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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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並不是陛下允許出宮的......我若是回去晚了,怕是泠泠那丫頭都要跟著遭殃了。”
清溪輕笑著,想要盡量的說的歡快一些,把這樣有些沉重的氣氛也弄得輕鬆一些,她實在是太壓抑了,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她不想再多呆下去了,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內心因此動搖分毫。
“夫人,陛下今日身體不適,怕是還需要溪兒親自在身邊照看才好,溪兒還是要趕緊回去,不然陛下若是怪罪溪兒這丫頭一害怕就跑回了自己的娘家,那可不是要笑話咱們家的溪兒還是個小孩子呢。”
司馬懿同樣出言調笑著,誰都不肯說透彼此的偽裝和故作輕鬆。
“母......母親,我不吃了,天太晚了,今日,今日和父親聊了許多,我已經不害怕了,母親,您好好地保重自己的身體,以後母親若是想我了,就帶著箏兒和大嫂一起去宮裏看看我吧。”
“溪兒,你聽話......”
司馬夫人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可是清溪卻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強扯出一個笑來,逃也似的大步離開了。
可走出了大廳好遠,她卻突然聽到了司馬懿叫住了自己,還是從前他對自己很少說出口的昵稱,他叫的是丫頭,話語之中滿是沉重卻也悠悠的遺憾和痛惱,像是一個瀕臨絕境的父親對自己卻要遠行的孩子最後的叮囑。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清溪腳步不敢稍頓,更不敢回頭去看,隻是靜靜的放緩了自己的步子,用盡她所有的耐性卻給彼此左後一個回應和交代。
“母親,您......”司馬師看著司馬夫人落寞的身影,想要上前行禮安慰,他看出了母親神色中的不安和無奈,但司馬夫人卻是欲言又止的狠狠的瞪了父子三人幾眼,就拿著自己手裏的一堆費心做了半天的還冒著熱氣的食物冷著臉走出了大廳。
“父親,何須要如此逼迫溪兒?”司馬師第一次這樣對父親冷眼以對。
“我知道,您雖然對陛下很是失望,也想要咱們家擺脫陛下時時刻刻的威脅,但是您無論如何,都是不會學著武帝那樣,做一個反了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君主的權臣的,至少現在不會。”
司馬懿看著自己的兒子對自己有些怨恨的表情,也不氣惱,淡淡的問道:“師兒又是何以見得為父不會持兵權以反呢?”
“您不敢。”司馬師直截了當的接話道。
“父親雖然扶持了當今的天子,又與天子有姻親關係,但是我看得出,父親同樣對當今的天子很是忌憚恐懼,諱莫如深,當今的天子更是敏銳果決,殺伐之間,毫不留情,大魏如今日漸強盛,盡得民心,陛下用自己的實力得到了氏族百姓的擁戴,若我司馬家隻為我一家隻活路生了反心,但那是,畢竟會被群起而攻之,正如溪兒所說,反抗這樣的曹叡和大魏,我們一家就真的成了反賊了。”
“父親並不是一個魯莽衝動的人,您最擅長的就是忍耐了,況且如今西蜀尚在,你和陛下都不會在這時候揭露自己的底線和真正意圖,而你們選擇同時在這個時候借由張郃之死的契機可以算作是默契一般的同時暴露自己的意圖,這共同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小妹。”
司馬師寒意盡顯,他就這樣周身凜冽的看著自己的父親,他想要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冷酷到了何種的地步。
“......是,我今日隻是順水推舟而已,若能得到溪兒在宮中絕對的維護,我們說不定,可以有一線的生機。”
“可非要用騙的嗎?”司馬師怒吼出來,司馬清溪,那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妹妹,可是今天,他竟然也是可恥的猶豫了,這個猶豫讓他難以原諒自己,更難消憤怒。
“就算沒有今天對溪兒的冷言逼迫,她也不會放任陛下對我們家的傷害的,她一定也會拚盡全力的守護我們家人的,什麽棋子,什麽利用,父親,你這些話會害死溪兒的。”
“師兒,以後你就會明白,今日的這份逼迫,有多麽的必不可少,人若是沒有足夠的理由和堅定支撐著去拚盡全力辦一件事,那這件事就很難維持下去。明日之前,隻要陛下的聖旨來了,咱們就能夠有時間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爹,您這話,是什麽意思?”司馬師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倒灌了一般,“你是要趁著去長安的機會,私下裏......”
