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火盆裏，幹柴劈裏啪啦的燃燒著，釋放出熱量與煙塵。
    謝乘年盯著那盆柴火，火焰四周的空氣居然看起來有些失真，像是被抹了一層油膩，顯得彎曲而不真實。
    窗外的雨仍然沒有停，反而是勢頭漸猛，淅淅瀝瀝的小雨不一會兒便如冰雹一般砸在地上，院落裏較凹的地麵已經積起了一些泥水，從第一滴水落地到現在為止，隻不過是過了兩刻鍾的光景。
    若是胖瘦二人現在再去院落中，鐵定淋成個落湯雞。
    火盆裏的燃燒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劇烈，柴火在雨中受了潮，生火的效果自然沒有那麽好。
    逐漸的，攀附在焦黑木柴上的火焰小了下去，卻仍然不屈地躍動著，仿佛隨時都要東山再起，將這宅子付之一炬。
    從火盆裏抽離回目光，謝乘年淡漠地看著眼前低頭不語的兩名刺客，這時才緩緩地開了口，然而這一開口就是直戮要害：
    “朝廷那邊是什麽態度？”
    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麽快就切入正題，瘦刺客頓時心裏倒吸一口涼氣，可他麵色卻仍舊如常，隻得勉強回應道：“曹公的態度代表不了朝廷，他隻能代表……東廠。”
    “說的不錯。”
    謝乘年微微點頭，詭異的笑臉麵具之下居然隱隱笑得發抖：“所以說，你們並沒有和他談攏，對也不對？”
    “屬下無能！”
    兩名刺客明顯感受到了謝乘年那皮笑肉不笑的態度，毫不猶豫地跪在了地上。
    “無能不無能這我不在乎……可你們把事情辦砸了，這就讓我很難堪了。”
    謝乘年輕笑一聲，勾了勾手指：“你們誰有補救的方法，說出來，為時不晚嘛！免得開除了你們，天機樓麵子上也不好看。”
    聞言，兩人均是心驚肉跳。
    在天機樓，開除和清除是同義詞。
    你知道秘密，但你脫離了天機樓，那你就和那些滅口目標沒什麽區別了。
    眼皮猛地一跳，胖刺客沉聲道：
    “也許……我們可以開出一個更高的價碼。”
    “那頂多這是一種臨時的協議。”
    謝乘年冷笑一聲，踱步走到窗邊，負手而立，身上的玄色長衫被吹得獵獵作響：“朝廷有資本和我們談判，我們卻沒有資格和朝廷談判……”
    沉默片刻，他突然抬起頭，笑臉麵具上的兩道指代眼睛的黑色圓點正對上了不敢抬頭的兩名天機樓刺客。
    “朱常洛沒有被我們控製住，劫持失敗了。我們永遠地失去了拿太子和朝廷交易的資格，而朝廷，現在得到了兩個不知從何而來，武功卻不遜色於三大宗師的高手助力。”
    謝乘年緩慢地踱著步子，從窗邊又走回了那靠椅上，卻並沒有急著坐下。
    他伸手從桌上拿起那份老舊的卷宗，隻是隨便地翻了翻，便毫不猶豫地將它丟進了火裏。
    像是餓了幾天後突然被投食的猛虎，烈焰在觸及那份卷宗的一瞬間，便如饑似渴地撲了上去，一陣狼吞虎咽的撕扯之後，卷宗便被吃的隻剩下灰黑色的煙灰，一點點飄起，再緩緩地落在地上。
    看著迷離的火焰，謝乘年拍了拍手，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換而言之，現在不是朝廷需要天機樓的助力，而是天機樓需要朝廷的支持。他們，已經不需要我們了。”
    兩名刺客戰戰兢兢地伏在地麵上，就連那一向沉穩冷靜的胖刺客居然都有些恐懼，這種雲淡風輕的語氣，似乎預示著狂風暴雨的降臨。
    “所以我很好奇，朱常洛那個隻會吃喝嫖賭的廢物……是怎麽提前獲知我們的計劃，又怎麽提前轉移的？你們想說什麽？朝廷？別以為錦衣衛這些吃空餉的廢物還有東廠那幫吃幹飯的閹狗能和我的刺客相提並論！曹化淳和劉守有這兩個老賊還沒有精明到這個地步！”
    謝乘年眯著眼，一步步迫近兩人，接著一字一句地說道：
    “知曉計劃的隻有我們三人，執行者更是臨時收到的通知，不可能有任何人暴露蹤跡。除了我——”
    話音未落，僅僅瞬息之間，小小的房間裏卻是異變陡生！
    平地起驚雷，刀光一閃而過，兩名伏地不起的刺客猛然間拔出了腰間的彎刀，竟是直襲謝乘年的兩翼！
    “哈哈哈哈哈在……還真是不穩重的細作，稍微一詐就出了馬腳。不過我還真是沒想到，你們兩個居然都是東廠的走狗……”
    窗外，雷光一閃。
    謝乘年不是沒有後手。
    他的後手簡直太多了。
    胖瘦二人隻是用來天機樓與朝廷聯絡的一枚棋子，算不得什麽頂尖高手。
    雖比不得陳星常和虞鎮華這種怪物，可天機樓收納的青年才俊或一些越老越妖的老怪物也並不在少數。
    想圍殺他們二人，這是很簡單的事情。
    天花板之上的弩手，樓梯之下藏身的短刃刺客，以及從院落之外趕來的一隊殺手……
    即使謝乘年本人一點武功也不懂，這兩人也斷斷沒有任何得手的機會。
    他們兩人就像是行駛在大海上的船隻，看到冰山一角，卻看不到海平麵之下深不見底的恐怖。
    謝乘年就像是一名最高明的獵人，以獵物的身份出場，卻又迅速鎮住了身份不明的兩個刺客，接著，等待辨明他們的身份並詐出兩人的真正所屬之後逼迫他們出手。
    謝乘年一向很享受背叛者死前的心涼與絕望……十年前他就很討厭背叛，而如今，他更加痛恨背叛。
    而此刻最可笑，也最具戲劇性的是，謝乘年安排的人手根本沒有派上用場。
    或者說，謝乘年根本就沒打算讓他們派上用場。
    這些人另有用處，然而卻不是用在這兩個廢物身上。
    謝乘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兩名刺客，他們好像看到了什麽恐怖無比的事物，眼神驚恐，甚至連手中的彎刀都丟在了地上。
    他們想叫，卻發覺自己的嗓子早就發不出聲音了。
    木柴有毒，是十香軟筋散。
    而謝乘年有那張特製的麵具。
    從進門的一刻起，他們就已經被困在了謝乘年布置的死局中。
    兩人親手葬送了自己唯獨的去路。
    涕泗橫流，他們從未經曆過這樣詭異的一夜……他們仍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
    胖刺客不知道，瘦刺客也不知道，他們無法描述自己看到的場景，雷光閃動的那一瞬間，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麽？！
    雷聲大作，閃電卻早已消失。
    漆黑的房間裏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過。
    隻不過是一陣閃電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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