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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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覺得,臣妾會有怎樣的選擇?”清溪不答反問,她似是有些難以克製的想要報複為難一下曹叡,她畢竟有自己的歡喜和鮮活,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傀儡玩偶,對於這樣蓄謀已久的欺騙利用,她又怎麽可能毫無芥蒂。

    “陛下是覺得,臣妾應該選擇自己的家人,而放棄自己的夫君?還是應該選擇自己的君主,而放棄自己的家族呢?”

    清溪這一次是真切的看清楚了,曹叡聽完自己帶有譏諷的反問之後,僵直的後背先是一頓,而後更是緊緊地把自己抱在了一起,好像他的呼吸都更加艱難了一些。

    “若是隻作為我的妻子......”曹叡似是不覺一頓,帶有幾分的猶豫,“溪兒該如何選擇呢?”

    “陛下,您此番手段,當得起這大魏的英明之主,臣妾作為大魏君主的妻子,自然也是要作為皇後的身份來看待自己的所言所行,大魏的皇後必須要選擇的,不就是讓這大魏的百姓能夠共享太平盛世,四海和樂康寧嗎?任何想要破壞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和平安寧的人,都不會是我的選擇。”

    清溪無比坦然的回到道,每一個字都中肯真摯,滴水不漏,但是她好像也是這樣平靜,就越是讓曹叡多了幾分的不安和煩躁。

    “那若是你,依舊是從前的司馬清溪呢?”曹叡的聲音裏麵不自覺的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輕顫,“你若還是那個什麽都不知道,可以安心的站在我的保護之下的溪兒,你是否,就要拋棄我,選擇你的父親了,選擇咱們那個忠心耿耿的大司馬,畢竟,他總是像一個為國為君的忠臣良相啊。”

    曹叡說著就添上了幾分輕蔑的冷笑,但是他的身子卻是繃得更緊了,他在和自己做著最後的抗爭。

    他無言的承載著清溪未說出口的憤怒和怨恨,他甚至希望著清溪可以盡情的發泄出來,這樣總也好過她無聲的沉默之下,對自己生了隔閡。

    但是,他一想到清溪會因為選擇司馬懿而就像今天這樣毫不猶豫,絕不回頭的丟下他,他就難以自控的想要抓著她問個清楚明白。

    曹叡感受到了身後清溪無聲哀歎之後的良久沉默,這樣的沉默輕而易舉的打垮了他最後的耐性。

    “所以,溪兒選擇的,還是你的父親,對吧?”曹叡幾乎是咬牙說出的,他盡力的把自己心中早已經肯定的答案變成了一個疑問問了出來。

    “......阿叡。”清溪終於哀歎出了聲音,隻是那樣的悲涼,一聲阿叡,卻是叫的眼前那個隨時準備爆發的年輕帝王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包括他緊繃起來許久的隱忍克製。

    所有的憤怒和糾結擲地有聲的沉寂下去,卻又重新濺起了一片片更加濃重熾熱灼人的愛意和疼惜。

    “阿叡啊......”清溪又輕喚了一聲,輕輕柔柔的聲音底底的流淌而出,仿佛一片最潔白光鮮的羽毛一樣,無助柔弱的掃過一片布滿了槍林劍戟的殺戮地。

    清溪仿佛陷入了一陣很是悲惋淒楚的回憶,隻片刻之後,忽的就自嘲般的一笑,“我的父親......並不需要我。”

    大殿之內重新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透著寒意的月光和暖暖的燭火相互映襯著,準確的灑落在殿內四下的每一個被狼狽的踢碎了一地燭火的狼藉之上。

    這樣很是奇妙的色調照著所有的不堪與狼狽,也盡她所能的照亮了這偌大地方的黑暗,隻要是她能夠到達的。

    曹叡終於還是難以忍受身後清溪輕易填滿了整個大殿的悲愴氣息,頹然的鬆下了自己偽裝隱忍了許久的一切。

    曹叡緩緩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走近著還在無比端正的跪在地上的清溪。他還是赤著雙腳的,走在冰涼徹骨的地麵上,每走一步,他都覺得自己的心更疼了一分。

    現在已經是處於深秋時節了,落葉,枯池,冷風,微雨,到處都是那樣的頹然和死寂,也隻有這樣濃重的深秋,與清溪平日的鮮活和熱鬧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

