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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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臭味混合著柴火燃燒的燥熱,將柿子從渾渾噩噩中拽了出來。
她睜開被砸腫的眼皮,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洞裏。
她披頭散發,身上的披風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手腳全被黑色的繩子捆住。繩子的毛躁觸感像是由毛發編織而成的——這讓她不禁聯想到了人類的頭發。
在她麵前五六米處,一堆篝火正在跳躍,將旁邊那東西的影子映滿了整個洞穴。
柿子仔細觀察著自己的敵人。
那東西把身體縮成了一團,看起來如浣熊般大小。瘦如枯骨的身體上沒有一絲毛發,上麵還殘留著黑乎乎的汙漬。
透過那破布條組成的衣服,柿子看到它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連頭皮都被扯得一塊一塊的,隻剩下幾綹髒兮兮的頭發飄蕩在頭上。柿子懷疑,要不是在這極度寒冷的地方,這些傷口本應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此時,這個令人恐怖的小東西正背對著柿子。它蹲在篝火旁,頭和雙手埋在兩腿之間,嘴裏發出詭異的咀嚼聲和吞咽聲。
就在它的腳下,是柿子的短劍和木刺。
聽到動靜,那個惡心的小東西注意到了柿子。
它轉過了身。
“嘔唔……”柿子咬緊了牙,竭力忍住想吐的。
它的臉像一張繃帶一樣裹在頭骨上,呈現出怪異的比例,像一個幹癟的骷髏。手裏捧著那些腐爛的泥肉,沒有來得及塞進嘴裏的腐爛物從嘴角緩緩流了下來。
畫麵十分陰森又讓人惡心至極。
盡管背對著火光,但柿子還是清晰地看到了那張傷痕累累的人臉。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又碰上了一隻餓鬼,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那東西就拉過一張獸皮把她蓋住了。
那獸皮的味道差點又讓她暈過去。
她掙紮著身體,掙脫出那條惡心的獸皮。
食腐人已經跑回了火堆旁。他不停地往嘴裏塞著那些泥狀物。等到把那些泥狀物都吃完了以後,他又開始吮吸那些巨型的骨頭,配合著雪水往肚子裏送去。
“嘿,我知道一個地方,有非常多的好吃的。我帶你去,好嗎?”柿子用蠱惑心神的嗓音誘惑食腐人。
果然,聽到“好吃的”三個字,他停下了進食。
但他接下來的舉動讓柿子立馬變了臉色。
他用幹樹枝一樣的手抓起了一塊石頭,爆出來的眼球死死盯著柿子。
那石頭上還殘留著柿子的血液。也許是因為他過於饑餓,所以之前擊打柿子的頭部時,使出的力氣並不大,隻是把柿子的頭打腫了幾個包,擦破了一點皮。
食腐人扔掉了那塊石頭,目光又移向了柿子的短劍。
該死。柿子在心裏暗暗咒罵。
對視隻有一瞬間,但她竟然由於太過惡心和恐慌,竟然忘記施展控心術了!
這麽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柿子卻沒有抓住,是在和平的隱世村下生活久了,所以懈怠了嗎?
柿子後悔了——她太魯莽了,還沒有摸清楚敵人的底細,就試圖迷惑敵人。現在反而把對方給激怒了。
“噌”的一聲,食腐人拔出了短劍。這也使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火光躍動在鋒利的劍刃上,嚇得柿子不住向後縮去。
這可跟那些遲鈍的石頭不一樣。花族建造的兵器輕便順手,而且極其鋒利,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能輕鬆地用它削斷粗壯的樹枝。
食腐人拖著短劍,垂著頭,手腳並用,慢慢地向柿子靠近。
而柿子在死亡的威脅下,已經害怕得忘記了惡心,隻能驚恐地撲騰著身體,不住地向後躲去。
她從土堆上滾到了地上,突然在土堆中發現了一隻破舊的男士手表。
手表的款式非常複古,,鏡麵已經破碎,但表針還在滴答滴答地行走。
柿子繼續向那個手表蹭過去,又發現那裏埋了一個爛錢包。一張白色卡片,隻微微露出了一個角。
居然……居然是人類的東西!
