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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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熙臉上抹了一條白白的膏藥,她不愛聞,可任夫人不準她擦,說是這樣傷口才好得快,任熙才不管,天黑後,回了房間就把藥膏抹了,嫌棄臉上的草藥味太重,她又倒了點兒桂花在香囊裏給自己衝衝味。
任家不□□客,夜間也無人出去走動,天黑沒多久,個個就休息去了,紫薇院裏,原本搖曳的燭火也被人輕輕吹滅,小門處吱呀一聲合上,屋裏再沒有什麽動靜了。
行僧樓裏確實有僧人在裏頭坐著,可更多的,還是些喜歡品茗聊天的客人,一桌一桌的隔著屏風,隱秘又風雅,是不少閑人打發時間的好場合。
楊珍生怕自己要等的人找不到她,還專門挑了間靠窗的,要是從路西邊來,透過窗子就能瞧見人,要是從路東邊來,進門斜對著也能見到。
一刻鍾過去了,她還是一個人待著。
楊珍想,他是不是忘了那個約定。
少女一個人趴拉在桌子上,特意帶來的青瓷杯離她隻有一跟手指的距離,上頭繪著一副老僧講經圖倒盈滿瞳孔,迎合了這茶樓的名字。
楊珍就定定看著那茶杯,眼珠子轉也不肯轉,等壓在桌上的兩隻手終於酸得不得了時,她才回個頭,看著窗邊,這一看嚇一跳,一大個人就站在窗口看著她呢!
少女“呀”了一聲,聲音倒是小了些,可也讓窗外站著的人知道她被嚇到了,蘇遲難得笑出聲來,方才她自己亂動,原發紮好的小髻歪了些,看起來十分可愛。
蘇遲走進樓裏時,楊珍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等著,可這端正也沒有多久,看見蘇遲跪坐在麵前,她兩嘴一扁,話語裏有些埋怨“我還以為你忘記了。”
蘇遲知道這次是自己理虧,天知道這行僧樓是銀屏街西坊,他倒好,偏偏往東邊那邊跑去,找了半天愣是沒找到,問了一個賣花的孩子,才知道跑錯了方向,又騰騰騰往回跑。
男人把一束小花兒放到桌子,楊珍見了,滿眼不敢置信。
“這是送給我的?”她的眼睛恨不得沾到花上,可卻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
一個男人送一個女人花,這會是什麽意思呢?
看著麵前的姑娘嘴巴快咧到了眼角,現下蘇遲也不知自己心裏到底後不後悔了,他也有些尷尬,來的時候問那賣花的小孩行僧樓怎麽走,小孩說買一束花就告訴他,這花就一直拿在手裏。
蘇遲想,自己來時怎麽就不扔了呢?
楊珍就不知道他那些心思了,隻盯著花看,見此,蘇遲隻好硬著頭皮說道“路上買的,你喜歡麽?”
“喜歡,喜歡!”少女把花一把拿了過來,細細嗅著花香“我最喜歡花草了!”
她抬頭,眼裏是毫不掩藏的歡喜,原本被世人默認的男女間的禁忌在這裏變成了光明坦蕩的心意,摻雜不了半點虛假。
她坦坦蕩蕩的,他亦如此。
還是知道來行僧樓是做什麽的,楊珍把花放到一邊,將桌上的青瓷杯放到蘇遲麵前,笑道“你來了就好,我還怕你忘記了呢!”
蘇遲咳咳嗓子,道“我不熟悉信安,走錯了地方,你可莫要見怪!”
“無妨,信安雖是皇都,卻也不大,待上一陣就熟悉了。”
一股茶香飄一直在鼻間繚繞,蘇遲輕輕嗅嗅,不由得歎了一聲“好香呐!”
“阮大哥是個識貨的,我們南地的茶就是香,隻是有些人喝不慣,偏偏要說不好喝,等他喝習慣了,哪天不喝哪天都不舒服。”
少女做事行雲流水,她從自己旁邊抬上來一個,自顧自地給蘇遲介紹起來。
“行僧樓原本就是個小茶攤,偶有僧人在此休憩,因我朝尚佛,僧侶漸多,所以有不少僧人來此吃茶論佛,不過他們也不常留,茶完即走。後來信安城裏的人看到商機,在這裏蓋了這茶樓並取名行僧,專給客人們喝茶聊天。不過這裏的老板也是個識貨的,他賣的茶確實不錯,我爹也喜歡,經常來這裏提些茶膏。”
“看來你和你爹關係很好。”聽她經常說自己的父親,蘇持不由感歎,楊珍笑笑,不當回事,隨意抬頭看看他“這是自然,他是我爹呀!”
