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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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之上,原本漸收的風雪突然就再次變得急驟起來,清溪大概是受不住這突然乍起的冷風,走至嘉寧殿不遠處,就連連的咳嗽了起來,即使是在自己的鬥篷之外還披著曹叡的大氅,但是她的身體仍舊是沒有任何的溫度一樣,冰涼僵硬的雙手被曹叡緊緊地攥緊在自己的手中,劇烈的咳嗽讓她不得不停下了腳步,躬身彎腰顫抖著,一張臉上被難以平穩下來的粗喘而漲的通紅。

    曹叡看在眼裏,可是他卻沒有任何的辦法去幫她分擔一部分她的沉屙病痛帶來的難受個痛苦,隻能就那樣沒有任何辦法的等待著,旁觀者,良久良久之後,清溪才終於慢慢平複了下來。

    “阿叡,我沒事了,咱們走吧。”

    清溪一抬眼就看到曹叡靠近著自己的臉上散不去的,濃鬱的哀愁和擔憂,風雪依舊,紛紛揚揚的四下飄落著,即使是他們都撐著傘,也難免不被這樣越來越歡脫墜落至人間的大雪所沾染在身上。

    曹叡玄色的大氅之上,精致的暗紋在積雪的映照反襯之下,清晰的顯現著,大氅領口處的,深褐色的狐狸皮毛下還間雜著清溪的鬥篷的白色毛領,柔亮光潔的皮毛之上,在清溪直起身子之後,被越來淒厲的雪花拚命的飛舞在那裏,想要在那一片亮潔的柔軟之上,做著更長久的停留。

    曹叡神色凝重的移到清溪的身前,幫她擋著不時被吹落過來的風和雪。

    “唉......”曹叡悠悠的輕歎出聲,“不該就這樣由著你的性子的,明明知道你身體不好,不能受寒,我卻還是不忍心讓你失望難過,最後還是讓你這樣難受了起來。”

    “阿叡,華枝春滿,難有兩全啊。”清溪安慰討好一般扯了扯曹叡的衣袖,“至少今日冬夜,被阿叡背著,遊園踏雪,紅梅折枝,互訴衷腸,聊表真心,我很開心,亦是一世不忘,這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我的身體如何,既然無法由我來定,我們就不要去糾結和苦惱了,好嗎?”

    曹叡認真的聽著,伸出手幫清溪細細妥帖的撣著毛領上的落雪,哀愁不退,但更有威重和堅韌,曹叡把雙手搭在清溪的雙肩之上,微微的彎著腰,與她平視著,落雪和冷風的寒涼,不再近其身。

    “溪兒,墜歡莫拾,我們還來日方長,等溪兒的身體好轉恢複了,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一起度過,到時候隻要溪兒願意,出宮遊玩也好,靜看四時也罷,高樓寰宇,土木方興,比為天下大同。總有一天,我也會完成武帝文帝的遺誌,振興大魏,一統天下,到時候,城闕九重,無界之疆,我要親手結束這無涯難捱的亂世,重塑一片清明大地,溪兒要與我並肩相看,陪我亙古亙今。”

    清溪頓頓的看著曹叡,她的整顆心都在被他的這一番話所震撼驚顫著,她知其中心中長誌,可在這一刻,望進他的眼睛的這一刻,再聽他親口說出這番高視久闊之言,她心中積壓的所有的糾結下的苦痛和掙紮下的不甘,至此,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讓那些飄零四散的情衷得到了一個真正的棲息停靠之處。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她希望曹叡能夠始終不忘自己的初衷,若是這讓她一度厭棄的亂世最後能夠結束在大魏的手中,那樣即使她身死,即使她無法親身去感受一番,即使無法和他比肩相看,她也覺得是那樣的美好且意義重大。

    清溪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抹濃鬱的笑意和安慰,她想開口再去和他說些什麽,但是幾次想要發出聲音,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來。

    曹叡看著清溪的模樣,猝不及防的把不知道又在亂想些什麽的小姑娘打橫抱起在自己的懷裏麵,清溪下意識的底底驚呼出聲,阿叡兩個字被曹叡調笑著噎了回去。

    “風雪太大,霜重路滑,溪兒莫要濕了鞋襪才好,既然是身體不適,不如走路這樣的小事,就由夫君為溪兒代勞了。”

