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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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的月華,光練一般的想要奮力的透過早已經被曹叡緊緊關閉著的殿門和窗霏,洶湧的潮水一般湧進來,想要填補著空曠莊嚴的承政殿裏麵的短暫的沉默和男人一個人的自語喃喃。
“溪兒,我從未告訴過你,這個聲音讓我有多麽的害怕,我不論怎麽一遍遍的想,怎麽一遍遍的說服我自己,怎麽一遍遍的回憶著我們兩個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我都無法做到讓自己遠離那個聲音。”
曹叡不疾不徐的說著,握著鑒心玉手指習慣性地一下下的摩挲著鑒心玉寒涼光滑的表麵,就那樣懶懶的靠在清溪的膝蓋處,一束月光終於透過來了點點,星光一般的點綴在他勾著淺笑的唇角之上,把他的情緒都顯得那樣的哀傷悲涼。
“青梅竹馬願,兩小無猜嫌。你我二人明明相識相伴於一切荒唐命運之前,相伴相依,互引知己,更是少年夫妻,琴瑟恩愛,多好啊,我們夫妻二人,本該讓這天下的男女都豔羨,我當然也想如此,想要就此和你恩愛相護一輩子,就像曾經那個小司馬姑娘對那個隨時都會被廢掉的平原王不顧一切的保護和陪伴一樣。”
曹叡仿佛是在細細的回味品嚐著以往的美好和甘甜,可是,到如今,終究每個人都要從以往的那些回憶和故事裏麵重新裹上一層冰刃走出來的,就像此時曹叡在淺笑著訴說美好之後,又重新冷下來的麵容,殘章已落,剩下的無論如何續寫,都不會把這一章輕易的蓋過,更不可能,再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圓滿結局。
“可是,事實卻是,那個聲音從來都不肯放過我,而我,我也不敢再輕易的放過你了。”曹叡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沉起來。
“直到你在知道一切之後,還是告訴我你要回家去見司馬懿,甚至是直到現在,直到現在你就這樣坐在我的身邊,我都還是覺得你選擇的不會是我,你怎麽會選擇這樣的我,就連那個聲音都在不停的提醒著我,嘲笑著我,說我始終都是被拋棄,被放棄的那一個,我始終都是這樣活該不被任何人選擇。”
他一直低低的埋著頭,聲音越說越是激昂,可是片刻卻又無聲無息的悄然沉寂了下去。
清溪此刻更是難以看到他的任何神情,能看到的,隻有他默默的伸出了另一隻手,偷偷的拉著清溪的裙角,那上麵還蓋著曹叡的玄色大氅,精致的暗紋在黯淡的燭光之下,也流轉出了他原本的光華形狀,每一針徽紋繡絡,都是清溪曾經對他不慘半分雜質的真摯澄澈的愛意。
“陛下,何須如此自苦啊?不論是陛下的,還是臣妾的,過往終究隻是過往,過去了,那就隻是往事而已,陛下而今,是我大魏天運聚身的君主,奕世重光,恢拓宏業,早已不再是那個如履薄冰的平原王了,也已經不需要一個笨嘴拙舌,毫無城府的小丫頭的的陪伴了,陛下一直都可以獨當一麵的不是嗎?”
“溪兒......”
