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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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族。
巨石堆砌而成的石堡中空空蕩蕩,耶達坐在大門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封血湖的方向。
這個時候,是獅族最脆弱的時候。
阿裏爾感受到這死亡般的寂靜。他想,如果此時虎族帶上一隊人馬直接來偷襲獅族的大本營,獅族就全完了。父親把所有強壯的族人帶上戰場,隻剩下苟延殘喘的老者和年幼的孩子。
不過虎族是不會這樣做的,就像獅族也不會這樣做。獸人忠誠、正直而坦率,從不屑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就算是心懷仇恨,也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在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
這是他能和格林利成為朋友的原因,也是兩人想要解開兩族怨結的原因。
阿裏爾衝到母親麵前,“父親在哪兒?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高大的母獸人並沒在意少年焦灼的心情,慢吞吞地說道,
“你的父親,已經帶著我們的人向封血湖去了。”
阿裏爾轉身就向外跑去。
耶達起身擋在他麵前,麵無表情,“你要幹什麽?”
“去阻止這場愚蠢的戰爭。”阿裏爾咬著牙地說。
“注意你的語氣。”耶達毫不留情地一拳將少年掄回了圍牆之中,“你的父親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所以呢?您打算讓我回到屋子裏,當作這些年來的戰爭從來沒有發生過。”阿裏爾站起來,擦掉嘴角的血跡,“我們的族人在外廝殺,屍身永埋於積雪之下,而我就靜靜地等著父親戰死之後,繼承族長的位置。”
“不,你的父親會回來的。”耶達看向封血湖的方向,“他答應我的。”
“那其他人呢?!他們生下來就是為了去死嗎?!”阿裏爾紅著眼睛大吼。
這是他第一次違抗耶達的命令。
“由鮮血而起的仇恨,當以鮮血結束。”想起虎族對他們的侵犯,耶達的眼睛漸漸變紅。如果不是要照看阿裏爾,她此時也會出現在戰場之上,將那些虎族人腦袋砸碎,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即使那隻是一場由誤會衍生的虛妄,為了我們那愚蠢的衝動和可笑的尊嚴,付出一代又一代族人的生命,這也值得嗎?!”阿裏爾憤怒地吼道,“我在一個洞穴裏發現了十幾條虎族和獅族的領地旗,很有可能……”
聽到阿裏爾偷跑出族,耶達更生氣了。她打斷兒子的話,“這些都與你無關,作為獅族的少主,你隻需要保留你最後的理智與智慧……”
“不,這一切與我有關!”
阿裏爾已經被耶達連揍了好幾拳,鼻青臉腫地靠著樹緩緩站起身。他毫不畏懼,目光堅定地望著他的母親。
“我是獅族未來的領袖,是托博恩未來的統治者,父親的族人即是我的族人,所有的族人都是我的親人。母親,請您放我過去,我已下定了決心,決意要將獅族與虎族從這場無妄之災中拯救出來。我決不會退縮,因為這就是我的使命,”
耶達終於肯用正眼瞧一瞧阿裏爾。
也許正是因為有一顆不被仇恨所蒙蔽的純淨的心,所以在多少年以來,他是獸人中第一個得到人身的寵兒。
他的身高隻有獸人的一半,身材瘦弱,讓他們總是覺得他頑皮、不堪托付且弱不禁風。甚至連他的父親都會懷疑,在自己戰死之後,這個兒子是否能保護獅族免受虎族的侵犯。所以才拚命地想要打壓虎族,就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鋪路,好讓獅族在自己死後仍可得以綿延。
可就在這一刻,耶達發現自己從沒了解過自己的兒子。
他此時的憤怒與不滿,不是因為年少氣盛想證明自己,也不是由於叛逆而生出的逆反之心。他想要永遠結束這場戰爭,保留獅族的實力,並不隻是說說,而是切實在行動。
在所有人都在無視他、質疑他的時候,他們這個兒子已經將責任扛在了肩上,將全族人的性命放在了心上。
“你長大了,哈?”
