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尋梅

字數:6221   加入書籤

A+A-


    冬雪緩下了飄落的決心,變得輕而柔,一片一片,飄落到清溪的大氅上,發間,眉宇間,鼻尖,再落到曹叡的身影上,在他們共同映照在地麵上,開滿梅花的枝丫上,在每一個光點一般的影子裏麵迷失著,就連風聲,都輕盈了許多。

    “溪兒,開心嗎?”

    “嗯,很開心。今日,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色。”

    曹叡聽得出清溪語氣裏麵的歡快和自得,他的心底暖洋洋的,像是腳下的這片積雪遇上了最溫柔的太陽一樣,終於沉睡在了漫長的冬季之後,就那樣被很溫和的溫暖心軟的陽光變成了一片晶瑩清澈的雪水,可以自在而輕快地四處流淌而去。

    “溪兒,你知道嗎?在你醒來之後的這段時間裏,我一直都覺得是那樣的恍惚彷徨,甚至在我睡著的時候,都會被自己心底的恍惚所驚醒,哪怕你就在我的身側安睡著,我也總是,很害怕,很不安。”

    “為什麽?”清溪疑惑著問道,“難道是因為阿叡太擔心我了,害怕我又會哪一天,就不知不覺的又昏睡過去了,或者...或者就突然一聲不響的離開阿叡了?”

    清溪小心翼翼的問著,她到底也有幾分的自責和心虛,而背著她緩步而行的曹叡卻是突然停下了腳步,就那樣站在眼前的那一片開的最是茂盛有力的紅梅前靜靜的凝望著。

    曹叡看的似乎很是出神,臉上原本滿足且歡快的神色被下意識的收斂了幾分,冰雪飄到了他微揚起著的臉上,稀稀疏疏地落在他寬闊延伸著的眉宇間,落在清溪凝視著他的眼睛裏麵。

    清溪在他的後背上不住的縮了縮,雪勢減小,不變的,是這滿園的紅梅花兒的清香。

    “溪兒,你眼前的這一枝紅梅好看了嗎?”

    “嗯,很好看,開的熱鬧,讓人看著就很開心。”清溪回答著,伸出一隻手去折取了那一枝紅梅。

    “溪兒,我不許你離開我,知道嗎?”

    “阿叡,你不要......”

    “溪兒,你不明白,我所不安和擔憂的,不隻是這些。”曹叡凝重卻又是那樣輕和地說著,腳上的步子,重新踏上了前麵沒有半分痕跡的光潔雪白的積雪地上。

    “溪兒,你喜歡的,你想要的,無論是什麽,隻要你說,隻要你願意,我都會為你做到,可是,請你再對我多一些耐心和信任吧。”

    “......”積雪被有節奏的踩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清亮脆聲,和耳邊不時地飄過的風合奏著這個冬夜裏的樂章。

    “溪兒,讓我覺得不安和惶恐的,並不是那些不好的東西,不好的記憶,而是現在的我們,太過美好了。”

    清溪沉默著,傾聽著,靠在他溫暖安穩的後背上,在這個漫長地飄著細雪的冬夜裏。

    “以前的我們,彼此親近,相攜而依,可是那就像是冬日的早晨,總有一層朦朧錯落的迷霧在阻擋著,你不敢輕易撥開,我也是有口難言,那並不讓我覺得美好,反而是時時刻刻害怕著,害怕那片迷霧總有一天會遮擋了你的身影,我恐懼旭日高升的時刻,或許太陽初照,我就會徹底的失去了你,因為你不會原諒我對你的隱瞞和欺騙的。”

    曹叡停了下來,聲音和腳步,清溪伸出手,折下了頭頂的第二枝紅梅。

    “你和我從來都不同,我的世界裏,欺騙,利用,這兩樣東西都是最能讓我感到安心的東西,這些已經和我融為了一體,成為了我難以丟棄的一部分,成為了我一生都甩不掉,逃不脫的牢籠桎梏。”

    第三枝紅梅花枝,清溪輕輕的撣了撣遺落走失在曹叡肩頭的薄薄細雪,第三枝紅梅花枝並未完全盛開,細小的花苞,藏進了幾片雪花,清溪手指一碰,輕易化作了水珠,點綴在花苞的中央,似一顆剔透的星辰,腳步繼續,他的心緒未盡。

    “而你呢?我的溪兒呢?你從來都與我不同,我知道的,總角之宴,兩小無猜,我雖然銘刻於心,一生難舍難忘,可是我的溪兒,卻是因為我而被牽進連我都深惡痛覺的陰霾旋渦之中的,這宮廷再大,也是配不上你想要的自由,這皇後的地位再高,也不如溪兒做一個單純簡單,恣意暢快的司馬小姐,或者就是一個普通平凡的農家女兒,來的更和你要的安穩靜美匹配同稱。”