司馬師簡直不敢再繼續說下去,若是溪兒知道自己拚盡全力守護的是這樣的結果,她又該如何去麵對呢?司馬昭看出了哥哥的心軟和猶豫,冷冷的接話道。
“誰需要溪兒的保護?這樣的保護能維持多久?我要的是一勞永逸。”
“昭兒......你不要......”
“大哥,你放心,溪兒是我們的妹妹,我不會對她怎麽樣的,我要對付的隻是陛下。”司馬昭看著一向沉穩的大哥竟也是難得的露出了自己的緊張和憂懼起來,突然勾唇一笑,無比輕鬆的繼續說道,“像陛下這樣的人君,涼薄寡恩到了極致,他自小在先帝的陰影之下隱忍了那麽多年才坐上了這個位置,他是不會懼怕任何的刀兵斧鉞的,但我知道,他也是有弱點和軟肋的,也隻有這一個,我要抓住。”
正如司馬懿所說的那樣,他是最了解曹叡的人,他甚至於很瘋狂,但是隻在一個人的麵前低頭,他為這個人生著,可是這個人一旦出了任何的事情,或是幹脆不在了,他一定會像先帝擔心的那樣,成為了一匹脫了韁繩的野馬吧,隻是這樣瘋狂的皇帝,又怎會再有心力成為他們的威脅?要他喪失了現在這些不能反抗他的優勢,其實很簡單。
死寂無聲的大廳之內漸漸籠罩上了凝重的月色,父子三人說都沒有再說話,就那樣各懷心思,彼此對峙著。
司馬懿的表情沉重而又帶著幾分的他每每早做布局是慣有的森然和安靜;司馬師卻是不敢再看自己的弟弟和父親,悲痛糾結的凝視著清溪和母親走遠的方向;司馬昭卻是帶著和父親兄長截然不同的笑意,那一抹邪笑被月光映照在他尚未完全褪去稚嫩的臉上,看久了,卻也是那樣的相得益彰,仿佛那是一股他與生俱來的陰沉的寒意。
月色漸漸的籠罩了地上的一切,直到天上的黑暗吞噬掉了最後的幾分光明,天地間的一切又都變得安靜了下來,死寂一般的沉靜,正在緩緩的侵蝕著所有的人。
光明與黑暗從來都不是選擇的結果,而是你被迫的走在早已經注定的時間的齒輪上,你再是抗拒,再是難忍,卻也隻能假裝著忘記著自己一切的向往和渴求,那樣才能夠更加坦然的接受著黑暗的突然到來,即使你知道將你推向黑暗的是誰,即使你早就已經知道自己之後再黑暗之中會如何的恐懼和孤獨,你都沒沒半分的後路可退。
一輛簡陋的毫不起眼的馬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被月色籠罩的道路上,路邊一盞盞漸次亮起的燈籠照亮著歸途。
多可惜啊,沒有趕上城中最後的熱鬧,這裏這剩下了靜謐一片,沒有留下半分人群的餘熱。
蓬蓽安靜的架著馬車,清溪坐著馬車裏安靜的抱著自己的兔子。兩個人從出司馬府開始,就再也沒有任何的交談,誰也不問彼此經曆了什麽,誰也不問以後又要如何走下去。
承政殿內,是死寂一般的沉靜,窗欞外慢慢的灑滿了漸漸亮起來的月亮,映照在癱坐在地麵上,埋著頭死寂一般靜默的曹叡的身上。
毛嫵跪在地麵上不去主動發出任何的聲音,曹叡的瘋狂她見識過不止一次。此時的他,才是最不能招惹的狀態。
毛嫵緩緩的抬起沉重的眼睛,看著外麵黑沉沉的一片,不由得心更沉了下來。
曹叡是在黃昏的時候醒過來的,太陽西垂之際,所有懷揣著滿心的忐忑和彷徨不安的內侍婢仆都望著西邊的遲暮的落日等待著承受陛下醒來後的怒火。
這件事情沒有半分的意外,曹叡醒來之後,不肯動彈半分,也不許包括太醫在內的任何人靠近,一直都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呆呆的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用另一隻手一遍遍的撫摸著那裏久久不退的通紅一片。
承政殿內的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請罪,可是包括毛嫵在內的任何人,都沒有得到曹叡的半分或是責罰或是吩咐的回應。
就在眾人輕輕的鬆了一口氣,安靜的跪在那裏陪著曹叡等待著皇後的時間裏,最後一絲太陽的餘暉也落了下去,殿內直到完全被夜裏的黑暗所吞噬的半點光亮都不剩下的時候。
白光這時才敢大著膽子起身去點起蠟燭,可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就在承政殿所有燭光都被點亮的時候,明亮的大殿裏陡然響起曹叡醒來之後第一句啞著聲音說出來的話。
“皇後,走了多久了?”