    她一向都很怕冷,但是卻又是好像非要固執的和這樣的深秋寒意對抗一樣,從來都不會主動地給自己多加幾件衣服,就是嚴冬之時,也是沒有他和裴娘的反複嘮叨,就不肯多穿一件厚厚的鬥篷大氅。

    曹叡不自覺的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很快就完全走完了那一段清溪似是刻意拉遠的距離。

    “起來吧。”曹叡出聲輕哄著,伸手攬住清溪的雙肩,親自把她跪的端莊筆直的身子從冰涼的地麵上拉了起來。

    單單是隔著清溪一身薄薄的衣袖,曹叡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周身的冰涼和因為寒意而起的輕顫。

    曹叡有些責備的瞪了一眼這個從來都不知道冷暖的小姑娘一眼,卻又被她刻意的扭過頭回避了過去,這樣刻意的動作更引得曹叡一陣邪火,不由得緊緊的蹙了蹙自己的眉頭,還未待她反應過來,就一把把她打橫抱起來,大步的跨向了一旁柔軟的椅榻上,接著不知道從哪裏取來了一件繡著精致暗紋的玄色大氅,緊緊的裹著清溪單薄羸弱的身體,直到確認她並沒有賭氣的拿開,而是乖乖的接受著甚至還在他嚴厲的注視之下自己緊了緊之後,才放心的走開。

    清溪有意的躲避著曹叡的靠近和注視,一直低著自己的頭,在看著他的一雙赤腳之後,習慣性的想要說出一些平日裏那樣的,雖是責備但卻是滿心關懷的話,但她卻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直到看到曹叡赤著腳離開了自己目光所及的視線之後,清溪才不得不轉而注視著自己身上的這件大玄色氅。

    貴重卻不失端肅的大氅之上,精心的繡著一團團琳琅錦簇的卷雲暗紋,這些暗紋很精心刻意的被繡在了一些很妙極的位置上,有序而紛繁的排列著,平時看不到,但是隻要是有一些明暗對比強烈的光亮的時候,卻更加能顯得真切明白。

    清溪突然就明白了,這件大氅是自己為曹叡做的那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她親手為他做的衣服。

    清溪自認,自己的女工簡直就是一塌糊塗,隻有簡單的基本功夫,還是她耐不住性子的時候也不得不學的,出嫁之後,宮中更是無須她為這些多操任何的心思。

    而她之所有用著迎難而上一般的勇氣去為他做了這一件精致複雜至極的大氅,說到底,還是由於自己對他的擔心和思念罷了。

    她一直都難以忘懷那一段艱難漫長的日子。

    諸葛亮幾出祁山,想要一舉奪取大魏的長安要塞,恢複蜀漢的正統,甚至一度想要達到聯合東吳的目的,先是孟達反叛,後又有周魴詐降,彼此即使還有曹真大將軍在,也是對這樣四麵皆困的局麵難以把控,曹叡不得已,力排眾議,親征長安,清溪雖然有諸多的顧慮擔憂和不舍,但是她卻也明白,曹叡的決定是正確的,這也是他身為大魏君主的責任和擔當。

    她那時候能做的,就隻有對他默默地支持和等待。為了迎接他的凱旋而歸,清溪才決定為他做了這一件大氅。

    她記得這件大氅自己做的極其的漫長,做了拆,拆開又重新縫製,就單單是大氅上麵的暗紋,都是她臨時學了好久的,一針一線,她自己都忘記了究竟熬過了多少個通宵的夜晚。

    甚至於上麵的狐皮毛領,都是她重新拿起手生了許多的弓箭,親自去山林裏麵獵的,為了找到可以和大氅的形製相匹配的狐狸皮毛,她領著一群侍衛在幽深茂密的山林裏麵整整蟄伏尋找了半個月。

    從剛剛開春他離開,一直到年關將至,他終於凱旋而歸,她親自到城樓之上相迎,當日還下著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擁擠著跌落而下,傾覆了大半個京城。

    她執傘立於城頭,看著一身鎧甲,騎著烈馬颯踏奔來的曹叡遠遠的看到了她的身影,似是有些難以置信一般的拉住了韁繩細細的看清確認真的是她之後,一路躍馬狂奔至她的身邊,歡欣難抑的把她一把攬入自己的懷中,隨後又意識到自己還穿著一身的盔甲,又怕是會冰到她,硌到她一般依依不舍的放開了她。

