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神龍船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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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夏,東海之濱。

    蓮花島是座很大的半島,北邊像藕斷絲連似的連著陸地,主體則像花朵般分成東、西、南三座島嶼,其周圍各自形成了數十個天然的港口。

    蓮花東島,神龍船塢。

    神龍船塢是蓮花島最大的船塢,有大小工匠近千,加上家屬商人等,船塢外的小路上就逐漸形成了一條不繁華卻極為熱鬧的長街,沿著山路一直向上延伸入島。

    長街半坡,有一片略顯開闊之地,人稱神龍坡,中間長著一顆合抱粗的大樹。

    這也是長街最熱鬧的地方,一到傍晚,便有諸多小販雲集,以及姑娘小夥傳情幽會,孩子嬉戲打鬧,老人聚集聊天,不一而足。

    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背靠著大樹坐在地上,望著坡下的神龍船塢,眼神呆滯。

    “喂,傻乞丐,你讓讓,我們要爬樹!”

    幾個小孩過來。

    乞丐木偶般挪動一下,目光卻像釘子釘在了神龍船塢般,未曾稍動。

    長街的人都知道這個乞丐,知道他每天傍晚都會來到樹下望著坡下的船塢,知道他雖然端著一個破碗卻從不開口乞討,也知道沒有人敢對他施舍。

    因為誰若是給了他東西,當天夜裏就會被人闖進家裏打斷手腳作為警告,就連小孩都不會例外。

    久而久之,這個乞丐就成了謎一般的禁忌。

    夕陽下,一高一矮兩道人影來到大樹下,正擋住乞丐的視線,他挪動了一下身體,重新找回目標。

    “你就是王仲行的後人?”

    乞丐身體一僵,須發微微顫抖,然後長出一口氣,沙啞道:“你……們認錯人了!”

    “那就是了,認識這個嗎?”

    噹!

    一枚玉佩落在乞丐的破碗裏!

    周圍的人望著向乞丐施舍的兩人,眼中充滿了同情,一個背著竹筐頭發有些發白的婦人和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這兩個外地人一來就犯了禁忌。

    乞丐條件反射瞥了一眼玉佩之後,目光就再也收不回去。

    他顫抖著手抓起碗裏的玉佩,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來,看了又看,如是再三,便放聲大哭起來,直哭了好一陣才收聲。

    婦人和女孩靜靜的站著,隻是看著他哭。

    乞丐哭完,突然站起來,然後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向婦人磕起頭來,他一連磕了九個響頭,最後伏在地上,卻不起來,也不說話。

    婦人不阻攔也不閃避,生生的受了九個響頭之後,才道:“你會造飛魚舟嗎?”

    乞丐沒有抬頭:“前輩說的莫非是淩霄飛魚神舟?”

    “正是!”

    乞丐遲疑道:“此舟建造倒是不難,隻是材料難尋……”

    婦人道:“那便成了,材料老身自有!你若能造出飛魚舟,老身便替你了卻一樁心願,起來吧!”

    乞丐聞言,神情顫抖,激動得又連磕三個響頭,這才站起身來。

    “還有一件事,造船需有船塢,小人……王家已然家破人亡,本來的船塢也被人占去!”

    婦人淡淡道:“那也無妨,山下那船塢借來用用便是。你叫什麽?”

    乞丐垂頭:“王……占!”

    婦人點頭:“王占,你且找地方收拾一番,日出之後,老身在這裏等你,去吧!”

    王占躬身施禮,然後轉身便走。

    四周早已圍了不少人,見十幾年如一日的乞丐突然行跡怪異一反常態,不免心中好奇,隻是有前車之鑒,害怕惹禍上身,都站的遠遠的。

    也有幾個想靠近聽聽的,卻一臉茫然——那婦人和乞丐明明在說著什麽,卻什麽聲音都沒有,似有一道無形的牆將他們與周圍隔開。

    王占離開,婦人卻變戲法似的從竹筐裏拿出一張小竹凳,自己坐下,然後又掏出針線繡布,開始刺繡,女孩也旁邊的石板上盤膝坐下來。

    天色漸晚,圍觀的人見沒了看頭,便逐漸散去,大多想著明天早晨的時候,那婆孫就會手腳俱斷,無不心生惋惜同情,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去給她們透個話。

    “師姐,您不是說我在入微之前,去不得那個地方嗎?”

    “是啊!”

    “那為何現在就要造船出海?”

    “難道你沒發現最近已經無人找來讓你練劍嗎?”

    “難道海裏有人?”

