，就乖乖地看著秦清。

    至於為什麽隻和秦清撒嬌求助。

    因為淡淡發現，不管是親娘還是小姑姑，都十分想看見謝策將自己治得老老實實的畫麵。

    她們鐵石心腸！

    一點都沒有秦清好！

    是的。

    早在很久之前，淡淡就發現秦清對他格外心軟，隻要有她在，謝策就別想動他一根汗毛！

    “姑姑，姑姑～”他喊著，朝秦清伸出手，想要她抱。

    剛走沒兩步，後領子就被人扯著給帶了回去，謝策怕秦清扛不住撒嬌去抱他，先一步將人抱了起來。

    他單手掂了掂分量，嘖了一聲。

    “小胖子，最近吃的有點多啊。跟個球似的，把你賣了怕是能賺不少。”

    淡淡第一反應就是嗷嗷叫，但他打不過謝策，隻能委屈又傷心地低下頭，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小可憐模樣。

    這下，就連秦沅都忍不住道：“淡淡在家向來是最勇敢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麽到了外邊兒，反倒還跟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

    盧見殊看她一眼，不知道她是在暗指淡淡裝可憐，還是故意說謝策欺負小孩兒。

    秦清拍了謝策手臂一下，“淡淡哪裏胖了，你不許說他。”

    “哦。”謝策在心裏切了一聲，本來就胖，還不讓說。

    謝綰綰小時候都沒有這麽胖。

    念誰誰就來。

    莊子上的管事匆匆忙忙進來稟報，臉上還帶著笑容，對宋子芩道：“姑娘，康王府小郡主也來了，還帶了貴客。”

    貴客？

    宋子芩納悶道：“綰綰不是說今日可能來不了嗎？她還帶了誰呀？總不會是——”

    一道光自腦海乍現。

    想到猜測，宋子芩激動的眼睛都睜大起來。

    盧見殊和秦清還未反應過來，郭映如微微一笑，“這下倒是熱鬧了。”

    秦沅和淡淡對上目光，小孩子的眼眸明亮剔透，仿佛能感受到大家的心情，不過，他一向最親近秦清，對她反而是討好更多。

    “小姑姑......”

    謝策捏了捏他肉乎乎的手臂，“幹什麽？”

    淡淡想說，小姑姑好像有些不開心，但謝策又開始捏他臉了，淡淡立馬注意力轉移，氣惱地嗷嗚一口咬住他手指不放。

    這叫，這叫欺人太甚！

    四歲的淡淡，已經在讀書上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

    為此，盧尚書時常提起想要將淡淡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莊子上的管家領著幾個人進來。

    一抹靈動的鵝黃色身影率先闖入眾人視線。

    已經初具少女風采的謝綰綰衝她們招手，興高采烈，臉上洋溢著一如既往的燦爛笑容。

    無憂無慮，天真爛漫。

    隻要是見過謝綰綰的人，在她身上隨時都能想到這八個字。

    “安安！阿兄！嫂嫂！阿詞姐姐，阿序姐姐！還有表姐和淡淡！”她小跑著，第一時間跑到秦沅麵前，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秦沅咳了一聲，後者立馬背過手，嘿嘿一笑，然後改成抱著她手臂。

    “安安，我們已經有六七八九天沒有見麵了！”

    “我好想你！”

    直白坦誠的表達往往最能打動人。

    秦沅麵上不顯，嘴上不說，但眉頭卻慢慢鬆開。

    餘光瞥見那朝她們緩緩走來的頎長身影，秦沅正要說什麽，感受到謝綰綰習慣性往自己身上壓過來的重量，完全控製不住掐了她一把，咬牙低聲道：

    “沒長骨頭是不是？給我起來！”

    謝綰綰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一個是明熙帝，一個......

    便是宋子芩日後的夫婿。

    一眾女眷退後幾步行禮，明熙帝溫聲阻止：“不必多禮。今日來的，隻是秦家兩位郎君，冒昧前來，還請諸位莫要見怪。”

    宋子芩感受到秦徊的目光，忽然臉紅起來，一向叭叭叭說個沒完的小嘴也閉了起來。

    還是秦清先開的口，好奇道：“陛......表兄怎麽來了？”

    明熙帝含笑道：“綰綰和姨母一同做了些糕點，想著你們不能嚐到實在是太可惜，正好今日休沐，我便送她過來。”

    此言一出。

    原先還肯給謝綰綰挽手臂的秦沅瞬間變了臉。

    謝綰綰連忙道：“這次真的好吃！好吃的！”

    秦沅：滾啊！

    “好吃的。”明熙帝在一旁附和。

    “你看！長瑾哥哥早上也吃了，真的好吃！”謝綰綰用那雙亮閃閃的小鹿眼巴巴地望著秦沅，被她用食指抵著額頭推開。

    “不是說釣魚嗎？”她看向宋子芩，不想人家早就走到秦徊身邊，不知道說些什麽，但那嘰嘰喳喳的模樣，不能說和謝綰綰很像，隻能說兩人幾乎一模一樣。

    秦沅深吸一口氣。

    明熙帝問：“在哪邊釣魚？”

    “那。”

    謝策示意下人帶路，正好明熙帝來了，直接將小胖崽扔到他懷裏，明熙帝不由掂了掂，正要說淡淡長高了，就見他憋著氣，一副你要是說我胖我就哭給你看的表情，明熙帝不禁啞然失笑。

    不同於其他品茶插花，寫詩作畫的世家貴女，宋子芩最近喜歡上了釣魚，隻是這種愛好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也就是親近的幾個人知道。

