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瑞記得他的噩夢是始於大茶十七年三月八日，那天清晨他剛睡醒，揉了揉惺忪模糊的雙眼，然後穿鞋下床，走到外麵。

    他穿著件比他大許多的青色長衫，他沒注意到身上長衫拖到地上，徑直走到湖水邊。

    明媚的光線使湖水看起來就像一麵鏡子，葉瑞看到湖水麵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的身體消瘦，好似長在水邊的那株水草，仿佛稍微吹陣風他就會被吹倒似的；臉色蒼白的就像生過一場大病，額頭下麵稀疏的眉頭耷拉在眼瞼，深陷在眼窩那兩顆大大的眼珠流露出疲憊、黯淡的神色，就仿佛黃昏的餘光般無力。

    一隻體型壯碩的黃蜂不知從哪裏飛來，葉瑞注意到它正在悄悄振動翅膀接近它的獵物。

    是蜘蛛。

    就在黃蜂毒刺肆無忌憚的向著蜘蛛體內輸送毒液時，葉瑞的眼睛喚出奇異而舒適的黃色光芒。他覺得此後無論是黃蜂的動作，還是蜘蛛痛苦的掙紮，他都能清楚的看到。

    黃蜂毒刺向蜘蛛輸送毒液時，它身體有規律的抽動；蜘蛛柔弱纖細的肢體微微顫動，很快就被毒液麻痹住身體，不再動彈。

    所有這一切，在葉瑞散發奇異黃色光芒的眼中，都變得緩慢而清晰。

    “小裴，黃蜂和蜘蛛並不好玩，姐姐這裏有更好的東西，你難道不來看下嗎？……對，就這樣慢慢的走下來，走到姐姐身邊，我可愛的小裴。”

    湖水泛起漣漪，從水底冒出一名身穿紅衣的妖嬈女子，披頭散發，眼神邪魅而充滿魅力。

    葉瑞眼中的黃色光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呆滯、混沌的目光。他空洞呆滯的目光緊緊盯著水中女子朝他伸出的胳膊，仿佛是在歡迎他回家似的。隻不過當葉瑞雙腳踏入水中時，那張笑意盎然的絕美麵容變得恐怖可憎起來。

    “世間人還真是可笑。他們明明是世間最大的惡，卻沒有勇氣承認。我明明沒有害人，卻被禁錮在水中上百年。既然他們都說我有惡，那麽我就叫他們看看什麽是真正的惡。我從蘇醒開始，就決定放棄所謂的念心，轉入墮落輪回路，接受不成仙永墜地獄的命運，那便就從你開始吧。”

    水中女子如泣如訴低語說道。

    她的手臂仿佛被拉長似的來到葉瑞脖子處，下一刻就會緊緊錮住葉瑞細嫩的脖子，然後眼前的男孩就會被她拖入水中。等到她消化吸收掉男孩的精氣，她或許就能衝破水中的桎梏，重新回到陽光明媚的人世間。

    “我能看到你的過去，我知道你是無罪的，願神庇佑你獲得安寧。”

    葉瑞喃喃開口說道。

    就在葉瑞看到水中女子慘白、剝落皮膚的白骨手臂緊緊錮住他脖子時……不，應該說是感覺到她手掌傳來溫暖的善意時，葉瑞看到她的前世今生，也理解她心中的恨。

    ……

    ……

    “也不知道師傅是怎麽想的，那魚妖金丹是何等珍貴稀缺寶物，理應歸屬我們大師兄才是。那廢物蕭高澹有何能耐，還不是依靠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哄得師傅他老人家開心。”

    “依我看，黃成弘師兄說的不對。咱們師兄弟們整日間替宗門為人間斬妖除魔，所圖的不過人間一份清靜，又何須計較這般陰謀詭計。斬妖除魔是本領，低眉順耳更是一大絕技，我們師兄弟可是萬萬學不會的。”

    “蕭俊智師兄說的有趣有趣！”

    九道宗中峰長老葛巍然疼愛最末弟子蕭高澹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而中峰大師兄鳳鴻誌和蕭高澹關係不佳也是不爭的事實。蕭高澹天賦極佳，卻在某次執行除魔任務時意外失手，導致體內修行靈脈盡毀。這些年來葛巍然非但沒有把眾人眼中廢物蕭高澹逐出中峰，反而竭盡全力維護和尋找幫助他恢複靈體的聖物。

