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我放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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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嗯,要聽的。”女妖點頭如搗蒜,眼底晶亮。
琴師取下背後的琴,放在桌上,信手彈奏起來。
女妖聽不懂,但不妨礙她欣賞他那張臉,“你是怎麽知道我受傷的?你過來是來看我的嗎?你關心我?”
麵對女妖的三連問,琴師臉色冷下來,“聽琴不語。”
琴音中止。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女妖一臉歉意的捂住嘴,剩下一雙黑眸吱溜溜的轉。
琴師見她又憨又傻的樣子,不忍再苛責,幹脆轉移了話題,“我叫斯遠,南宮斯遠。”
女妖反應過來,琴師告訴了她名字,她高興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叫元寶,真身是一隻火麒麟。”
“我知道。”琴師勾唇淺笑,他見過她徒手燒開一鍋水的樣子。
女妖看著他的笑容,一時回不過神。
這個夜晚,女妖和琴師相處融洽,貓形公儀璿璣蹲在一邊,覺得這隻貓是不是眼花了?
琴師是帶著目的上山的,那這個充滿愛意的眼神是怎麽回事?
翌日,琴師坐在樹下眺望遠方,貓形公儀璿璣就在他腳下打盹。
女妖從遠處跑來,“斯遠、斯遠。”
“何事?”
女妖跑得風風火火的,臉上的笑容真摯得耀眼,“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
琴師靜靜的看著她。
在他的眼神中,女妖調笑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來了,她呐呐低語,“我的確沒什麽事。”
突然,琴聲響起,朝氣蓬勃,山河壯闊。
女妖的眼睛眨了眨,解下腰間大刀舞了起來。
一時間,風乍起,琴師白衣飄飄,女妖紅衣烈烈,鮮活燦爛。
女妖帶琴師去了一個地方,棲鳳山的後山。
琴師站在坡上,遙望那片碧綠的湖水,湖水碧波蕩漾,岸邊有一顆垂柳,柳樹下有一間茅屋,屋前站著回眸淺笑的女妖。
琴師緩緩走過去。
“斯遠,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阿娘就被捉妖師殺死了,他們用她來威脅我阿爹,我阿爹不從,他們便殺了我阿娘。”
琴師詫異的看著她。
女妖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難看,“我阿娘是個凡人。”
“但她很愛我阿爹,寧願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生下我,可她沒有死在生子這件事上,卻死在了捉妖師的手中,我阿爹雖為她報了仇,但也損傷了身體,沒幾年便也跟著去了。”
琴師望著她的臉,神色有略微動容。
“我小時候不聽話,我阿爹就把我關在這間茅屋裏,但我不聽話的時候太多了,所以我小時候是這裏的常客。”
茅屋雖然還在,但風吹日曬,早已不能住人了,女妖時常叫人來修繕,也隻是為了留存那份美好的回憶。
“還有哦,我阿爹的身體,其實並沒有灰飛煙滅,而是沉在了這個湖底,用來震懾四方小妖,棲鳳山的禁製也是靠阿爹的身體來支撐,這是個秘密呢,連王大娘都不知道。”
琴師略顯驚訝,“那你為什麽告訴我?”
“因為你是斯遠啊。”女妖笑得一臉天真,“如果捉妖師想要上山,毀掉湖中阿爹的身體就可以了。”
女妖在眼前笑得燦爛,她一身紅衣,融入背後的一片山水,就像一副朦朧美麗的畫,不知是山水襯托了人,還是人入了畫。
過了幾天,王大娘去世了。
她走的很安詳,想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將自己收拾得很妥帖,山上的一應事物也安排好了。
等其他人發現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化為了原形,僵硬在了床榻上。
女妖把自己關在了房裏一整天都不出來,她在房裏想了多久,琴師就在門外站了多久。
最後,女妖拉開房門,平靜的對琴師說“我放你下山。”
琴師下了山,貓形公儀璿璣在山道上目送他,女妖沒有來。
公儀璿璣心中疑惑,琴師此時離開了棲鳳山,那他是何時又回到山上的?