    “此去一直向東,有大片島嶼稱為扶桑群島,島上人野蠻好戰,且卑劣險惡,武道與我華夏相似卻又有所不同,乃是你最佳的曆練之地!”

    “既然我們要在那裏停留那麽久,為何現在就要造船呢?”

    “不,我們在扶桑隻留三年,至於造船,因為天下最好的船匠就是王占,據我所知這飛魚舟就他一人能造!”

    小夭吃了一驚:“三年入微?我……隻怕還做不到!”

    “三年當然不夠,不過以你的資質,等我們離開扶桑將船駛到那地方的時候,差不多也就入微了!”

    小夭又吃了一驚:“那豈非要很長一段時間?”

    “順利的話,五六年總是要的!”

    小夭愣住。

    她從未出過海,甚至在來蓮花島之前還從未見過大海,她根本想象不到大海到底有多麽的寬廣,也完全想不到在海上航行五六年是什麽概念。

    過了片刻,小夭才又問道:“那來回不就得十多年?”

    柳無意道:“不,去的時候雖然很難,但是回來卻很簡單,甚至比你想象中的還要簡單,還要快得多!”

    小夭想象不出。

    因為她心中根本就沒有作為參考的基本概念,當然也就無從比較。

    “又有人來了!”

    小夭眼神明亮,在黑暗中像兩顆星星,望著長街上來的兩個人,手已經握在了劍柄上。

    兩個先天境!

    她最近才晉級先天,一直沒有和人動手的機會,這兩人將會是她先天之後的初戰。

    “老太婆,不管你是王家的親戚還是朋友,明天都趕快回去!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沒必要為了一個敗落的王家得罪你得罪不起的人!”

    “不過規矩就是規矩,你們今天施舍了王家那乞丐財物,就要打斷手腳,看你們老小可憐,我們也不做絕,你們自己決定斷誰的手腳吧!”

    兩人一人一句,然後站在那裏,竟真的等她們做決定。

    小夭慢慢站起,一步步過去。

    “小姑娘,你小小年紀已是先天,資質也算不俗,不過你不是我們的對手。”

    “我勸你還是回去吧,若是動手,那就隻有將你們的手腳一起打斷了,你們人生地不熟的,無人照顧,不免客死異鄉!”

    兩人看著小夭走近,口中雖在說話,腰間的長劍卻已經緩緩出鞘。

    “你們就算事沒做絕,人卻已經做絕了!”

    小夭淡淡道,然後她手中細長的劍刺出。

    劍光一閃,再閃。

    兩人長劍齊出,劍光燦爛,卻如曇花一現,剛剛綻放便猝然潰散,兩柄長劍當啷一聲,同時墜地。

    兩人動作整齊的捂住咽喉,眼神仍殘餘著剛剛出劍那一刻的興奮狠辣,尚未來得及想起死亡的恐懼,便已生機斷絕,轟然倒地,屍體沿著長街的斜坡一直滾了下去。

    砰!

    街上幾家沒有關緊的門一下關死,原本點燃的燈火也突然就熄滅了。

    死人了!

    那個看起來瘦弱蒼白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就殺了兩人,而且殺的還是他們誰也惹不起的人,原本躲在門縫後麵偷窺的人心中後悔,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跟王家有關的人,多看一眼,說不定也會有殺身之禍。

    長街上的年輕人不知道那個乞丐的來曆,上了年紀的老人卻都心知肚明,隻是誰也不敢說而已。

    ~

    好船出蓮花,好匠出王家。

    大夏最好的船隻,出自蓮花島。

    蓮花島最好的船匠,出自蓮花東島的王家。

    當年大夏神皇陛下東巡時下海的那艘神龍巨舟,就是蓮花島造船局召集全島最好的船匠,並由王家王仲行領銜,費時三年打造而成。

    神龍巨舟下水,神皇禦賜金牌,王家也就成為天下最炙手可熱的船匠,聲威之盛,一時無兩。

    不過,那已是舊事。

    十多年前,王家不知何故得罪了琅琊王李三通的幼子李朗,一朝滿門被抄斬,獨餘幼子王占以金牌身免,王家從此也便煙消雲散。

    此後,王家的王占消失無蹤,長街上卻多了一個終日守望神龍船塢的乞丐。

    ~

    晨曦初露。

    王占已經將胡須剃得幹幹淨淨,挽了個發髻,身上穿著一身當年王家子弟特製的船匠服,十六年過去,他終於可以再次堂堂正正的穿上這身衣服。

    他本還不到四十,可是頭發已經白了一半,臉上已經爬上了皺紋,看起來儼然已近花甲,唯獨一雙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有神。