“陛下,臣妾並無他意,隻是想要勸慰陛下,不要困囿於往事罷了。”
“溪兒,往事,也是我與你的往事,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不會忘記,又何談困囿,我會做好這大魏的君主,而溪兒,你也隻能是我的皇後,你與我這一生,無論有何種罅隙,你都隻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側,而我無論何種境遇,也從來都不能少了你司馬清溪。”
曹叡說的果決而堅定,不容許任何的反駁和質疑,他從未抬起過頭看清溪一眼,隻是隨著他情緒和語氣的變化,他手中的那一片素色的裙角和那一塊冰涼的鑒心玉卻是被他狠狠的攥住。
他願意承受著清溪的一切怒火和怨惱,但是他卻從她淡而深的話語中聽出了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舍棄和離散之意。而清溪那不發一言解釋的沉默,則更加讓他難以自控的慌亂起來。
她想要怎樣都可以,獨獨這一點,他絕對不會接受。
“溪兒,今日之事,我別無選擇,你要相信我,我並不想傷害到你的,隻是你我身份擔任在前,不能允許我們的大魏有任何的後患,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以後絕對不會對你再有任何的利用和欺瞞,溪兒,你要相信我。”
曹叡微仰著頭看著清溪,他那原本極為深邃陰寒的眸中,此時卻是染上了幾分可以輕易蓋得住所有憤怒的慌亂。
他剛抬起頭,就輕易地與清溪的雙眼對視上,兩人彼此相顧無言,沒有一個人去躲避那樣熱烈的對視,仿佛都想把對方的樣子神色就這樣深深的刻印在自己的腦海中。
曹叡對著清溪的眸子自覺沉溺其間,她的眼睛為何直到了現在,還是那樣的清澈美麗啊,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銀河星鬥一般,即使是多了幾分難以自已的悲痛,但卻依舊明亮的仿若能夠看透一切,讓一切都可以沉溺其間,不管是明亮的,還是陰暗的。
最後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他終於等待了清溪的動作。
“陛下,若是可以重來一次,陛下可還會選擇如此逼迫臣妾?可還會這樣,用你如此大義凜然的利用,讓臣妾現在這般,痛苦糾結,親人盡棄,淪落至此啊?”
清溪問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刀子一般,每一個字,都深深的劃著兩個人的心口,每劃下一刀,都留下一道永遠難以愈合的傷口。
曹叡靜默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從來都不會是屬於他的躲閃,可那隻是片刻,稍瞬即逝,消散之快,讓清溪難以多留下半刻。
“陛下,你剛才說過,不會再騙我的,告訴我,若是可以回到從前,你可還會如此選擇?現在,可曾後悔?”
清溪眼波平靜,靜靜的看著曹叡,似是鼓勵一般。
“即使是再回到我們當初的時候,我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也絕對不會後悔。”
曹叡答得幹脆直接,這一次,他很鎮靜且認真。
“溪兒,你聽我說......”
“不必向我解釋的。”清溪輕輕一笑,打斷了曹叡。
曹叡看著清溪那樣平靜溫和的笑意,竟是覺得徹骨冰寒,她仿佛早就知道他會回答些什麽,甚至早就看透了他與司馬懿默契布下的所有,以及她這樣,如此平靜的......接受著?
“陛下,你看,你不會對精心自己布下的一切後悔的,一切,都是你為了達到一個更大的目的而做出的選擇,既然如此,你又何須再有任何的不自在甚至是不自信呢?”
清溪說的輕鬆自在,仿佛真是在安慰著曹叡的一切不安。
曹叡正沉思間,清溪突然像是從前那般,拉開自己身上的大氅,給自己身側坐下的曹叡緊緊的籠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再一下一下的,輕輕的順著他的肩頭和後背。
這種熟悉的感覺,讓曹叡不自覺的就把自己一身的情緒收斂了起來,從前每次遇見前朝的煩心難決之事,他都會讓自己放空一切,靜靜的躺在清溪嘉寧殿內的秋千架上,枕在清溪的膝頭,清溪就像現在這樣,安靜的撫慰著他,兩個人都不說一句話,就能夠這樣幸福歡愉的呆上一整天。
“陛下,您不必再對臣妾有任何的顧慮和疑心了。你是帝王,大魏的百姓江山,你責無旁貸,若是百姓在前,那麽你就無須再執念是否有愧與臣妾的,人情冷暖,臣妾,自知。”
“溪兒,可是司馬懿,或是,你的母親,兄長,對你說了什麽?或是,做了什麽?”曹叡一直都有察覺到清溪的失落,但是他卻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現在恍然竟覺得,自己也忽略了司馬家,人情冷暖,多的是被自己最信任依賴的家人背叛和拋棄。
“父兄如何對我,都是他們該有的態度,我身為陛下的妻子,司馬家的女兒,自是甘願受著,隻是,可笑的是,父親同陛下一樣,讓臣妾做個自己的選擇,那神色樣貌,竟是和陛下,如出一轍啊。”
“溪兒,我和他,不相同。”
“總歸,還是一樣的目的不是嗎?總歸,偏偏都要待我如此。”
“......”曹叡竟是一時無法再言語其他,原來,她真的都未必看不透,隻是多少罷了,曹叡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就如我們共同所願吧,我已經做出了我的選擇。我選擇的是陛下,而我希望陛下選擇的,始終是這大魏的子民百姓,大魏的社稷需要陛下,這亂世之下,也需要陛下這般的魄力和隱忍,所以,我希望陛下得償所願,定國安邦,不會......不會有任何的軟肋和軟弱。”
清溪一頓,起身,跪在曹叡的身前。
“陛下,為了這大魏的安定,可否,可否暫且放下自己的疑心,暫且放過司馬一家。”
“溪兒,你還是相信你的父親對嗎?”