琴師帶著目的而來,什麽都不做就走了嗎?他放棄了?
還有,他是什麽時候死的?為何鬼形不散?
他的執念,是什麽?
琴師離開了,小貓的記憶卻還沒有結束,因為過了幾日,琴師又回來了。
公儀璿璣心中咯噔一響,仿佛她所有的疑問,都在琴師回來的這一刻,撥開雲霧,逐漸有了答案。
犀牛妖衝進大堂,“老大,琴師他回來了!”
女妖在虎座上揉了揉憔悴的臉,聲音困倦不堪,“什麽?”
“我說、琴師回來了,已經在山下了!”
女妖一聽,飛快的跑下山,一口氣跑到了他麵前。
她眼中含著淚花,渾身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
琴師對她溫柔的笑,“我回來看看,走吧,進去吧。”
貓形公儀璿璣看著琴師的笑容,卻覺得這個笑容非常假。
不要信,元寶。
她心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大聲說著,但女妖什麽也聽不見。
琴師走出去好遠,女妖還立在原地,她低喃道,“王大娘,他回來了,是代表不會傷害我們,不會傷害我了是嗎?”
公儀璿璣一瞬間愣住——她並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琴師見女妖沒有跟上來,他回過頭,第一次對她伸出了手,“還站著那兒幹什麽?過來。”
女妖抬起頭,看見琴師站在樹下挺拔的身影,她揮了揮手,甜甜一笑,“來了!”
這一日,棲鳳山上的每一個妖都很高興,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著,琴師回來了,意味著他們的老大不久就要嫁人了。
所有的妖都在歡呼,都在替他們的老大高興。
所有人都喝了酒,而一隻小貓是不能喝酒的,所以公儀璿璣就睜了眼,看清了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是夜,整個棲鳳山一片喧嘩。
琴師看了看周圍幾個桌子吃飯喝酒的妖,其樂融融的樣子讓他有些茫然。
他們為了他,上的都是熟食,桌上也沒有人肉。
“斯遠、斯遠。”女妖在一旁叫他,“你怎麽走神了?有人叫你呢。”
琴師一看,是隔壁桌子的一個妖,他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的絡腮胡子,乍一看很像個人,但身後的尾巴出賣了他。
他豪邁的端著一碗酒,“琴師,我敬你,以後我們老大就托你照顧了。”
他站起來,緩緩一笑,在眾人的起哄聲中將酒一飲而盡。
這時,犀牛妖就叫喚起來,“哎喲,糟糕!酒不夠了。”
犀牛妖衝著女妖嚷道,“老大,我去酒窖搬幾壇酒吧。”
女妖還沒應一聲,琴師就幾步走到犀牛妖身邊,“我跟你一塊去。”
犀牛妖上下打量他,“琴師,不是我說你,你搬得動嗎?”
眾人聽後哈哈大笑。
他沒生氣,臉上還帶著笑,“試試不就知道了。”
女妖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和貓形公儀璿璣說著話,“人生就該這樣,簡簡單單的,多好。”
很快,犀牛妖和琴師抱來了幾壇酒。
有人打趣道,“看不出來,琴師還有點力氣,我以為那些書呆子就隻會看書彈琴,身無二兩肉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笑罵聲不絕。
女妖怕琴師不好意思,嗬斥他們,“好了,喝你們的酒!”
時間就在推杯換盞中過去了,有一個身影跑了進來。
貓形公儀璿璣定睛一看,是那隻兔妖。
兔妖湊到女妖耳邊,低聲說道,“老大,後山湖中出現了好多修士的屍體,山下還有許多修士,他們是不是要攻打棲鳳山了?我們怎麽辦?”