    清溪不知道是因為羞赧還是病痛的緣由,她的臉頰上逐漸爬上了酡紅的暈色,她的身體久病之後很是虛弱,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曹叡抱著這樣的她簡直是毫不費力,一路上快步疾行著。

    裴娘在一旁急急地提燈照著腳下在飛馳著一般的路,幸好地麵未結冰,還不至於滑倒,而白光和泠泠更是前腳急跟著後腳的在兩邊撐著傘擋著一路的風雪。

    曹叡渾然未覺身邊三個人的急促一般,依舊是毫不減勢,風風火火。清溪大概是真的累了,也更是因為在為接下來的一場惡戰養精蓄銳,幹脆就任憑曹叡了,雙臂緊緊的攬著他的脖子,自己埋著頭窩在他的肩頭上。

    一路鶴唳的風聲過耳咆哮,卻還是不得在曹叡的懷裏撼動清溪分毫。

    嘉寧殿內,處處彌漫著被薰籠遮蓋下去的淡淡的藥香,大殿之內,暖室溫香,正燒的旺盛的火爐暗暗蘊藏著如春日般的溫暖和熾熱,被擺放在嘉寧殿內的每一個角落裏,每一個寒冷處,徹夜不息的燃燒著,溫暖著整個的嘉寧殿,殿外狂暴的寒冷淒雪,在這嘉寧殿內,難以踏足停留片刻分毫。

    殿外是因為寒冷,而不住跺腳搓手的各宮婢仆隨從,而大殿之內,劍拔弩張,橫眉以對,強勢而張揚的虞夫人為首的一眾妃嬪,另一邊,卻是孤冷淒寒,一人孑然的毛夫人,她的身側甚至於連服侍隨行的貼身婢女都沒有,往日的恣意風光,早已經是時過境遷之後的這般內斂而安沉。

    對麵一眾夫人挑釁一般的看著這樣的毛夫人,除了嘲弄和鄙夷,就是想要徹底拔除掉這個礙眼的昔日寵妃。

    就算是有了皇子又如何?不得陛下恩寵,不複往日風光,那麽她所有的不爭不搶,除了是因為她自己的蠢笨,再有就是她那可笑的懦弱和退避。

    當然也包括她的皇子,縱使君主子嗣稀薄,但皇子給她帶來的,並不一定是對重獲恩寵的希望,也一定不會是母憑子貴的門楣榮光,相反,那對驟然失寵的毛夫人來說,更有可能是加速她的悲劇的絕好的利器和理由,她會因為這一個至上的顯赫底牌,而成為所有人的靶心和發泄的對象。

    再加上她被陛下親自下旨幽禁與深宮,無令無召不得出,這般懲罰,對於後宮裏的女子妃嬪來說,比之直接賜死,更是像在她徹底被遺忘之前,給了她更加深重的折磨和侮辱,她被丟入了不見底的深淵,無盡的無望沉淪,而深淵的盡頭,就是死亡,死亡不是她的不幸,而是她最大的幸運。

    她餘生唯一的價值,大概就是好好撫育陛下開恩之下,讓她親自照料的皇子,如此也算是她圓滿了自己的一生罷了。

    對於毛夫人突然就被下旨幽禁宮中的懲罰,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的,她突然的失勢就像是曹叡對她突然的寵愛一樣來的讓人不解和突然。就算是剛進宮的妃子,陛下難免為著前朝和皇後,多照顧幾分,可是奇怪的卻是,陛下不僅給與毛夫人極大的盛寵,甚至於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因著毛夫人的緣故,沒有再踏足過皇後的嘉寧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即使如此,皇後對毛夫人依舊是照顧有加,但是聰明的人也都看得出來,看得出那一份皇後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對毛夫人若有似無的疏離。

    這本也無可厚非,畢竟再是皇後,也不過是一個女子和妻子而已。

    可是更奇怪的卻是,就在毛夫人傳來懷了龍嗣的消息之後,陛下竟是開始漸漸的疏遠她了,陛下的性子她們都知道,他絕非是薄情之人,恰恰相反,他有著就是普通男子都很少有的專一和深情,隻是這份深情,他隻慷慨的給了皇後一人罷了。

    這是君主不該有的,也是她們這些後宮的妃嬪不願意承認的嫉妒和豔羨。隻是這看似悄然的轉變,對毛夫人和她們來說,卻是可以被無限的放大著。

    按理來說,一個正值盛寵的妃子,又是懷有龍嗣,前夕還是君恩深重,日日愛幸,可是轉眼之間,就突然被推入了十八層地獄,恩情不在,萬劫不複,她昔日所有讓人眼紅的風光好像都是鏡花水月一般,來的美麗,卻也消逝地飛快,恩愛但移,便從來難以挽回。

