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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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懿平靜的打斷清溪在他聽來都毫無底氣的話,“你覺得哪一種身份可以讓陛下這樣殺伐果決的君主放棄自己的決定?沒有誰比我更了解陛下了,他的心性,他的想法,還有他唯一致命的軟肋,我們相賭,我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是,最終輸的隻會是他。為父隻問,正如你大哥所說的那樣,今日的這個選擇,你要選擇誰?或者說,你要為自己選擇哪一種身份?”

    “......父親,您......”您可不可以不要這麽逼我,可是清溪再也說不出來,話已至此,已經不是簡單的誰對誰錯所能夠評斷的了。

    她隻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是一片秋後早已經枯萎,到處隨冷風飄零的黃葉一般,脆弱,易碎,心無所歸,被背棄的感覺,讓她悲涼至極。

    “父親......”

    “溪兒,回答我,你會如何選擇?”

    “......父親,您相信我吧,再忍一忍,有我在呢,陛下他絕對不會......”

    “你也是這樣對陛下說的吧?”司馬懿再次出聲打斷著清溪,一瞬不瞬的審視著她所有艱難掩飾起來的戰栗和無措,他臉上依舊是那樣的平靜,可是這樣的平靜,卻隻讓清溪覺得膽寒。

    “你也是這樣告知陛下說隻要有你這位司馬家的女兒在,我司馬家就一定會一生都效忠陛下,效忠大魏吧?可是他的回答應該和我是一樣的吧?”

    司馬懿一字一句的輕易戳穿著清溪最想掩飾住的一切,他們都是聰明人,一切,都隻是看透不說透罷了,他們之間,誰又能真的信任誰呢,一切都是從對方身上獲取自己需要的價值罷了。

    而他們之間唯一可以互相牽製著彼此的紐帶和軟肋,隻有一個,就看誰能狠得下心先放下了。

    正如先帝所擔心的,自己的這個兒子,很強大,強大的任何人都看不出他的鋒芒,任何人也就拉不住他的韁繩。

    正如刀有鞘,是因為意在藏,而不在殺。

    這樣涼薄至極的人,要麽沒有軟肋,一旦有了牽絆和軟肋,那對他來說就是致命的,因為他會自負的覺得自己會把這個軟肋變成自己的盔甲,殊不知,最終摧毀他的,就是他心頭這片唯一的軟弱。

    “溪兒,帝王之心,如果你連這四個字的意義都不明白,那麽又談何護我司馬一族?你嫁的人,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夫君,而是這大魏天下的君主,這也是你當初的選擇,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他曹叡的一枚棋子而已。”

    “......哈哈哈......棋子嗎?”清溪終究還是到此潰不成軍了,她想要用這樣無力自嘲的笑來掩飾著自己此時的絕望和痛苦,但還是就這樣笑著笑著就不住的掉下了眼淚,一顆接著一顆的淚珠卑賤的滾落在地麵上,如蔽履一般化作了塵土,自哀的哭泣難以自抑。

    她想要艱難的站立著,但還是忍不住自己腳上的無力, 她本能的想要抓住一個人的手去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她不想就這樣狼狽的倒在地上,可是最終,父親站在這裏,兩個哥哥也站在這裏,但是誰都沒有伸出手去接住她,她就那樣無助的,顫抖著跌倒在了地上。

    這樣猝不及防卻又是意料之中的狼狽讓清溪隻征楞的片刻之後,就開始近乎癲狂一般的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他的,棋子?”清溪笑著笑著,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就平靜了下來,眼底透著濃重的化不開的悲涼,整個人就那樣頹然的跌坐在了地上,一身的素色衣裙和簡單的一根玉簪子,襯得她此時清冷可憐至極。

    “父親啊,我又怎會隻是陛下的棋子?”清溪幽幽的譏笑說道,原本清亮脆潤的聲音帶著幾絲難以忽略的沙啞,嘴角卻還是勾著幾分自嘲的笑。

    原本就看著很是稚嫩嬌弱的小姑娘一頭如瀑的長發狼狽的散落在了身前身後,掃落到了地麵上,一雙淚眼婆娑的眼睛含著固執的不肯再輕易掉落的淚花,直勾勾的盯著自己麵前的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一身狼狽的父親。

    司馬懿亦是不肯退讓半分的回望著那一雙清可見底的眸子,那裏的清澈和透亮仿佛真的看穿了他心底的那些他自己苦苦掩飾了半輩子的深沉心機和自己此時同樣滿腹的利用和算計,所以那雙眼睛才會很快就變得那樣的淩冽至極吧?