女妖隻有片刻怔忪,很快釋然,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女妖轉過頭,輕聲對琴師說“我早知你是修士,卻還是選擇相信你,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話落,剛才還喧嘩熱鬧的大堂頓時鴉雀無聲,全都用一種複雜仇恨的眼神看著琴師。
棲鳳山地勢複雜,還有大妖的禁製,的確易守難攻,這麽多年也沒有修士能上得棲鳳山,臥底是唯一的辦法。
琴師臉色蒼白,手指不懂聲色摸上背上古琴,“為什麽?”
“因為,我忘了告訴你,後山的湖中不僅有我阿爹的身體,還有一群魚妖,他們生性凶殘,隻要是活物落入湖中,渣都不會剩下。”
女妖提杯喝了一口酒,笑的淒涼。
琴師伸出手,想要打落那杯酒,最後又無力的垂下。
“王大娘早就奉勸過我,我不聽,我以為憑著你在山上的這些日子,不會想要我們死,可我想錯了,這一天還是來了。”
這時,有些妖突然倒下了。
女妖反應過來,隻覺大腦一陣眩暈,她咬破嘴唇,疼痛才使她不至於倒地不起。
女妖逼出丹腹酒液,不可置信的看著琴師。
琴師承認,“剛剛去酒窖時,我下了藥。”
山下漸漸傳來了打鬥聲、慘叫聲,很快就要打上山。
女妖狠狠地瞪著他,眼中泣血,“原來你回來隻是為了下藥,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女妖眼中的傷痛太過明顯,琴師別過了臉。
“我殺了你!”女妖大喝一聲,抽出大刀朝琴師砍去。
琴師後退一步,接下背上古琴格擋。
女妖的刀鋒將古琴劈成兩半,露出中間的長劍。
女妖的招式又快又猛,如密雨裹雜狂風,她身形化作殘影,淚水從刀鋒滑落,又碎在地上。
琴師不得已,抽劍回擋。
琴師的修為在女妖之上,她又中了迷藥,不過幾十招,便見頹相。
犀牛妖跌跌撞撞的走過來,扶著女妖,對著琴師罵道,“你這個小人!卑鄙無恥的小人!”
琴師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
女妖還要再上,犀牛妖攔住她,“老大,你先走,我斷後!”
說著提刀對著琴師砍過去。
有幾個修士闖進來,看到他們幾個,就要結出困妖陣。
女妖和犀牛妖奮力抵抗,琴師提著劍退到局外,無聲注視著她。
女妖再也沒有看他一眼,眼中亦沒了往日的光彩,犀牛妖一邊咬牙作戰,一邊罵著琴師。
又有一群人闖進來,為首的是一個紫衫男子。
琴師看到後,臉色劇變,他衝入戰局,飛身至女妖身邊。
女妖見他衝過來時,眼神閃了閃,動作微頓,“你來幹什麽?”
琴師一雙眼欺霜賽雪,仿佛最凜冽的冬日盡在他的眼中。
他出了手。
女妖甚至沒看清琴師是如何出招的,他的劍,就沒入了她的心口。
巨大的靈力湧入她的心口,震碎了她的妖丹,連同五髒六腑一同毀壞殆盡。
紫衫男子吃驚得大叫,“南宮斯遠,你幹什麽?!”
琴師不去看周圍還有多少人,他扶著女妖倒入自己懷裏。
女妖體內的力量迅速消散,大刀落在地上,她努力的抬頭看向琴師,讓他看清自己眼中的恨意。
她眼中的恨意驚人。
他看著血液從她的嘴中湧出,眼中幹澀難擋,他閉上眼緩緩吻上女妖的唇,若情人間最親密的姿態。
“來讓你死在我手。”
女妖眼眸渙散,隻知道琴師的臉在眼前晃動。
他似乎吻了她。
他竟然有臉吻她?
女妖想要睜大眼看清楚,卻是徒勞,她抓住他的衣襟,“我恨你”
女妖的心跳越來越微弱,她在琴師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我知道。”琴師低語,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不染纖塵的白衣沾了血,像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觸目驚心。
紫衫男子衝到他們麵前,探向女妖的鼻息,連一絲微弱的氣息都沒有了。
紫衫男子氣極,“南宮斯遠,你明知島主需要麒麟養藥,為何還要殺了她?!”