    後來不曉得是從哪裏得知的消息，說是太虛城北三十裏的太虛山中有一隻百年修為的魚妖，取其金丹或可助蕭高澹重新恢複靈體。但由於自身已經在開始衝擊修行桎梏，這個時候就隻能讓鳳鴻誌這個他最得意的大徒弟帶著蕭高澹走一趟。盡管他有耳聞大徒弟鳳鴻誌和小徒弟蕭高澹關係不和，但他也並不在意。

    用葛巍然的話說就是“我自己的徒弟我還不知道，他們在平常鬧些矛盾也就罷了。真要到事情的緊要關頭，他們還是會相互幫助的。”

    鳳鴻誌轉身時，他身上的玉佩和長劍發出微弱的撞擊聲，清脆但刺耳的聲音讓蕭俊智和黃成弘兩人住嘴。他們看到大師兄鳳鴻誌眼中流露出嘲諷和不屑的神情，以及還有他們看不懂的憐憫，忽然感到有恐懼襲來。

    “聒噪。”鳳鴻誌說道。

    他們四人繼續往前走，但都感覺到魚妖應該就在前麵了。空氣中傳來清淡的魚腥味，周圍很安靜，甚至連鳥聲都沒有，就仿佛這塊地方靜止了似的。

    “我能感覺到魚妖就在附近。蕭高澹你跟在我後麵，蕭俊智、黃成弘你們兩人戒備魚妖後麵突襲。所有人都要提高警惕，魚妖生性狡猾多端，防止它發覺危險逃竄。”鳳鴻誌說道。

    就在這時，他們四人耳中同時響起悅耳的歌聲。

    有身穿紅衣魚尾的女子緩緩走來，巨大的魚尾就好像人的雙腿一樣行走，濃密的長發被水草縛住。在魚尾妖女走到距離他們咫尺之隔時，她絕美臉龐露出可怖的表情，悅耳的歌聲變成淒厲的震音，直衝他們四人的腦海中。

    “滾開。”

    魚尾女妖朝鳳鴻誌伸出的利爪已經到了他的咽喉處，鳳鴻誌眼神迷離空洞的遙望著遠方，仿佛在做一個很美好的夢。

    ……

    ……

    水中紅衣女子仿佛感覺她的手掌錮住的不是葉瑞的喉嚨，而是被粘在發燙的鐵板上，這讓她感覺到痛苦和憤怒。但無論她如何掙紮和憤怒，她都無法離開那個仿佛她稍微用力就能扭斷的咽喉。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直到這時，紅衣女子這才驚覺眼前這名男孩似乎具有某種預知的能力，他在嚐試去喚醒那些被她深藏心底的記憶畫麵。她忽然感覺顫栗害怕，她絕對不能讓他看到那段記憶。

    “求求你，我真的錯了……那段記憶……你放過我吧。”葉瑞雙眼虛無的盯著紅衣女子，但根本沒有聽見她哀嚎的求饒聲。他眼睜睜的看著鳳鴻誌從他透明的身體中穿過，他如同不存在般看著魚妖女子即將錮住他的咽喉。

    等到鳳鴻誌呆滯空洞的眼神變得清明時，魚妖女子心底生出不安的感覺。

    下一刻，鳳鴻誌腰畔長劍低聲嗡鳴震顫，仿佛帶著激動興奮的感覺朝魚妖女子斬去。等到魚妖女子心生警覺後退時，飛劍已經咫尺之隔，眼看就要刺進她的身體。

    血腥味。

    “住手。她並非真的想傷害你們，隻是想讓你們走開而已。”葉瑞感覺魚妖女子低頭看咕咕流血的傷口時，她的神情中再也不見戲謔嘲諷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燒著，但她的身體不能動彈，隻能接受被殺。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那柄凜冽的劍意沒有指向自己。

    “你……竟敢……”蕭高澹的身體疲軟的倒下來，他雙眼暴睜躺在血泊中，沒有呼吸。

    鳳鴻誌轉身看著蕭俊智、黃成弘兩位師弟，飛劍繞著他身旁不斷旋轉飛舞，仿佛下一刻它就要收割新的人頭一樣。當蕭高澹帶血的腦袋骨碌碌的滾到他們腳下時，他們雙腿不由自主的打顫。