    兩人同撐一把傘,在一片茫茫無際的大雪之中執手相視,耳邊是不時呼嘯的風聲,但是他們眼中的熾熱卻是可以融化一切的冰寒一般。

    直到裴娘出聲提醒道清溪,清溪才滿臉羞紅的移開了眼睛,把那一件她親手難得的耐下了性子繡了整整一年的大氅,親手披在了他的身上。她永遠記得曹叡從泠泠和裴娘那裏得知那件大氅竟然是清溪親手所製的時候,他眼中溢出來的驚喜與激動,甚至於整個年關,他都未曾換下過,以後每到寒冬,他披的永遠是這一件。

    後來清溪還很無奈的讓他換著穿,哪有皇帝隻穿一件大氅的,他卻是一臉理所當然的撒嬌著讓清溪再給他縫製一件送給他。

    可是清溪卻是怎麽都不肯了。一是因為在那之後,別說是複雜難做的大氅了,就是一條簡簡單單的手帕的花紋,她都再也難以耐下自己的性子了。

    再就是她總覺得自己做大氅的時候,曹叡就像是還要再出去的感覺,他們自成婚之後就隻分開過那一次,她為著這樣一個毫無道理的奇特想法也是固執而又無理的不肯再做了。

    清溪心中一陣溫暖一陣感慨,隨即又是被這一股溫暖變成的寒冰而覺得淒楚不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大概就是最遺憾,最無奈的詞語了吧。

    清溪正是思緒亂飛之際,曹叡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她的視野裏麵,依舊是赤著一雙腳,快步的走近了她,隨後那雙被冰的通紅的腳在她的眼前一滯,轉了身去,坐在她的身側,兩個人似是緊挨著,又似是隔著一段一前一後的並不遠的距離,曹叡順手又緊了緊她身上的那件大氅,隨即重新把垂在腰間的鑒心玉握緊自己的手心裏,低著頭,看著那一隻冰涼卻又異常精美的鑒心玉沉默著。

    清溪有些不自在的移了移眼睛,這才注意到,剛才敞開著的窗子此刻被關得嚴嚴的,就連那一些剛開始並沒有打開的窗戶,都被他細心的又重新檢查關緊了,大殿內的殿門都是同樣的緊閉著。

    “溪兒,你一定,對我很失望吧,一定還在怨恨,責怪我。”

    “......”

    曹叡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清溪的沉默不語,埋著的頭卻還是垂的更低了,握著鑒心玉的那一隻手還未褪去清溪在他昏迷之時緊緊抓著的痕跡。

    “溪兒,我當然知道既然已經把你逼到了這一步,自然就要容你自己跨出這一步......”

    曹叡依舊是自顧自的說著,就像是他們大婚當天,他親自相迎鸞轎,抱著清溪走在宮禁道路上的喃喃自語。

    “我也明白,不論你選擇了誰,這一步,跳不過,可是我還是難以克製的千方百計的想要去阻止,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曹叡一頓,似是在很認真的問著清溪,但又像是從未奢求或是期待過她的回答一樣,自嘲一般的輕蔑一笑之後,就又開始喃喃囈語了起來。

    “因為啊,我心裏的那個一直折磨著我,控製著我的聲音還在,是他告訴我,我究竟有多麽的卑鄙,他告訴我,我到底有多麽的怯懦,他甚至還在一遍遍的嘲諷我,責問我,問我為什麽如今竟然連你都要如此費盡心思手段的欺騙和利用了。”

    曹叡說到這裏,手心更是緊緊的握了握鑒心玉,盈盈的碧色光暈在他的指縫裏麵傾瀉流出,他埋著頭靜靜的注視了一會兒,隨即又是頹然的向後靠去,竟是正好靠在了清溪端坐著的雙腿之上。

    清溪感覺到了他此時的依賴和頹然示弱,心底雖是萬千糾結,卻到底,還是不忍將他推開。

    多可笑啊,若是四分真情在,那也有六分的假意顯罷了。

    可清溪明白,在他的麵前,自己總是隻能這樣清醒的淪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