琴師沒有回答,他低著頭,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後來,棲鳳山上沒死的妖物都被抓走了,死了的妖物則被剖出妖丹,肉身消散。
女妖的內丹已經被琴師打碎了,一身麒麟血迅速凝結,也沒了人類女子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隻通體火紅的麒麟。
死了的麒麟,於他們而言,再沒了用處。
棲鳳山上的這場變故,嚇壞了小貓,小貓在山下流浪了幾日,才回到山上。
後山的湖邊多了一座墳塋,琴師抱著古琴席地而坐。
這把琴雖然修好了,但再也無法彈奏了。
琴師的身旁是那個紫衫男子。
“麒麟女死了,島主很生氣。”紫衫男子說道。
琴師麵無表情,他身邊就是女妖的墳塋,兩人相依相靠。
“你為什麽要殺她?”琴師吻女妖的那一幕,紫衫男子是看見了的。
如果女妖還或者,他們還有相見的可能。
琴師沉默了很久,才說“她不會想要作為奴隸活著,這是我唯一能給她的東西。”
紫衫男子又說,“你要在這山中呆幾日?”
琴師不語。
“你是島主最喜愛的弟子,現在辦砸了任務,島主還等著你回去請罪,你倒好,躲在這裏不回雲浪島了,你讓我們怎麽回去交差?”
琴師還是不語。
紫衫男子見他無動於衷,生著氣走了。
貓形公儀璿璣蹭到琴師身邊,琴師見到她,眼眸的冰雪融化了一些。
過了兩日,紫衫男子又來了,他氣急敗壞的說,“你究竟要在這幹什麽?你有大好的前程,為什麽要隱居在這荒郊野外?為何要荒廢人生!”
琴師威壓外放,紫衫男子被壓得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他震驚的看著琴師,“你的修為何時升入渡劫境的?”
琴師搖搖頭,說起另外一件事,“她曾說過,她的爺爺是妖,阿爹也是妖,所以她生來就是妖,她選擇不了,其實我們人也和這些妖一樣,生來就注定了自己的命運,什麽都選擇不了。”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紫衫男子仿佛不認識自己昔日的好友了,“你是被那麒麟女迷了心智嗎?這要是讓島主知道,你必死無疑!”
琴師不答。
其實女妖還說過,她也想和山下的姑娘一樣,平平靜靜的過日子,所以她時常會下山偷看那些凡人,但她也知道,她想過普通人的日子,永遠不會實現。
“你走吧。”琴師的聲音輕微,仿佛怕驚擾了墳塋中長眠的她,“島主將我養大,這些年我也已經報答,從今往後,我不再是雲浪島的弟子,讓島主將我除名吧。”
紫衫男子走後,琴師在棲鳳山重新放下禁製,修士再不能上得山來。
他在茅屋中住下,每日除了修煉,就是對著墳塋說話。
琴師的修為進步飛速,小貓快要老死的死後,他已到渡劫境後期,他沒有留存靈力用來突破,而是用靈力為這隻陪伴他的小貓續命。
琴師每日都渡給小貓靈力,但曆劫的天雷還是來了,他似乎是不想活了,沒用任何法器,被天雷劈得渾身都是傷。
天雷整整劈了一日一夜,等琴師從一片焦土中起身的時候,那隻失去了靈力維繼的小貓卻閉上了雙眼。
公儀璿璣和小貓的靈魂一同浮在上空,看著琴師將小貓的屍體埋在了那座墳塋的邊上。
渡過了雷劫,琴師的修為步入大乘。
唯一陪伴著琴師的小貓死了,他停止了修煉,每日都對著湖水靜坐。
漸漸的,他的白衣變得灰撲撲的,漸漸的,他的身上開始爬滿青苔,漸漸的,他變成了一座石像。
這時,大乘境界的琴師是沒有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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