    司馬懿也想要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一些什麽,可是他看得透所有人,唯獨此時清溪眼中所想的,他卻看不透了。

    那雙清可見底的眼睛,最後漸漸的褪去了一切的無助和痛苦,最終被另外一種不知道是什麽心情的神色所代替著,雖是不知這種複雜的情緒,隻是司馬懿卻被其中淋漓盡致的冰冷給逼近著,直到清溪的眼眸微斂一遮,再次止住所有的悲切,重新站在了司馬懿的麵前。

    “我又何嚐不是先帝,不是父親手中的一顆棋子啊?”清溪依舊是譏笑的樣子凝視著自己的那位從來都是那樣深不可測的父親。

    “從上巳節的試探開始,再到後來父親在月下與女兒說明白阿叡和我司馬家彼時的處境,最後就是那對我來說,看似有選擇實則毫無選擇的禦宴賜婚,先帝用我這一枚好似是蠢得無須提防的棋子,去壓製阿叡心底的恨,心底的暴虐,讓他得以繼位這麽多年以來,一心的征蜀漢,伐東吳,抗吳蜀聯軍,行寬仁法令政策,安撫大魏四海。”

    清溪說到這裏緩了緩,她突然就很想笑的更加的溫和一些,突然就,很想見見那個小皇帝,在這樣的時刻,回溯當初舊事,她甚至對曹叡很是感激,因為他用自己來幫清溪證明了她的選擇不僅沒有錯,還很正確,至少對於如今的大魏而言是這樣的。

    “父親,陛下對包括您在內的幾位托孤大臣的製約和牽製,我並非不知道,我自以為了解陛下,也認為,為君者,當如此,我也隻想著父親持心以正,陛下必定不會傷害重臣,又何懼這些,可是我卻忘記了,人心向來不敞,陛下想要政由己出,收攏權柄於一身,勢必也會累及父親,利用父親的能力,精心製衡著朝堂,甚至把父親在內的四位輔臣打壓周旋的頭都抬不起來,更是得以如先帝所願,保了太後這麽多年。”

    清溪聲音緩緩的從口中流出,每一個字都說的很輕,像是她深深的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裏麵一般,悠悠的述說著自己已成過去,不可回頭的前塵往事。

    “而父親呢?嗬嗬......以女兒的皇後之名,平先帝對我司馬家最後的誅殺之意,而後,更是讓陛下因為您的舉薦之恩,托孤之情,而對您多有重用之地,讓你可以憑借自己的才能為我大魏立下不世之功,更給了您,這麽多年的布局謀劃好一切的時間。”

    清溪說著更是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這還真真是雙方掌子,算無遺漏啊。”

    “溪兒......為父,對不住你。可是為父想讓你知道,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你都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

    司馬懿停頓了片刻,哀歎一聲走上前幫著女兒把散落在身前的長發撩至身後,“溪兒啊,一切,名號浮雲而已,易散易碎,隻是,為父如今怕是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注定,就要與著巍巍皇權天下,不死不休了。”

    “父親......”清溪定定的凝望著司馬懿,眼中多了幾分讓司馬懿都覺得陌生的神色,“何不急流勇退呢?”

    “退?退往何處?”不同於司馬昭聽到清溪的話之後的帶著嘲諷和不甘心的神色,司馬懿很平靜,平靜的就像是一汪死去的潭水一樣,仿佛不受任何的驚動而地陡起波瀾。

    “溪兒啊,為父要和你的母親兄長,退往何處,才能不至於再退啊?何處,可尋得一絲的生機啊?”

