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開始

字數:6649   加入書籤

A+A-


    可偏偏守護和真情這兩個詞,在這偌大的天地之間才是最殘忍最虛假的。

    皇帝要的又何止是保護皇後的後手,更是在考驗重臣之心,是在借他人之手給自己定下最終的選擇。

    而偏偏,最是遊離在棋盤邊緣的她,就這樣被一群陰謀家默契十足的退到了棋盤中央。

    清溪臉上被完全除了烏雲的月亮鍍上了一層寒光,她久久的沉默著,心裏麵從最初的不平和不甘,逐漸變得冷靜下來了,說來說去,她又何曾有過其他的選擇。

    隻是,平原王曹叡呢?他自母親去世之後的十多年,不也是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嗎,他又何曾有過選擇。

    而明明自己答應過他,答應過他的母親,一定會守護好他的不是嗎?麵對這樣對他絕對有利的選擇,清溪有些感歎於自己此時的猶豫。

    清溪心裏不知為何再次浮現出了甄夫人被賜死的那天,同樣年幼無助的自己隻能看著那個向來璀璨驕傲的少年,卑微的跪在地上,一遍遍的哭嚎著求自己的父親放過自己的母親,可是到頭來卻仍然是父子離心十幾載,他也從未從那一天的夢魘裏麵走出來。

    自己對曹叡的這份憐愛背後,又怎能說沒有幾分別的心思呢。隻是這樣隱晦的愛意,那人怕是比她還要濃烈幾分吧。

    家族門楣,父親畢生對大魏守護的理想,既然養她護她,她就有責任守護他們的一切盛衰榮辱。

    如此,選擇倒是也不難做出。

    用她一人尚有所得的犧牲,換來對自己所有守護的成全,倒也是她賺了幾分便宜了。

    清溪釋懷一笑,眼神堅定了下來。

    既然做出了選擇,她就會一往無前的堅持走下去,絕不回頭。

    “爹爹,我願意接受賜婚,就如父親所說,阿叡一定會成為咱們大魏的一代英明君主,我也願意陪在他身邊,帶著陛下的社稷之誌向,帶著父親傾盡一生的理想,好好地輔佐他,照顧他。”

    清溪眼中盡是平靜,麵上還掛著幾分溫柔的笑意,看著表情各異的幾個親人,她輕輕的拉起一旁極少流淚的母親的手,安慰的說道,“娘,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會盡自己的責任,守護大魏,守護大魏的君主。”

    “溪兒,你要想好。”夫人聲音中藏不住的啜泣,“你應該知道,那個地方就是這人間最大的修羅道場,你生性灑脫,最喜歡繁華熱鬧,可是你一旦成為了平原王的妻子,成為這大魏新帝的皇後,你以後,你以後一個人在那裏,母親就是有心也是幫不來了你了......”

    夫人最後竟然是已經難以再說出完整的句子出來,也許是想到了如今皇後的淒苦,想到自己夫君隻是為那片權鬥中心的一員,尚且都步步驚心,而對於生性便抵製這些的清溪而言,以後她一個人被鎖進那堵宮牆之中,直麵所有的陰詭心計,又該有怎樣的下場。

    清溪怎麽會不懂得母親對自己未來的擔憂,自己答應下來,便是皇後之尊,可是先不說司馬懿的諸多政敵,就是年輕的帝後身邊群狼環伺,必然是步步維艱。

    清溪把雙手放在娘親的手掌上,粗糙卻溫厚的觸感,是她永遠牽掛的母親獨有的。“娘,你放心吧。你隻要記得,我並不隻是去做這大魏皇後的,我更是去陪伴阿叡的,阿叡是我一直都想要陪伴守護的人,阿叡他,也一定會對我好的。”

    三日很快過去了,本來對宴會諸多期待的清溪自那日之後竟是覺得這份期待荒唐且滑稽。

    百戲舞,萬樂歌,酥糖糕點,桂圓葡萄,那日曹叡調笑著接的她的話,如今想起來,竟是百感交集。

    清溪小心的走在父親的身邊,看著這處處透著威嚴的高高的宮城殿宇,清溪心中默默的重複著對自己的安慰,她並不害怕陛下今日的安排,隻是更害怕的是曹叡的會有怎樣的反應。

    ‘司馬清溪,沒事的,隻有這樣阿叡才能夠徹底結束這麽多年的噩夢,這是在幫他。什麽都不要想了,就隻想著阿叡,大膽的走下去吧。’