    “像蕭高澹這種宗門敗類，今日大師兄替宗門除去此禍害，實乃替天行道之義舉。我們師兄弟是堅決追隨大師兄的腳步，不會透漏半點消息風聲的。”蕭俊智說。

    “哦？但蕭高澹確實是死在我的劍下，將來回到宗門以後，這件事情終究還是麻煩。”鳳鴻誌說話時，語氣沒有任何情感，仿佛一塊寒冷僵硬的石頭，他的嘴角露出輕蔑嘲諷說道。

    “我親眼看到蕭高澹是被魚妖女殺死的，那手段其殘忍簡直令人發指。而大師兄為了替小師弟報仇，怒斬魚妖於劍下。你說是不是這樣的？蕭俊智師兄，你看到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對吧？”黃成弘嗓音顫抖的說道。

    還未等蕭俊智點頭，飛劍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來到他麵前，哢嚓聲響起，蕭俊智就這樣被抹殺。

    “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沒有人知道為好，所以就對不住兩位師兄弟了。”鳳鴻誌冷酷說道。

    “欺師滅祖，殘害同門，你這個宗門敗類，我黃成弘今日即便是死，也要帶著你陪葬。”黃成弘看到蕭俊智被無情殺死，他自覺今日也是無法活著回去，索性就拚個性命，興許能逃出生天呢。

    “我不知道你從哪裏來的自信，膽敢和大師兄這樣講話。既然你那麽想死，我就成全你。你們兩位師兄弟都是我九道宗的斬妖除魔英烈，會受到宗門愛戴的，知足吧。”鳳鴻誌說道。

    當刺鼻血腥的鮮血從黃成弘不甘心的眼中流出時，葉瑞像是受到重擊似的向後退一步。緊接著他便看到了那最肮髒的一幕，鳳鴻誌走向魚妖女，眼中露出難以描述的神色。

    數刻時間，森然凜冽的飛劍懸在魚妖女淩亂身前，微微顫抖不止。

    ……

    ……

    葉瑞脖子處有幾道很深的抓痕，他覺得咽喉真的被抓破了，血液以緩慢強勁的速度向外流淌出來。他的神智逐漸陷入昏迷，就在他意識模糊的最後，他聽到……感覺到有光點朝著紅衣女子襲來。

    他感覺那綠色光點想要紅衣女子的性命，身體根本動彈不得，但他卻強行橫過身軀，那綠色光點仿佛瞬間洞穿他的身體，融化進去，全身血液沸騰翻滾起來，一雙褶皺蒼老的手掌抱住了他。

    這雙手掌葉瑞很熟悉，就像知道太陽總是要落山一樣清楚。

    是他的師傅。

    魏燁煜飄然來到昏迷倒地的葉瑞身旁，手忙腳亂的替他檢查身體狀況。所幸沒有傷及要害，但需要靜養數日，估計身體才能徹底恢複過來。

    “就這樣你就想走了？”

    魏燁煜感覺到水麵出現輕微的漣漪，以及紅衣魚妖身影向後快速逃離。他想也不想的朝後隨手一揮，有張金絲網線赫然出現在紅衣魚妖身後，繼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周延伸，直到將紅衣魚妖緊緊包裹其中。

    紅衣魚妖發出劇痛的慘叫，金絲網上有雷電遊走其中。紅衣魚妖每次想要衝破金網的束縛，就會被金網上攜帶的雷電之力嚇退。

    “放它走吧。”就在紅衣女妖想要來個魚死網破的時候，葉瑞虛弱的聲音響起。

    ……

    ……

    畫麵一轉，時間不知道過了多少年，葉瑞成就了金身神位，但他又墮入魔道。

    這一年的人世間，魔族橫行天下，人族、神族幾乎湮滅。

    葉瑞衣衫飄舞的站在九道宗峰前，九道宗現在在他的眼中看去，荒涼、殘破……

    此時是暮春時節，一棵嫩綠的小草從廢墟中生長出來。

    葉瑞看到，仿佛是明悟了什麽，他哈哈i大笑起來。

    轉身離開！

    這是葉瑞的第五世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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