蘇遲聽了,隻能勉強笑笑,許是這裏的茶香撫平了他內心長久的焦躁,許是眼前這個姑娘言笑宴宴讓他多了個喘氣的機會,男人心上開了一個口氣,被他摁壓在裏頭的情緒一個個蹦了出來,想在這裏傾訴點什麽。
“我和我爹就不一樣了,我和他關係不是很好。”他突然沉悶下來,讓人輕易察覺到他略微低落的情緒。
若是常人肯定要問下去的,可楊珍聽了,除開一瞬間的驚訝外,便笑了一笑,安撫了她。
“阮大哥,待會兒等你喝了我的茶,你就不會這麽多想了。”她嬌笑一聲,卻沒有多問一句蘇遲的家事。
楊珍沒有再問下去,蘇遲鬆了口氣,他是糊塗了,對著一個才認識幾天的陌生人講這麽多,若她別有用心,指不準就是徒生事端。
“茶麽,以前是入藥,到後來才成了食用。南地這兒啊,有些人被稱為名士,喝茶就是這些名士的風尚,可後來連普通人也能喝上了。”
少女從身邊的籃子裏取出一塊黃紙包著的東西,蘇遲打開一看,是綠色的茶葉,他嗅了嗅,一股清甜的味道鑽入鼻中。
楊珍把他手裏的茶袋子拿了過來,同他繼續說著“才采下來的茶葉做成餅,是謂茶餅,茶餅用來煮著喝,我喜歡煮的時候加上薑和橘子,還有桂圓,喝起來那味道能甜到舌尖,但我爹喜歡和茱萸煮,這也叫茗飲。可這煮茶也是要費些功夫,茶要選好茶,峽州,越州、彭州都是產茶的好地方,不過我沒去過,也沒見過他們采茶。”說到這兒,她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沒有親眼見過,可在這裏說得頭頭是道,好像在別人眼裏算不得真。
“總有一日,我一定要去那裏看看,也親自采茶煮給我爹爹喝。”
少女依舊認真做著手上的活計,她看起來年齡雖小,可做起事來卻認真投入,半點不浮誇張揚。
小桌旁邊是個小風爐,才進茶樓蘇遲就見這東西每桌都有一個,想來是店家供的。風爐上有個小鍋,少女又拿出一個葫蘆,朝鍋裏倒水,水沸騰後,她將碾碎的茶末和三四顆桂圓放進去,用一根長勺攪動著茶湯。
蘇遲在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倒真沒想到南人會把喝茶一事做得如此細致,怪不得傅玉書在北地時就一直念著喝茶。
楊珍把幹了的葫蘆收回去,道“煮茶的水以江水最佳,可我這水不是江水,是早上采的露水,也算新鮮甘甜。”
不一會兒,鍋裏茶香已出,泡沫起而精華出。
青瓷杯早就準備好了,女人用小瓢分了兩杯茶湯,一杯放到蘇遲麵前,一杯放到自己麵前。
“煮茶喝茶都得有專門得茶具,我帶來的這套,是東隅一帶產的,不過還要數越窯出的瓷器最好。”
杯子下還有一片像小盆似的東西,楊珍一同舉了起來,先抿了口茶水,爾後,她閉著眼睛,長長地“唉”了一聲,末了,還要慢慢搖一搖頭,似是嚐到了人間極味。
“好茶!”
等她睜眼時,才見蘇遲依舊看著她,楊珍道“茶碗燙手,這盞托連著抬起來就不嫌燙了。”
蘇遲也學著她,朝上麵吹了兩口氣,慢慢嚐了一口。
少女一直看著他,似在等待他的誇獎。
蘇遲以前喝茶,也隻是隨了南人的風氣罷了,可茶水寡淡,要麽苦澀難咽,實在不知喝個什麽,要論起來,他更喜歡喝酒,越烈的酒越好。
可今日這杯茶與別處不同,他親眼見到了別人一一煮茶的樣子,無論茶葉還是茶具,都是用心挑選出來的,不知是茶葉的原因,還是煮茶人的原因,這杯茶和以往喝的不一樣,清冽甘甜,第一口下去,便如有鉤子一樣,拉著人的舌尖要喝第二口,喝不到沒有桂圓的甜味,鼻子卻能聞得到,心尖上有如滴上指頭大的冰雪,清涼入骨,不知不覺中,一杯茶已經飲盡。
蘇遲還想喝第二杯,可楊珍卻搖了搖頭“不能喝了,茶水醒神,喝多了你晚上該睡不著。”
蘇遲幾次表示自己不在意,楊珍才給他舀了一杯。
“我想我還是稍稍知道你們為何喜歡喝茶了,這茶好喝是一個原因。”
楊珍笑了搖搖頭。
“怎麽不是?”男人看著她笑,自己也不由得跟著笑起來。
“本朝誇豪鬥富之氣太盛,南人以茶代酒飲酒,也隻是絕此奢靡風氣。”
“倒是沒想到,這茶藝下還藏著這樣大的誌向啊!”
二人一笑一談,風爐裏的火也滅了,離開茶樓前,楊珍讓老板拿了兩罐茶膏來。
“把茶餅碾碎後加上油膏就成茶膏了,你拿一罐回去,我也拿一罐回去給我爹,要是哪天覺著自己不清醒,就連茱萸一起煮煮,喝完後,必定頭腦清醒。”
蘇遲接了過來,再和她客氣,就顯得他矯情了。
這個時候又該說分別了。蘇遲還是像以前一樣,要送她回家,以前楊珍都是一人回去的,可今天她卻點了點頭。
也不知是不是在茶樓裏說多了話,走在路上的二人,一個低著頭看路,一個挺直腰背一直看著前頭,就是誰也不看誰。
出了銀屏街,楊珍停步,告訴麵前的人自己到家了。
蘇遲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明明人已到家了,可誰也不走。
他們今日見麵是因為約定好了,可是以後呢,要在街上守著麽?楊珍一直低著頭看著腳尖,不說話,她在等別人說,可那人的嘴巴卻是牢牢閉著。
她有些失望,正要轉身離開時,身旁終於有聲音響起“你愛喝乳漿麽?我記得你上次說過,想喝一喝北地的乳漿。正好有朋友從北地來,給我帶了點兒,你要是想喝,我便送給你。”
楊珍終於抬頭看著他了。
“我想喝的!”說完,她還拚命點點頭,似是十分期待。
蘇遲慶幸地舒了口氣。
“那好,隻是這個月我家裏有事,出不來,等下個月,我們在翠華樓見!”
“嗯!”
月光又灑在地上,一片銀灰,流淌在漸行漸遠的兩人身上,黑發一瞬間變成了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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