    阿叡他,一定會同意的吧,清溪仔細回想了他們這麽對年的點滴相處,以前竟是真的沒有在意,他對自己總是那樣的不同。

    進殿門,歸入席間,今天的諸位大臣們都懷著各自的心思,演繹著各種各樣精彩紛呈的眼神和自有深意的話。

    清溪獨自安靜的坐在席上,等待著父親和同僚寒暄回來。

    “溪兒,陳群大人剛才告訴我,陛下自從兩天前開始,就一直咳血不止,精神很是不濟。”

    司馬懿低聲對清溪說著,陳群是司馬懿同期入仕的好友至交,他說的話應該也是在提醒司馬懿。

    “陛下,皇後駕到。”

    內侍高聲通報著,瞬間空曠的宴會大廳裏麵隻有陣陣的三呼萬歲的聲音,隻是他們誰都聽得出來,陛下如今蹣跚的步履,以及不時的暗暗咳嗽聲,他的一半的力氣,都壓在身邊郭皇後的身上。

    平原王緩步跟在陛下皇後的身後,刻意保持著這些年生死經驗的得來的最合適的距離。

    及至帝後一步步走上高坐之後,又重新垂手微低著頭,恭敬熟練的站在一側。

    “眾位愛卿,都請起來吧,咳咳......”話說完,陛下竟然又是一陣連連的咳嗽,隨之又被湮沒在一片謝恩聲中。

    “諸位愛卿,今日,還希望咱們君臣都可以盡興而歸。”陛下還是堅持舉起酒杯敬了在場的一眾官員。

    “溪兒,你來,和平原王坐在一起。”

    本來一個臣子的女兒出現在宴會上就已經讓許多的官員議論紛紛了,陛下現在又突然冒出的話,許多並不知情的大臣甚至都開始了彼此之間並不認為很多餘嘈雜的聲音暗暗私語著。

    “是,清溪遵旨。”清溪並不多言,也沒有分毫的扭捏,在回禮之後就徑直的走向曹叡,坐在他的身側。

    這要是今天以前,清溪並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甚至還可能會暗自竊喜一番。

    可是今天,一切都要開始變化了,清溪便麵上是極為冷淡自持的,可是實際上,自己的裙擺都要被抓出無法複原的褶皺出來了。

    回望著曹叡對她表現出的疑問的眼神,清溪明白,這件事情,曹叡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隻是這樣,清溪卻覺得更加的緊張起來。

    正如曹叡答應她的那樣,每一個桌子上除了一些必備的菜品事物以外,酥糖糕點,桂園葡萄,竟是每一個都被準備的充分妥帖。

    不多時,音樂響起,百戲舞,萬樂歌,一個節目一個節目的下來,都是極其歡快明烈的曲子,歌頌著盛世太平,訴說著普通的官吏小民生動有趣的人生百態。

    清溪靜靜的看著這些表演,思想卻並不在這些熱鬧的表演和滿滿一桌的糕點的身上。

    此時再是熱鬧,她沉重的心事也把她拉近了寒冷的冰窟。

    同樣的,這樣熱鬧的歌舞百戲,在做的諸位高官原本應該笑著讚著這盛世太平的臉上,卻也同樣是陰雲密布,各懷心思。

    清溪離皇帝很近,他其間不住咳嗽的聲音,以及皇後低聲啜泣,擔憂不已的勸慰他快些休息的擔憂聲,都或多或少的落進了清溪的耳朵裏。

    果然,陛下早已經病情沉珂,隻是今天把一眾大臣聚集在這裏,怕也是料到了自己時候不過了吧。

    “溪兒,這些安排你不滿意嗎?”曹叡關切的聲音打斷了清溪的思緒。

    清溪看著一臉淡然的曹叡,心裏再次升起難言的苦澀和無奈擔憂。

    她在這裏都能夠聽到陛下和皇後此時的狀況,曹叡一向敏銳不可能聽不到,即使是做做樣子,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的明明白白的視而不見。

    “阿叡,陛下他......”

