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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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爐上的一盞熱茶還在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看著被曹叡憤然離去時丟在了桌案上的茶杯,清溪愣了許久之後,無奈的輕歎了一口氣。
接過泠泠遞過來的手帕,慢慢的擦拭著桌案上被噴濺出來的茶水,窗外突然雨急風驟,竟是打了一道悶雷來,這讓清溪的心情更是覺得煩悶和擔憂不已,不知道曹叡就那般怒氣衝衝的走了,會不會在這驟雨之下還賭氣的耍著小孩子脾氣,不肯讓白光靠近為他撐著傘。
對於毛嫵,清溪的感情很是複雜。
若是單論她是曹叡皇後的身份,她對這位頗受帝王寵愛的夫人更應該照拂有加,且拿出自己一貫的自信和從容大度出來。
可是不同尋常的卻是毛嫵的突然進宮,以及自己的父親在此時還是遠征隴西蜀漢的時候,不遠萬裏的親自因為毛嫵的事情特意給她寄了一封家書回來。
“新入宮之毛夫人乃是為父摯友之女,望溪兒多加照拂。”
信中隻有寥寥數字而已,卻是輕易地就讓清溪隱隱的有些不安起來,她不知道這種不安究竟為什麽,隻是對毛嫵畢竟還是難免覺得有了一些隔著的東西橫亙著。
“溪兒可是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也絕對這喝茶當然還要配上栗子糕和芋泥糕才更好?”
一陣熟悉的調笑聲驀的打斷了清溪的思緒。
“阿叡,你如何就回來了?”清溪原本想慌忙的趕緊起身行禮,卻被曹叡一把按了回去。
清溪看著下麵緊張慌亂的跪在地上的泠泠和裴娘,忙讓她們趕緊起身,卻是獨獨不見白光。
曹叡把帶來的糕點在桌案上依次排開,茶香氤氳而出,灑落在精致的糕點上,外麵風雨急驟,屋內薰籠繚繞,倒是頗有一番意境。
“阿叡,你不去毛夫人那裏了?”清溪看著曹叡動作悠然緩慢的樣子,不由得想要趕緊問清楚。
“嗯,不去了,外麵的雨下的太大了,我就親自跑了一趟膳房,拿了這些新做的點心來,和溪兒一起賞雨喝茶吃點心,也是讓白光這樣回話的。已經告訴毛夫人了,讓她不必等朕,也不必常來跪拜問安了,自己身體不便,就怎麽舒服怎麽來吧。”
“......”清溪又是無奈又是覺得頗為笑人的看著還是一本正經的曹叡,他親自添上了熱茶,一派悠然的在清溪的麵前放了一杯。
“陛下......”
“溪兒,我真的就是想要和你多待一會兒,你今日不想出門賞雨了,咱們就這樣坐在屋子裏,吃些點心,喝喝熱茶也很好啊。”
曹叡說的甚是坦然真摯,也不覺得自己是有何過錯,隻當是清溪現在都是這般的嫌棄他了不成。
清溪心下柔軟一片,雖是知道不對,但還是難以克製的和他又想到了一起。
清溪壓了壓笑意,緩聲開口似是念書一般的說道,“陛下,出其東門,有女如雲啊。”
曹叡聽完也是一笑,“偏偏,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啊。”
兩人具是一陣沉默的對視,接著就是相覷一笑,端起自己身前的茶水,互相虛敬了一下,就各自帶著難以遮掩的笑意呷了一口。
隻是隱隱之間,到底還是有什麽東西在無法阻止的變化著。
司馬懿被曹叡派遣出兵,阻止西蜀諸葛亮對曹魏的第四次北伐,從父親的那一封托清溪照料毛嫵的家信之後,就一直了無音訊,就是從曹叡那裏,也沒有更多的消息傳來。
張郃,費曜,郭淮這些大將都被曹叡派遣到了司馬懿的身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自從曹休和曹真兩位大將軍相繼離世之後,曹叡對司馬懿的忌憚之心就更重了,這三位將軍對司馬懿來說,是牽製,是監督,是製衡,但更是保護,讓自己的皇帝放心,也是一個臣子應該學會的為官之道了。