食腐人已經拿著劍爬到了柿子的身邊,不過他並沒有用劍,而是先用腳踢了柿子幾下。在柿子有意的一番掙紮之後,那張卡片終於現出了原型。
“葉路明,性別男,出生日期年月日,家庭住址……”
那張白色的卡片居然是一張身份證!人類的東西!人類的身份證!柿子激動得要哭了,但是她卻沒時間去高興,她的身後還站著一個可怕的食腐人!而自己馬上就要成為他的新食物了!
為什麽,為什麽這裏會有人類的東西?這裏明明不是人界!這個葉路明又是誰?
柿子突然轉過頭,看清了頭上食腐人的臉。
那張凹凸不平、疤痕累累的臉,和身份證上那個清秀爽朗的男人的臉,在那一刹那合二為一……
這個食腐的怪物……竟然是一個人類!
見柿子磨磨蹭蹭,死活不肯回到土堆上,食腐人終於被激怒了。他本來是想把柿子當作以後的儲備糧食,在沒有屍體吃的時候再把她殺了。可是她太不老實了。
他開始嚐試舉起那把劍。
當短劍已經懸在了柿子的頭上,柿子突然閉上了眼,大喊道,“葉路明!”
許久許久。
“咣當”一聲,短劍插在了地上。而那個食腐人,也神情恍惚地坐在了地上。
柿子睜開眼睛,隻見他的眼神模糊,思緒似乎已經飄到了天外,趁著這個時刻,柿子進入了他的內心。
……
一間人類的房子,不大,但卻很溫馨。
“路明,洗手吃飯啦,給你燉了最愛吃的排骨。”那是一個溫柔嫻靜的女人,紮著圍裙在廚房裏忙前忙後。
男人走了進去,從背後抱住了她。“讓我聞聞,”他在女人的發間輕輕嗅了嗅,“嗯,香。”
女人打掉了他的手,“小寶快回來了,別鬧。”
男人還是忍不住偷了個香,被羞澀的妻子一把推開。
轉身的那一刻,柿子看到了女人的臉,兩個小梨渦,笑起來比蜜糖還甜。
一個小男孩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屋子,將書包往床上一扔就要衝出屋外。
男人一把抓住了他,把他拎回了屋。
“又去哪兒瘋跑!臭小子!”他黑著臉教訓道。
小男孩委屈地叫道,“我同學還在外邊等我呢!”
“你媽等你吃飯等好久了!你看,都快餓瘦了!”
小男孩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哪兒瘦了,身上的肉捏著軟和著呢!我媽還嫌你把她喂胖了呢!”
“哪兒來那麽多話!”
男人下手教訓兒子,眉間眼裏都是藏不住的幸福笑意。
女人端了菜走進來,也甜蜜地笑著。
……
男人所有關於人類世界的記憶,隻有這些。
場景一轉,他摔在了冰天雪地裏。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在這裏倒下……”
他拚命活動著凍僵的四肢,在漫天風雪中向前爬去,可前麵是一望無際的雪原,身後也是一望無際的雪原。
“阿玲和小寶……她們還在等我回去……”
前行的身體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痕跡。
就在他覺得自己要凍死在這裏的時候,他突然透過睫毛上的冰花,看到遠處的鬆樹上,孤零零地懸掛著一條虎皮。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把那張虎皮弄下來的,隻知道腳下一滑,連人帶皮滑進了一條冰縫裏。
紅著眼睛的巨型野獸在地麵上廝殺,怒吼。血液匯成一條小河,順著縫隙流入了冰縫中,那是他這麽多天以來,在這裏唯一能感覺到溫暖的東西。
當他爬出冰縫時,隻看見了一地野獸的屍體,破碎的髒器,凝固的血液,和巨大的肉塊。
他神情木訥地走上前去,咬住那屍體生生撕了一塊下來,嚼了嚼,咽下去了。
味同嚼蠟。
……
回憶中的絕望感與窒息感,好像一隻大手,緊緊攥住了柿子的心髒。
這個偶然來到靈界的人類,不幸掉進了托博恩之境。
天寒地凍,他沒有衣物保暖,在無意之間偷了獸人的領地旗,也引發了一場慘烈的獸人戰爭。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這裏的一切都在折磨著他的意誌。
這裏好冷,他快要凍死了……
地上那些紅著眼睛的野獸太可怕了,就像一架架活的絞肉機器。
麵對這些怪獸,他毫無反擊的能力。
好餓,已經快要沒有力氣了……
閉上眼睛,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
他抱著那張獸皮,在地下冰縫中一動不敢動,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是不可以!