就在耶達又要掄去一拳的時候,阿裏爾閉上了眼。
耶達的鐵拳砸到了他身後的樹上,不堪一擊的樹幹從中裂開,樹冠砸在地上。
“我的兒子,上了戰場絕對不可以閉眼睛。”耶達的目光變得溫和,“不管你看到了多麽可怕的事情,你都要睜著眼睛去麵對。這就是你的宿命,”耶達終於移開了龐大的身軀,“你將是一族的領袖,必將經曆鮮血的洗禮。”
阿裏爾知道他已經得到了母親的認可,瞬間信心倍增。
“去吧,做你認為對的事情。你要是死了,我會把你埋在你父親身旁。但有一點,我必須要警告你,”
耶達的手掌有阿裏爾的身體那麽寬。她輕鬆地拎起阿裏爾的身子,讓他站直,直視著自己。
“一旦上了戰場,戰士們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們為鮮血而狂熱,為死亡而歡呼,即使是你的父親也認不出你來。”
……
柿子第一次見到獸人,是在允夢市集。一隻獅獸人被關在籠子裏,手腳帶著巨型鐐銬,奄奄一息毫無生氣。它臥在那裏,竟然比站著的柿子還要高。
柿子還記得,售價是五個金幣。
而在傳說裏,凶殘醜陋的獸人最初是由精靈變的。
當精靈被深重的所羈絆,在天長日久的墮落與迷茫中失去了人性,滋生了心魔,便會變成人形的野獸。
隻不過那獸身比正常的野獸要巨大的多,最矮也有三米高,最高的可長至五米。他們滿身肌肉,力大無窮,可空拳劈開頑石,折斷樹幹,又因為被母族所拋棄,因此才成為了任人奴役的奴隸。
而事實比傳說要可怕的多,感覺到洞穴外的惡戰,柿子不得不承認,這些獸人簡直就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不折不扣的瘋魔。
伴隨著鋪天蓋地的暴風雪,在雙方衝向彼此的時候,他們還手持巨錘與戰斧,用武器攻擊自己的敵人。可當第一簇鮮血撒向空中,他們便扔下武器,摒棄理智,開始失去控製。
他們用牙咬破對方的喉管,卸掉對方的胳膊,擰斷他們的脖子,刨開他們的肚腸。到處是鮮血、內髒、腦漿、被撕下來的皮肉,狂風也吹不散那濃烈的血腥氣,暴雪也來不及掩埋逐漸增多的屍體。
失去了僅剩的人性,似乎痛感也消失不見。被從中攔腰砍斷身體的獸人,還在紅著眼睛咬著敵人的大腿;被削掉小腿在地上拖出一條血痕,那家夥卻仍可以死死抱著對方的大腿,咬斷敵人的腳掌。
這些渴求殺戮的獸人,就像是一個個沒有知覺的屠殺機器一樣。被□□的軀體毫無知覺,身體中爆出的血漿仿佛蘿卜土豆的汁水。
有那麽一個時刻,柿子甚至感覺到,就在洞口上麵,一個獸人生生用手將另一個獸人的身體撕成了兩半。
好一場死神的狂歡。
而葉路明是感受不到這一切的。在以往的十幾次戰爭來臨之前,他用獸皮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靜靜地聽著肉塊破碎,骨頭斷裂的聲音,和獸人那癲狂的咆哮聲。
他隻要藏起來,等著就好。
等他們全死了,自己就有新的食物了。
可這次卻不一樣。
洞外是腥風血雨,洞內卻是死寂一片。
柿子舉著劍,與葉路明對峙著。
趁著葉路明走神的時候,柿子早已用地上的劍割開了綁著手腳的繩子,重獲自由。
葉路明想起了一些片段。回憶帶給他痛苦,和一種抽離感。
他非常痛苦。
如果他不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從文明社會而來的人,這些記憶也不會如此折磨他。
正是因為他曾經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他才不能接受這一切。
而這個女人告訴自己,她會帶自己回家?
為了不發出聲音,葉路明咬著自己幹枯的手臂,靜靜抽泣著。
這些野獸,一旦發現了他,一定會把他撕碎的!
他哭著哭著就笑了。
笑著笑著又啞了。
回去?
還怎麽回得去呢?
幾十年了,他被困在這裏,就像個囚犯一樣。現在的他連路都不會走,話都不會說了。
看他現在的樣子,跟魔鬼有什麽區別?
可是他做錯了什麽呢?為什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他?
不……不!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會被抓走吃了的!