眾人有些麵麵相覷,誰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最後,竟是驚得曹叡直接發起了怒火。
毛嫵現在還記得那個場景,那個在她的麵前從來都把自己偽裝的滴水不露的男人,今天就這樣因為自己妻子擅自的離開,隱忍的憤怒之後讓他變得更加的瘋狂。
毛嫵來自父親對皇帝戰栗和敬服的記憶裏,大魏的陛下總是運籌帷幄,心機深沉,穩練而不乏果決的模樣,即使是兩個人那樣虛偽的相處之時,曹叡也是同樣展現著自己的穩重和讓人隻覺得敬服和畏懼的手段。
這樣的人,毛嫵一度以為他是絕對沒有失控的時候的,可是直到看到了他因為清溪的瘋狂,她才明白自己原來和他之間真的隻是再簡單不過的相互利用而已,而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輸的很徹底。
曹叡一遍遍的近乎瘋狂的問著所有人為什麽皇後會成功的跑出宮去,問著皇後究竟什麽時候回來,問著皇後可曾留下過什麽話來,問著皇後究竟為什麽會舍棄他而選擇了旁人,問著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如此逼迫他。
可是誰也沒有辦法回答他的任何一個問題,也許就連他自己都不能給出自己一個答案來,他甚至想要白光派出宮廷禁衛跟著他親自去司馬家把皇後帶回來,可是還沒等白光焦急的連聲阻攔,他就又自己否定了自己。
他憤怒的想要懲治所有的內侍和婢女,卻在看到了埋首跪在一旁的裴娘和泠泠之後,再次否決了自己此刻的衝動。
他執意的開著窗子,看著外麵越來深的月色,好像膽怯和恐懼也越來越深了起來。抓著泠泠和裴娘,一遍遍的壓著自己的憤怒和瘋魔,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著盡可能和緩的聲音問著兩個人,他的皇後究竟何時歸來,她的皇後可曾留下過什麽話。
直到裴娘把清溪離開時囑咐她交給曹叡的鑒心玉放到了曹叡的手心,明確的告訴他清溪一定會回來的,那個像是孩子耍賴一般的小皇帝才算是安靜了下來,隻是頹然的跌坐在床邊,通紅的手心裏緊緊的握著那一塊泛著碧色光芒的鑒心玉,埋著頭抵在自己的膝蓋上,屏退了所有的人,隻留下毛嫵和他一起在殿內數著時間的流逝。
“你做的很好,這場戲演得不錯,你想要什麽?朕都會答應你。”
曹叡依舊是埋著頭,聲音悶悶的傳出來,就像是毛嫵此時的心境,覺得竟是如此的荒誕和低沉。
毒是她下的,但是吩咐她下毒的卻是中毒者。她和曹叡演了這麽久的深情戲碼,就是想要借用一封家信,引起皇後的警覺,讓自己的目的在她的心裏變得不那麽的單純,最後再由自己親口交代出那些她和她的父親早就被曹叡安排好的話去哄騙皇後,讓皇後依照陛下想要的結果,在陛下和司馬家之間早日做出選擇。
可是陛下太著急了,擔心清溪不會選擇他,所以想要先於司馬懿走出那一步,隻是,這樣急匆匆的布局,皇後是真的絲毫沒有懷疑嗎?心知肚明的事情最怕遇到的不是聰明人,而是最深情的人,偏偏這樣的人,皇後如此,陛下也如是,他們彼此成就著,卻又成為了彼此最後的弱點和軟肋。
毛嫵心思百轉千回的亂飛著,她想起清溪臨走時最後囑咐她的話,果然,清溪或許並不是了解曹叡全部的人,但是有關曹叡的所有的陰暗麵之外的東西,卻沒有人比清溪更加的了解,甚至是印刻在了骨子裏。
“陛下,臣妾不求其他,隻盼著能夠就此之後,可以親自守著臣妾與陛下的孩子,陛下可否能夠答應臣妾?讓臣妾得以親自護著這個孩子,看著他可以健康平安的長大就好。”
毛嫵字字說的真摯,曹叡聽完之後,先是良久的一陣沉默,隨後緩緩的抬起自己的眸子來,有些難以置信的打量著眼前被點點燭火籠罩著的毛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