    “父親,把手中的權柄交給他真正的主人吧,今日之後,陛下會送聖旨過來,父親勞苦功高,今日之後,會攜我司馬家一眾家眷,調往關中修養,在那裏任一方太守,造福一方百姓,陛下但有差遣,為臣者,絕不推辭。”

    “溪兒有幾成把握可以讓陛下同意你的這一步以退為進?”

    “不是以退為進,而是棄車保帥。隻是想讓父親舍棄一些自己不需要也握不住的東西,換的父親所期望的全家的平安罷了。至於把握,我並不敢說,我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的東西了。但是父親你們都不相信的陛下的真心,卻是我現在唯一可以相信的東西了。”

    清溪抬眼看著司馬懿的神情,兩個人此時仿佛都是一個絕對沉穩老成的棋手,誰都不肯先顯現出自己此刻的心思機巧,同樣平靜的臉上有著可以使對方相信已經各自入了自己的局的信心。

    “所以還是請父親也和我一起相信這一次吧,堵上清溪一人,總比父親和哥哥就此鋌而走險的好。”

    “你,要如何賭?”司馬懿的眼睛裏閃著久違的精光,帶著最後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以我命賭,司馬家死,我死,我在,司馬家就在,今日之後,我就是司馬家留在陛下手中的人質。”

    清溪直視著司馬懿的眼睛揚聲說著,她同樣也在做著最後一賭,賭自己在父親這裏還可以留有幾分的價值,她很貪心,想保護好曹叡,同樣也想保護好自己的家人,那麽最終犧牲的,隻能是她自己。

    “父親,意下如何?”

    “可以......”司馬懿語氣堅定下來,臉上原本一直擰在一起的眉心略微的舒展開來,淡淡的看著清溪,隨即竟是略微無措的閃了閃眼睛,張了幾次嘴才終於說出來,“溪兒,為父,對你不起。”

    “......”

    清溪眸色無悲無喜的看著自己的父親,那個一向縱橫捭闔,爭勝天下的人,此刻,卻是在這樣如此難為情的對著自己的女兒說著對不起,可是很奇怪的是,清溪此時竟是毫無波瀾,甚至可以就這樣坦然的直視著自己父親的眼睛,既沒有哀傷悲憫,也沒有驚訝和更難為情的推脫客氣。

    “父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清溪沒有再說什麽,恭敬的躬身向父親行了一個禮,又轉身向著身側的兩位兄長行了一個禮,平常安靜的仿佛剛才的一切爭執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他們都知道,今日之後,一切都要變了,他們誰都沒有能力阻止,甚是都不得不加入,一起推動著這樣他們都不太想麵對的取舍之間的變化。

    清溪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麵對一個自己甚至視為信仰一般的父親的道歉,她甚至在此時都已經感受不到自己內心的悲喜情緒變化了,她能感受到自己此時的平靜,異常詭異的平靜,這樣的平靜好像本不該屬於她的,尤其是此時的她,但她無力去給自己翻動出來更大的情緒,甚至,她在享受著這樣的平靜。

    清溪施施然的行完禮儀,淡淡的轉過身去,準備抬腳離開,卻一眼撞見了不知道何時就站在了門口的母親。

    “母親。”清溪看著司馬夫人同樣躬身行了一個女兒的禮儀,心中終於有了幾分的委屈和微痛,但是她不能再向母親說出來了,畢竟這些委屈,已經不是此時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道聽到了多少他們的談話而同樣輕顫著淚眼婆娑的母親所能夠撫慰的了,她隻能自己咽下去。

    “溪兒......這就要走嗎?”司馬夫人聽到女兒的輕喚,回過了神兒來,在她躬身行禮的間隙,連忙撇過了頭去,胡亂的摸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淚痕,端著自己手中盛滿了清溪愛吃的食物的托盤,若無其事一般的笑著迎著清溪快步走進了大廳裏麵。

    “母親,我要回去了......”清溪有些難以抑製的哽咽,她從未見過這樣可以掩飾著自己的情緒的母親,她一向都是那樣的隨心大氣,就是麵對更加深沉多謀的父親,她也從未掩飾過自己的本性,究竟從何時起,母親也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