葉路明時而清醒,時而混亂。
而柿子就在對麵將一切盡收眼底。
她想告訴他,一切都不晚。
可是她不能說話。洞外那些獸人,他們就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到了最後,這裏不會剩下任何一個獸人,因為他們殺完了敵人,再繼續自相殘殺。
不會有人活下來的……但是自己,必須要活下來。
葉路明似乎受不了這種折磨了,憤怒變成了痛恨!不論是清醒的還是不清醒的他,都恨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女人。
如果不是她,他就不會想起自己是個人,他會一直一直藏在這裏,靜靜地等待那一天的來臨。也許是野獸們終於發現了他,也許是他終於老得不能動了,也沒有力氣再去扯那些獸皮了,他的胃消化不了那些屍體了,他會靜靜地死在這裏……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比憎惡、憎恨自己,卻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隻能怨天尤人!
悲傷,恐懼,痛苦……各種情緒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最終匯成了憎惡與仇恨。
看著他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柿子緩慢地搖著頭,卻什麽都不能說。
因為就在此刻,洞穴的入口處便是一隻發瘋的獸人。
她不住地祈禱,祈禱葉路明一定要保持安靜。她盯著那雙詭異的眼睛,想要控製他的身體。
但葉路明很聰明。他吃過一次虧,盡管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他不再正視柿子的眼睛了。
他咧著黑色的嘴巴笑了。
太累了。
也太遲了。
解脫吧,就在今天。
就在此時。
他抓著石頭撲向了柿子。
“不……”
柿子不住地向後躲去,雖然柿子是一個為了活著不擇手段的人,但她不想殺他。
“不……”
她的手不想染上人類的鮮血。
“不……”
不不不不不!
她想帶他回到人間,她想救他啊!
可葉路明不依不饒,似乎下定了求死的決心。
“噗”的一聲,短劍刺透了幹巴巴的身體。
這個穿越到靈界的人類,在地下洞穴獨自度過了幾十個年頭。他頑強地活著,甚至引發了獅族與虎族百年的恩怨,為此犧牲了無數的獸人生命。在這一刻,終於死在了柿子的劍下。
這一劍,解脫了他的靈魂。
留下的幹癟的屍體,就像蟬褪下的外殼一樣。
這一劍,也徹底斬斷了柿子最後的猶疑。
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她都要回到人間,回到她屬於的那個世界!
柿子的淚珠還掛在臉上,但她依舊迅速撿起了木刺,躲到了洞壁內側。因為她感受到,有一隻獸人已經發現了這裏的動靜,正大步向這邊跑來。
柿子緊緊握住那根細長的木刺,雙手隱約滲出了汗漬。
木刺太短了,就算她在第一時間發現生命寶石的所在,也不知道能有幾成把握刺中。何況現在外麵,還剩有一百多個獸人,他們的速度和力量都是自已遠遠無法抗衡的。
柿子的心中早已拋下恐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獸人的影響,她的心中閃過一絲快感。
那是骨子裏對鮮血與殺戮的渴望。
快來呀,該死的大塊頭。
她已經等不及了。
頭頂的巨石一瞬間被掀開,柿子閉上眼睛,防止日光對自己產生影響,她舉起木刺狠狠地向前方捅去。
她刺中了,那人卻一動不動。
柿子用感知力審視著眼前的人。
這不是獸人的尺寸,難道她刺中了阿裏爾或是格林利?
柿子睜開眼,又見那雙大海一般深邃的眼睛,擔心、懊悔、痛苦凝成了紅血絲遍布其中。
是伯弋。
他的臉髒髒的,衣衫不整,一頭黑發也亂七八糟的,看起來十分憔悴。
在他腳下倒著一個獸人,身上還遍布著電火,已經被擊暈過去。
柿子的木刺刺中了他的肩膀,那裏的傷口正在迅速向四周擴大延伸。但伯弋並沒在意那個傷口,隻是輕描淡寫地把木刺拔了出來,連表情都沒變一下。
手裏的木刺掉在了地上。
“你來了。”
柿子笑了,語氣平常得像餐前午後的問候。
“嗯。”他緊緊地抱住她,“我來晚了。”
他知道他不該流淚的。他是堅強無畏的豹族人,他是赫爾特,他怎麽能流淚呢。
然而他的眼淚還是滴落在了柿子的後背。
“沒有,剛剛好。”在這個令人安心的懷抱裏,柿子終於放下了一切的戒備。
謝謝你,伯弋。
謝謝你來找我。
謝謝你一直沒有放棄我
伯弋鬆開柿子,他看著柿子慘白的小臉,還勉強撐著微笑,不想讓自己擔心,心裏更是一陣絞痛。
他低下頭,吻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