    要不然今日來的也就不會這麽幾個人。

    原是她作東，就該好好招待客人，但看她那和秦徊聊個沒完沒了的樣子，盧見殊等人也不能指望什麽了。

    宋子芩問：“你怎麽來了？是陛下帶你過來的嗎？還是你自己要來路上剛巧和他們碰上？阿娘說了，姑娘家要矜持，你別老是來找我了，我一看見你就想說話，我有好多話要說。”

    秦徊那雙精明的眼眸滿是笑意，他一一回答宋子芩的問題，“我自己想來找你，恰好陛下陪同康小郡主過來，我就讓他將我也帶上。是我不矜持，是我想娶你，你想說什麽就說，我都聽著呢。”

    明熙帝大概是第一個發現秦徊喜歡宋子芩的人。

    大概旁人發現這種事的第一反應就是秦徊圖謀不軌，想借宋子芩攀上梁宋兩家。

    秦徊既不占嫡又不占長，也不是老幺，更不像秦徽有個寵冠六宮的生母，他從小就心眼多，明章帝對他並不是很喜歡。

    他的生母宋美人是旁係出身，江洲宋氏自然也不可能為了支持他去和華安長公主作對。

    除非他能將宋子芩娶到手，或許還有幾分希望。

    但那是梁宋兩家最疼愛的孩子，也是秦徊一眼就喜歡，喜歡了好多年的姑娘。

    他從來沒想過說利用宋子芩做什麽，相反，為了她的名聲，哪怕是想送些東西給她，也是借由自己妹妹的手，以至於這麽久，都鮮少有人能看出秦徊和宋子芩兩人之間的不一般。

    至於宋子芩是怎麽想的？

    她哼了一聲，“我阿娘說了，男人都是慣會花言巧語的。你現在說喜歡聽我說話，等我真的嫁給你，指不定沒兩日就膩歪了，開始嫌我煩。”

    對麵前的男子，宋子芩當然也是喜歡的。

    如果不喜歡，她就不會一直和他有那麽多話要說。

    如果不喜歡，他托三公主送的那些東西，她早就讓人送還回去了。

    如果不喜歡，她才不會點頭嫁給他。

    “表姐！快來釣魚！”下人們將早早備好的工具拿出來，謝綰綰的糕點也準備好了，她喊了一聲宋子芩，成功攔截秦徊還未說出口的話。

    秦沅拍了她腦袋，“閉嘴。”

    真是隻沒眼力見的豬。

    謝綰綰摸了摸腦袋，小聲嘟囔：“是姨母她們叫我看好表姐的嘛。”

    謝綰綰雖然不是康王妃親生，但也和親生的沒什麽兩樣，江洲宋氏的人對謝綰綰同樣十分疼愛。

    這聲姨母喊的就是梁夫人。

    秦沅道：“閉嘴。”

    眼見她還要掐謝綰綰的臉蛋，不遠處的明熙帝以拳抵唇，輕輕咳嗽一聲。

    謝綰綰望過去，關懷道：“長瑾哥哥，你嗓子不舒服嗎？是不是感染風寒了？”

    秦沅似笑非笑，當著明熙帝的麵，撓了撓謝綰綰白嫩的下巴，漫不經心道：“看樣子是，陛下身子抱恙，還要麻煩他送你過來。你怎麽一點兒都不懂事？”

    謝綰綰“啊”了一聲，她不知道長瑾哥哥不舒服，如果知道......

    “我沒事。”明熙帝和善一笑，“安安還是和長寧一樣，喊我表兄吧。”

    正巧謝策已經無師自通弄好魚餌，將魚竿扔下水。

    秦清的注意力分散過來一些，眼神詢問她們在說什麽。

    明熙帝笑道：“安安或許還有些拘謹，喊不出表兄。”

    謝策挑事道：“肯定是你做了什麽，人家對你有意見。”

    “你安靜會兒行不行？”秦清低聲道。

    謝策連忙抿唇，表示自己已經閉上嘴。

    這麽愛挑事拱火，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那邊，秦沅眼中的殺氣已經快溢出來。素帛輕紗，柔軟的手臂如一條白蛇般遊移到謝綰綰肩上，指尖輕輕劃過她脖子。

    謝綰綰一邊躲一邊笑，“癢啊，安安，好癢。”

    秦沅道：“大家都在釣魚，安靜一點。”

    謝綰綰乖乖閉上嘴，求表揚的小表情和謝策如出一轍。

    不愧是兄妹。

    明熙帝默默收回目光，為了謝綰綰的安全著想，帶著老是挪動魚竿子的淡淡往邊上挪了挪。

    這叫什麽？

    挾天子以令諸侯。

    好罷。

    誰還沒有個被威脅的時候呢。

    淡淡左看看，右看看，想作怪的手被明熙帝抓住了，他嘟起嘴，仰著小腦袋問：“魚呢？”

    明熙帝語氣沉重：“被嚇跑了。”

    “被誰嚇跑了？”他刨根問底。

    “你。”

    明熙帝往他嘴裏塞了塊謝綰綰做的糕點，好教他不要說話。

    淡淡吃完，皺著眉說：“太甜了，怎麽這麽甜的。”

    “不要說話了，淡淡。”

    淡淡想起身，“我要找姑姑玩。”

    左邊兒姑姑身邊有人盯著，右邊姑姑脾氣不好，說不準還會拿謝綰綰撒氣。

    明熙帝想也不想摁住他，眼見他要鬧騰，隻得放下魚竿帶他去莊子別處走走。

    秦清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扶額。

    謝策小聲問：“怎麽了？頭疼？”

    看著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秦清心道：難道是傻人有傻福？

    明熙帝的到來，竟然讓謝策躲過一劫。(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