清溪也並不對這些多言語,她對父親的最大的崇敬就是他身上一心為大魏計的風骨和魄力,國家危亡之際,即便是年邁體弱,仍是毅然決然的擋在了前麵,上了戰場。
既然是忠心可以昭告日月,那又何懼紛擾和持心不正的猜忌暗謀,曹叡對父親慣有的忌憚和猜疑清溪能夠感覺得到,所以即使是這次接連派出了三位大魏的心腹大將,清溪能想的或是安慰自己的,也就是父親年事已高,上戰場征戰,還是與諸葛亮對峙,陛下到底是心疼他的,
這幾位將軍倒也是可以保護好他。
可是,直到前線的吉光片羽一般的消息終於傳回了洛陽城時,卻是輕易地打破了一切的美好,輕易地逆轉了一切,迷霧和自欺欺人被撥開的時候,最狼狽的又該是誰呢。
清溪後來回頭,才發現自己對於她這一生最愛最敬重的兩個人,竟都是從未了解和看透過。
她的一切自以為的聰明和通透在這兩個人眼中,大概很很是幼稚和可笑吧。
清溪懷著難以抑製的忐忑不安和心慌無措一路小跑到承政殿時,卻是正趕上了在承政殿大肆發火的曹叡。
“張郃死了,張郃死了,他被西蜀的伏兵亂箭射死了......”曹叡在大殿之內不停的踱著步子,每一步都重重的踩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聲音裏透著難以抑製的怒火和急躁,一遍遍的重複著前線司馬懿親手寫就,一路派人送至洛陽的戰報近況。
“他怎麽能死,張郃怎麽能死呢?”嘩啦一聲巨響,桌案上的一摞書簡被曹叡狠狠地掃落在了地上,他燃燒著淒然怒氣的聲音仿佛是被生生的刻在了此刻大殿中的每一處角落裏一樣,讓人覺得心顫不已。
“好一個忠臣良將,又好一個國家柱石良臣,如今竟都是讓朕都無法再掌控了,他們如今,是都要背棄了朕嗎?”
那個為國盡忠,以命相殉的張郃自然是那位忠臣良將,隻是他卻終究是在使命未完的時候離了他的君主而去,帶著自己壯誌未酬,帶著他侍奉的那位君主的謀劃了半生的製衡大業,以自己的江山天下為棋盤,隻是棋還未下完,他竟是先離席拂袖而去了。
可是那位陛下口中的國家柱石良臣呢?該當時司馬懿啊,煌煌大魏朝堂,也隻有他司馬懿當得起啊。可是,這也該是最可怕的地方吧。
“啊......”曹叡一聲更是高亢憤怒的大叫喊出,桌案上所有的器物都被他裹挾著所有的憤怒和不甘更加猛烈的掃落在地上,陸續落地的連聲悶響還未完,就隻見曹叡竟是不知道哪裏抽出了一把劍來,重重的,忿忿的,一下下的毫不留情的砍著桌案。
帝王之怒,嚇得殿內的仆從侍婢連連俯首跪地,不停的輕顫著,埋著頭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
看著越來越激動的曹叡,隻有白光一路摸爬著跪跑到他的腳下,緊緊地抱著他因為極致的憤怒而不住顫抖的身子。
“陛下,陛下,請停下吧,您這樣會傷到自己的陛下,您快停下吧。”
白光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去阻止曹叡此時的瘋狂行徑,但是卻被曹叡幾次踢倒在地上,白光原本就帶著是已經帶了幾分嘶啞的聲音,再次想要摟進曹叡阻止他時,已經變得更是帶著苦腔哽咽不已。
“陛下,此事並非是難以挽回啊陛下,待司馬懿回朝之際,陛下盡可問責於他,張郃將軍之死他未必逃得開啊。”
白光的一番話不禁讓揮劍焦怒的曹叡停了下來,也讓停在殿外不知該如何走進來的清溪一時間寒涼透骨。
什麽叫不可挽回?又為何,說曹叡盡可問責與他?這一天,他們原本就已經準備好了嗎?可是,張郃是死於敵軍之手,又與司馬懿何幹,問責的話,又該如何去問他這個打贏了仗,班師回朝的主帥呢?
“問責?你讓朕如何問啊?”曹叡眼中透著騰騰的寒光,聲音低沉下來,似是他此時又是無奈又是覺得甚是可笑荒唐的心境。
“咱們的大司馬大都督,他這次成功的擊退了西蜀大軍,人家是凱旋班師回朝的,於公,他是我大魏之絕頂功臣,於私,他還是朕的皇後的父親,你讓朕向這樣一個挽救我國家於危難的忠臣問責嗎?”