    “沒事的,陛下身體最近越發的沉屙難愈了,有皇後陪在身側,你不用擔心。”

    曹叡冰冷平淡的複述著陛下身體的狀況,眼中卻是並沒有半分的憂慮。仿佛他口中病重的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曹叡低頭拿糕點的時候,再次瞥見了清溪緊緊攥著裙擺的雙手,細長的手指骨節因為手上不斷加重的力氣,泛著一片白色。

    “溪兒,沒事兒的,你不要害怕。”

    曹叡以為清溪還是因為擔心他會被陛下賜死而如此驚恐,心中深深的歎了口氣,他當然也害怕,他為了這即將到來的時刻恐懼了十幾年,可是,那個人是君也是父,是他始終無法反抗的人。

    曹叡雙手附上清溪緊握的手掌,慢慢的幫她把手掌打開,在清溪的注視下,一遍遍的輕柔仔細的想要把她被攥出褶皺的衣裙撫平。

    “溪兒,今天的糕點吃食,還有這些熱鬧歡騰的歌舞,都是我花了三天的時間給你準備的。”曹叡抬起頭注視著清溪清澈幽深的眼睛,不由得平靜的舒展了一下眉頭,笑著說道,“不隻可否請司馬姑娘賞賞臉,吃一些東西,放下心事,看看這台下跳的正歡的歌舞好不好。”

    大概是真的被曹叡話裏麵輕鬆的語氣給感染著,清溪不禁撲哧一聲輕笑出聲來。

    她知道,曹叡終究還是不想讓自己再因為她而擔憂,他懷著任何時候都可能會被父親殺死或廢掉的恐懼長大,如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那個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即將到來,可是他卻是選擇為她暫時壓下自己的憂怖。

    “溪兒,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好好的。”曹叡剝著一顆晶瑩翠綠的葡萄,緩緩開口說著,“不論我是否可以在你身邊,你都要自在快樂的活著,要是......”

    曹叡手上的動作也隨著話語一頓,原本平靜的臉上漸漸浮現出深重的憂傷來,隨之又再次被自己狠狠的壓下,變成一個苦澀卻故作輕鬆的笑容,手上剝葡萄的動作繼續著。

    “要是有一天溪兒也有了自己喜歡的男子,一定要記得仔細的了解之後再決定是否餘生都要托付給這樣的男子,即使是要嫁人了,溪兒也千萬要記得,警告他一句,若是以後欺負你了,你的兩個兄長可是不依他的。”

    曹叡說完,把手中剝好的葡萄送至清溪的嘴邊,看著她吃下。

    下麵的歌舞越來越激揚歡快,曹叡深深的看著清溪,看著她慢慢的嚼著葡萄,看著她回望著自己的眼睛慢慢的集聚了淚花。

    “傻丫頭,哭什麽?怎麽從小到大都這樣愛流眼淚?”曹叡無奈的一笑,用指腹輕輕的為清溪拭去眼角的淚珠,台下多少雙大臣的眼睛都在看著這位向來深不可測卻也隨時可能喪命的平原王。

    曹叡卻是絲毫不顧及,清溪卻是有些難為情的轉過頭來,自己胡亂的揉著眼睛,卻把原本就紅的眼底此時更是被她揉的通紅一片。

    清溪感覺到了一旁曹叡有些責備的看著她的目光,很無所謂的眨眨眼睛,想要吐出嘴巴裏麵的葡萄核,卻發現這裏並沒有手帕一類的東西,清溪有些難堪的把葡萄核含在唇齒間,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卻在又一個垂眼間,曹叡已經伸出手掌放在她的唇邊,示意她把葡萄核吐在自己的手心裏麵。

    ......清溪心裏正因為這小小的葡萄核急速的跳動著,最後還是慢慢的吐了出,可剛至唇邊,就被曹叡用手輕輕的接過去了。

    “陛下,陛下。”郭皇後焦急的聲音響徹在大殿上,原本被歡快的演奏包裹著的大殿在一陣沉默之後,瞬間嘈雜慌亂起來。

    “快來人,快去請太醫來。”郭皇後顫抖著手用手帕擦拭著陛下沾上了血跡的嘴角,幫他不停的順著後背,平穩著氣息。

    “叡,叡兒,溪兒,你們過來,到朕身邊來。”

    看著垂手緊張的站在一邊的曹叡和清溪,陛下攬手示意著。

    清溪能感覺到曹叡在聽到陛下的召見是猛地一僵的身形,即使他竭力的掩飾著,但是沒有比站在他身邊的清溪更能夠感覺到他散發至周身的慌亂和恐懼。

    恐懼的是君王的將要落下的殺機,慌亂的是父親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