    可是所有人都是在短暫的驚訝和不解之後,很快就顯現出了她們一貫的冷漠和樂見於他人的不幸。

    驟然失寵,對於後宮的妃子來說,實在是稀鬆平常,君王恩薄,不見真情,向來如此,即使是幽禁,他也還是開恩讓毛夫人親自撫養著他們的皇子,要知道,曹叡若是真的要厭棄了一個人,他會用盡自己所有的絕情,沒有絲毫的留戀,就在後宮的諸位夫人翹首以盼的等待著皇子誕生之後陛下的反應的時候,曹叡卻是連去都沒有去,最後還是和她們也是久未見麵的皇後娘娘親自前去過問的。

    那段時間,似乎是發生了什麽大的事情,但整個宮裏麵卻又是平靜地不露一絲的風聲,無論她們用盡手段,能打聽到的,也就隻有皇後和陛下在承政殿裏麵發生了很激烈的爭吵,以及陛下下了不準皇後出宮的旨意,再之後,一切又都那樣驟然平息了下來,看不到任何曾經泛起的波瀾的痕跡。

    而這位毛夫人和陛下的小皇子,似是也被所有人共同遺忘著,能記住她們的盡是想要對付她們母子的而已。

    直到今天,她們都共同聚在了這裏,聚在了這輝煌依舊的嘉寧殿裏。

    “臣妾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一眾夫人婢仆急急下跪行禮,似是沒有想到今夜本該是宴請諸位臣工共襄盛宴,以賀新歲的時候,陛下竟然會和皇後娘娘一起回來,而且,剛剛陛下好像,是親自抱著皇後娘娘回來的,直到皇後娘娘走到嘉寧殿門口和陛下耳語些什麽,陛下才猶豫了片刻,還依舊麵露不悅的把皇後娘娘穩穩地放到了地麵上。

    陛下就那樣很直接的牽著皇後娘娘的手,冷漠的走過跪在地上的一群人,目送著清溪在裴娘和泠泠的陪同下轉入寢殿之後,才大步流星的跨上台階,在清溪的鳳座上坐下。

    “怎麽,這大半夜的,都不呆在自己的寢宮裏麵好好的保暖休息,準備過節,倒是冒著大雪全都聚集到了皇後的這嘉寧殿了?意欲何為啊?”

    曹叡彎著腰,把手肘撐在自己的雙膝上懶懶的問著,絲毫沒要讓這些人起身的意思。

    “回稟陛下,臣妾等今夜前來叨擾皇後娘娘,實在是因為有十分重大的事情要稟明不可。還請陛下和皇後娘娘定奪持正。”虞夫人直起身子率先開口道,沒有曹叡的命令,所有人都沒有起身。

    “明知道叨擾皇後,還是來了對吧,而且還來了這麽多,怎麽,你們這是想聯名上書,給朕,給皇後來個逼宮不成?”曹叡說的冷靜極了,無波無瀾的口吻裏麵甚至還帶上了幾分調笑的輕鬆口吻,但是卻沒有任何人覺得輕鬆,反而更是被曹叡所震懾著。

    “臣妾不敢。”連連出聲叩首,齊齊驚惶請罪,嘉寧殿內此時倒是終於無形的冷下來了幾分。

    “不敢?”曹叡的聲音驟降,盯著在下麵裝模作樣一般,跪的毫無半分誠意的虞夫人,陰沉而冰寒的咬聲反問著,“嘴上說著不敢,所行之事倒是大膽難馴,朕倒是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麽多的夫人呢,既然都來了,好啊,那就你們誰先來說說,所為何事啊?”

    “陛下,臣妾所稟報之事,的確事關重大,還請陛下,皇後娘娘,肅我大魏後宮。”虞夫人大膽開口道,她倒是一向如此張揚不馴,就是對曹叡,也好像是一直這樣保留著她自己最後固執舉起的姿態。

    可是無論是馴服和驕傲也好,是溫柔和張揚也罷,曹叡都是從不過多計較,亦是不甚在意。

    “好了,虞夫人,你倒是不必這般贅言,如此讓你們大動幹戈的,究竟是何方神聖,又是何種事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