曹叡說著,竟是拄著手中的劍柄,狂笑著直直的蹲坐在了地上。
曹叡咬牙切齒的擠出這些意味不明卻又是一切盡言其上的話,每一個字,都生生的像是被尖刀毫無顧忌的刻在了那裏一樣,猛烈,尖銳,卻又是那樣的恍然淒楚。
直直的往殿門外的清溪的心口鑽進去,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曹叡,那一摞被他狠狠掃到了地上的書簡已經讓剛到承政殿的她心驚不已了,可是曹叡後來又說出了每一個字,字字句句都讓清溪如墜冰窟一般,寒意徹骨,又驚又痛,折磨得她更是半步都挪動不得了。
張郃為什麽會死?有為什麽偏偏在現在這個時候突然就殉了國了?還是以那樣慘烈無比的方式?
張郃是繼曹休和曹魏之後曹叡最是依仗信任的大將軍了,他是大魏的老臣,更有可能他在曹叡的心中,也是這個朝堂之上,最後唯一的一個忠心無二的跟隨曹姓之君的忠臣良將了。
也正因為如此,曹叡才會派遣張郃來牽製著司馬懿吧?仔細想想,好像每一次出征伐戰,司馬懿身邊總是有著一些他並不願意看到卻還是要一副天恩浩蕩的笑臉接受著的人,而張郃,卻是那樣的常客,是曹叡特意放在司馬懿身邊的釘子和眼睛。
可是現在嗎,張郃竟然死了,那樣,曹叡和司馬懿這一對君臣之間最微妙脆弱的平衡就被徹底的打破了。
而曹叡對於司馬懿的忌憚和猜疑,也終於不得不徹底的浮現了出來。隻怕是以後,他們都要穿著最堅硬的盔甲,相對的站在太陽底下,互相笑著攻擊著對麵的那個人了吧。
放眼朝堂,司馬懿門生同黨眾多,張郃之後,沒有人再有能力去牽製著他的腳步甚至是在朝堂上的話語權了。
曹休和曹真已經相繼離世,曹氏門庭並無可塑之奇才,陳群一直以來都被曹叡牽製在洛陽,儒臣而已,並無實權可言,不管是過去還是如今,走下去,留下來的,就隻有司馬懿一人了。
那也就是代表著,在此之後,軍政大權又如何在越得過司馬懿呢?
真正的是大權獨攬,進可威脅中央,退也有了明哲保身的資本和條件了,可是這樣的臣子,又如何會讓曹叡這樣心高氣傲的君主可以放心呢,原來一切,早就有了可以追尋的痕跡。
曹叡把製衡之術,帝王之心淋漓盡致的體現在這四位先帝留下的輔臣身上,他把四位輔臣死死地壓著,年輕的帝王在即位不久,就真正做到了政由己出。
清溪的心兀的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她好像在一次次的欺騙遮掩著自己的一些對曹叡可怕的猜想的時候,也本能的忽略掉了許多不可深窺,卻最是容易被解讀的蛛絲馬跡。
清溪想到了這些,不由得難掩驚恐的不住後退踉蹌了幾步,索性她隻是帶了泠泠和裴娘出來,兩個人具是一臉的驚懼不已,穩穩的扶著不住的輕顫的清溪。
此時,她們竟也是不知道該不該進去那個對她們嘉寧殿的人來說最是家常熟悉的地方,也不知道對著這樣的清溪,又該不該出聲安慰,可是,現在縱使千般良言好語,又該是有那些字可以哪怕隻是短暫的撫平著這世間最是哀默無奈的悲愁呢?
“你說,為什麽他還活著呢?為什麽死的不是他呢?”曹叡聲音低迷而肅殺,幽幽的說出口,竟是平常耳語一般的,眼中卻是藏不住的殺意和忿忿。
麵上的平和和眼中的滔天巨浪一般的殺氣激烈而鮮明的碰撞在一起,讓他現在這樣的模樣顯得更是瘋狂和陌生。
“陛下,會的,陛下正在長大,正在變強,正在一步步的完成武皇帝和文皇帝的畢生夙願,而他卻是已經老態龍鍾,如秋後落葉了。”
白光迎合著曹叡說出這些話時,眼中也沒有了平日裏的恭敬和沉默,一派的玩味和冷靜,在他嘴角留下一些淺淡卻深淫的笑來。
他說的是誰,誰都有不必言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