    充滿了希望的人,眼睛總會很明亮。

    他手中緊緊攥著玉佩。

    玉佩是王家家傳的信物,是王家老爺子王仲行專門請人雕刻,王家的男丁人手一件,上麵不但雕刻著王家的家徽,而且帶著各自的名字。

    十六年前王家滅門,王家男丁每一個下葬都以玉佩陪葬,唯獨王老爺子王仲行沒有。

    因為他早就將玉佩送人了,送給了一個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王占永遠也不會忘記王仲行赴死之前和他對話——

    “占兒,我將禦賜金牌給你保命,不是因為你是王家最有天賦的船匠,而是因為你最小,你有比我和你父親叔伯、哥哥們更長的時間去等那個希望,等那位恩人!”

    “侄兒們不是比我還小嗎?”

    “他們是小,卻沒有繼承我們王家的造船術。沒有造船術,就算最後讓等到了那位前輩恩人,又憑什麽請她老人家出手幫忙?”

    “她一定會來嗎?”

    “不知道。但是,如果她要造船,就一定會來找我們王家!你知道我為何一定要你學會製造淩霄飛魚神舟這種幾乎是傳說中的船隻嗎?便是為此而備!”

    “她若是不造船呢?”

    “那你就等,一天不來就等一天,一年不來就等一年,十年不來就等十年……,若是等到你等不下去了……那就放棄吧,然後永遠離開蓮花島,走的遠遠的,去娶妻生子,我們誰也不會怪你!但是,沒等到那位前輩之前,你要發誓,絕對不能自己去報仇!”

    “……”

    王占迎著清晨冷風,眼睛卻有些發熱。

    十六年了,若是沒有爺爺臨終留下的這個希望,自己一定早就不存在了——不是去報仇死於李家侍衛的刀劍之下,就是已經崩潰瘋狂。

    王家人造船的天賦驚人,武道天賦卻稀鬆平常,這未嚐不是一種悲哀。

    王占有時候甚至懷疑是否有爺爺說的那麽一位前輩恩人,也許他就是為了讓自己不至於絕望,一直堅持活下去,才故意編造出來的故事也說不定。

    然而,爺爺的玉佩真的又出現在了眼前。

    故事,終於從猜測變成了現實。

    王占立刻就選擇了相信,因為他的潛意識已經拒絕去懷疑。

    他已經等了足夠長的時間,若是依然這麽一直平靜的等下去,他或者還能堅持,可若是突然出現希望然後又破滅,那他一定會瞬間崩潰瘋狂。

    所以,即便柳無意和小夭一老一幼,看起來弱不禁風,王占依然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件東西,不管是稻草還是巨木,都絕不會再放手。

    因為,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希望!

    要死便死,要活便活!

    不管事情將要如何發展,他都已經失去了繼續等下去的勇氣。

    王占的步履越走越堅定。

    不過片刻,他就看見了那顆大樹,看見了樹下的小夭和柳無意,也看見了圍著她們的那一群人。

    王占隻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是誰,因為那群人後麵站著的那個體型如球的胖子,就是琅琊王幼子李朗的大管家李福——當年王家被抄家的時候,他在場,王家滿門在刑場被斬的人頭滿地的時候,他依然在場。

    王占當然絕不可能忘記這個人!

    比起李朗,他甚至更恨這個一臉笑眯眯的大胖子,幾乎無時無刻都在想著生啖其肉。

    可是,他連李家的一個侍衛都打不過,一切便隻能是做夢!

    因此,王占便有些擔心。

    他雖未入武道,卻也知道李家的侍衛絕不是隻會嚇唬人,或者打斷那些施舍東西給他的普通人的手腳,他們是真正會殺人的武者,聽說甚至有虛實境的武道高手。

    這麽多人圍著一個看起來風吹就倒的小姑娘,實在令人擔心,王占大步衝過去——他想要幫忙!

    然後,他就看見了劍光!

    一閃!

    再閃!

    ……

    劍光就像星星,此刻卻似乎比初升的陽光還要閃亮耀眼。

    劍光每一次閃動,就會有一個人倒下。

    每倒下一個人,管家李福的臉色就會變白一分,他大聲質問身後那兩個始終站著不動,像是木頭樁子樣的中年人,卻沒發現兩個中年人的臉色比他還要白三分。

    王占忽然覺得,希望真的就在眼前!

    他看著剛剛冒頭的太陽,第一次覺得日出似乎比日落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