“陛下,你亦是清楚,眼下西蜀諸葛尚在,外患未平,張郃將軍為國戰死沙場,乃是大義,是陛下,更是大魏的榮幸,將軍未竟之事,還請陛下,放心交給大司馬來為大魏盡忠吧。”
“溪兒......”
“陛下,隻是大司馬畢竟作戰不力,辜負陛下期望,不如陛下就把司馬一家調去關中守城駐軍可好,仲達公年事已高了,陛下盡管放心,他一定,有生之年,都是陛下的魏臣。日後,擔憂外寇來犯,陛下盡管吩咐,司馬家一定,拚死為陛下,為大魏,不自留半滴忠心熱血,父親,更是三朝老臣,陛下盡得民心,何苦與一個老臣相較量?”
清溪的話夠犀利見血,每一句,都在強調著曹叡的年輕氣盛,來日方長,而相對的就是自己父親的蒼老和年邁,魏臣,隻會是魏臣,至死,都是魏臣。
曹叡眼中擋不住的寒光,有些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清溪,去關中守城嗎?隻是這小小的太守之職,那位大司馬竟是就這樣答應了下來,與女兒談的妥帖。
清溪等待著曹叡的沉默,麵上平靜,但是內心卻是越來越慌亂不堪,今夜,是她為自己的家人,為曹叡,也是為自己爭得的最後的機會了。
“溪兒,太守小小官職,守城?咱們的那位大司馬竟然也是應了下來?”曹叡不無試探和譏諷的說道。
“陛下,這,並非是大司馬所願,而是,陛下所願。”似是猜到曹叡會有此一問,清溪答得坦然冷靜。
“陛下,臣妾定會和陛下永遠站在一起,為了這大魏的天下,盡自己最大的心力,不會讓陛下一步踏錯,寒了朝臣民心。您若是還有所顧慮,尚可記得,臣妾還站在陛下的身側,司馬清溪,就是司馬家留給陛下的人質,籌碼,若司馬家再有任何的異心,陛下盡可先殺臣妾,不必為我留情半分。若是陛下還是不放心,盡可......”
“盡可今日就先以你試試朕的刀鋒嗎?”曹叡的話鋒利冰涼的刮過來,森然沉重,清溪都覺得從未有過的一陣慌亂。
“說話,回答朕。”曹叡看著清溪沉默的樣子,頓時更是暗生邪火,猛地推倒清溪剛在做過的軟塌,一躍而起,一步就跨到了清溪的身前,索性就地蹲了下去,緊緊地抓著她的雙肩,及至終於看到清溪打破了自己一切的平靜和那讓人心痛不已的淡然,他才肯再次質問她。
“你告訴我,選擇的是我,可你卻是為了你的家族,要這般狠心決絕,凜然正色的說出讓朕殺你的話嗎?你這樣,可曾想過朕的感受,你又何其忍心,如此傷朕,如此自傷,你這和舍棄我有什麽兩樣?”
“陛下,你冷靜一點,身體尚未痊愈,切莫如此,大動肝火。”清溪眼底一片通紅,不知道是心疼此時的曹叡,還是自憐於此時的自己。
“我答應過的,我會一直陪伴著阿叡,若阿叡一直都是阿叡,那麽清溪,就一直都會是清溪。我選擇阿叡這個君主,就會和阿叡一起,守護這大魏的社稷,若是大魏真的到了陛下擔心的那一天,那麽清溪就會是陛下報複司馬家最大的利器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