他想要活下去,去見他那溫柔的妻子和調皮的兒子。
於是他拖著獸皮爬出了冰縫。長著虎頭和獅頭的怪物已經全軍覆滅。
他拖著那些冰凍的屍體——那是他食物的來源,躲在了這個洞穴裏。
在這片無際的冰原中,除了那些凶殘的怪物,一無所有。在儲存的屍體吃完之後,他不得不繼續冒著生命危險,去偷那些懸掛在樹上的獸皮。
所幸他猜對了。
每次獸皮失蹤不久,這些醜陋的怪物之間便會發生一場戰爭。
他也就有了新的食物。
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漸漸的,他變成了一個飲血食腐的怪物,不見光地活著。
也僅僅隻是活著。
他丟掉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拋棄了作為人的尊嚴。
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一切,卻始終記著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想要回家。
柿子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
這個可憐又可悲的男人,不就如她一樣嗎?
他被困在托博恩,自己是被困在靈界。可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們不屬於這裏。
永遠都不屬於這裏。
柿子傷心地哭了起來,卻不知道是在哭他還是在哭自己。
葉路明在柿子結束控製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麽,開始憤怒地捶打著柿子,他瘋了似的抓著柿子的頭發四處亂撞,卻在發泄一通後跪在了地上。
他沒有眼淚,沒有悲傷,隻能無力地表達著他的憤怒,和對食物的。
他張開一張黑嘴,用磨得尖利的牙齒,咬住了柿子光滑的手臂。尖牙刺透了柿子的皮膚,溫熱的血液從手臂上流了下來。
但柿子沒有叫,也沒有掙紮。
她學著路明妻子那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靜靜地說,“路明,讓我帶你回家好嗎?”
他怔住了,咬著柿子的嘴巴也忘記了用力。
“我和你一樣,也是人類。”柿子的聲音輕若羽毛,“阿玲和小寶,她們一直都在等你呢。”
他那爆出來的眼球裏,漏出了一滴晶瑩的眼淚。
“讓我來帶你回家,好嗎?”
他鬆開嘴巴,木然的盯著柿子,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葉路明,是誰?
阿玲,和小寶,又是誰?
回家。
對了,他想要回家啊……
他想要再抱抱自己的愛人,他想要再見見小寶。哪怕隻有一眼,也好啊……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為什麽會咬眼前這個女人?
他為什麽想要喝熱的血?他現在是要生吃她嗎?
他吃的生肉還不夠嗎?他做的可怕的事情還不夠嗎?
他還是人嗎?他與外麵那些野獸有什麽區別?
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猛然間,頭上的積雪開始震動,柿子感受到從遠處奔來的沉甸甸的腳步,一聲一聲砸在了積雪上。那衝天的憤怒和仇恨,也已經漫過了湖麵,伴隨著洶湧的殺氣奔騰而來,逼的人喘不過氣。
透過葉路明幹巴巴的身體,淚眼模糊的柿子看到火堆的另一側,躺著一張幹淨的新獸皮,上麵還連著幹枯的獸頭。
那是獅族的領地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