    第四枝紅梅被輕輕折下,曹叡已經背著清溪走了很遠,手中的四枝紅梅,遮滿了清溪的整個世界,白色冰雪的凜冽,紅色梅花的熱烈。

    “而我呢?我的真心再是真摯深切,也終究配不上我的溪兒的美好,就算我如何拚盡全力的想要抓住你漸行漸遠的身影,我都還是那樣的,將恐將懼。即使那片晨霧被剝開了,我們終於可以不再有任何的欺騙遮掩的坦誠麵對著彼此,可是,到而今,為什麽明明一切都是這樣的美好和平靜,我卻又覺得,這份美好和平靜是那樣的虛幻和空洞,就像水麵的泡沫和此時的冬雪一樣,短暫,難留,我好想,從來都不應該擁有任何的美好,所以我想去觸碰,但是又不敢去徹底的相信和靠近,我很害怕,我的靠近,會讓這眼前哪怕隻是虛幻的一切,都成為真正的鏡花水月。我此一生,真正能夠抓住的美好,隻有你一個人而已,可是就是這樣的伸手可摘,對我來說,才是更加的難能可貴,溪兒,你真是我一生都難以消磨的烙印啊。”

    一陣寒風卷起,細雪揮灑飄蕩著,風停了,飄雪,落地無聲。

    “阿叡,我們該回去了,已經,走了很遠了。”

    “.....梅花折夠了嗎?”曹叡的聲音有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滯澀,他似乎是在無聲的哭泣著,沒有眼淚,沒有哀愴,甚至沒有更多的情緒,他還是那樣的溫和,可是他的聲音卻是在哭泣著,也許那時來自於他的心底的哭泣吧。

    “嗯,已經折的夠多了,回去啊,我就把她們插進瓷瓶裏麵,放進寢殿裏,等她們終有一日開敗了,枯萎了,我就收集起來,給阿叡,再做一直梅花香囊可好?”

    “好啊,溪兒親手繡的香囊,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收到過,溪兒可不許食言啊,我會等著。”

    清溪眸中閃過幾滴晶瑩,她一隻手撐著傘,另一回拿著梅花的手,輕輕的緊攬著曹叡,放在他身前的衣襟之上,梅花伴著冬雪的若有若無的清淩的香味,縈繞著曹叡。

    曹叡背著清溪,再次踏上了返回的路上。來時的腳印已經被蓋上了一層很薄的雪片,曹叡似是有意的不想再破壞掉其他光潔平坦的不染一絲塵垢的積雪,就那樣一步一步的踏著他們來時的腳印,梅花的清香被帶進了每一個腳印裏麵,在被後來飄落而下的積雪掩埋著,封藏著,也許太陽升起的時候,冰雪消融,這一個個藏了梅花香味的印記,會發酵出梅花酒的甘冽和香甜。

    清溪靜靜的伏在曹叡的後背和肩頭,如果真的有永恒,清溪希望,是此刻,可是,她又怎麽會有永恒呢,她連那尚算長久的餘生都沒有。

    清溪神色憂傷趴在曹叡的肩頭,前路好像沒有盡頭一樣,到處都是蒼茫皚皚,清溪的目光兀的就被她放在曹叡身前的那幾枝紅梅吸引住了。也許是兩個人相依而行的溫暖,也許是曹叡埋頭前行的氣息的縈繞,紅梅之上,那一層薄薄的積雪和薄冰,全部都消融成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或是選擇繼續點綴著紅梅,或是迫不及待的凋落而下,迎接著自己破冰之後的自由。

    “阿叡,你看,雪花這樣輕易的就在靠近接觸之間消融了,太過脆弱美麗的東西,總是易碎的。”

    “雪花留不住,但是,我卻會為了溪兒永遠停留。”曹叡低垂了自己目光,看著那紅梅之上不住滴落而下的水珠,“溪兒,不管我們的前路,是重重的積雪,還是迢迢的黑山,我都會永遠的等待著你,守護著你,重重迢迢,至死不渝。”

    曹叡的聲音伴著飛雪,冷冷悠悠的飄落著。那麽涼,有那麽的美。

    ‘與我生死兮逢此時,愁為子兮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兮將汝歸。一步一遠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悲涼,思歸,無奈,慘淡。

    也許許多的告別,早已經在每個最隱晦的時刻已經悄然作下了,已經寫就的結局,誰又能夠一改再改。

    “阿叡,我最喜歡的景色,就是這冬日裏簌簌而下的冰雪了。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都安靜了下來,以前啊,我就會抱著一隻娘親親手給我縫製準備的小手爐,或者,幹脆就煮上一壺熱茶,聽著茶水沸騰的聲音,茶香伴著那嫋嫋而升的煙火氤氳騰起,每一片雪花都會被染上那樣濃鬱的茶香,我啊,就坐在廊下看看落雪的壯美,聽聽風刀的寒冽呼嘯,有時候興致來了,就幹脆跑到院子裏,和那自在的飛雪共舞。”

    清溪輕聲地訴說著,那些曾經的美好,她一刻都不曾舍得去磨滅半分。

    “但是,阿叡,我從來都不會試圖伸手把雪緊握在自己的手心裏麵,那樣,並不是喜愛她的辦法,我更會選擇成全,選擇將其放逐,任她東西飄零,讓她自在飛舞,總歸,我在,那飛雪就在,我若是不去執念,那麽久不會自傷,她也就會永遠都追隨著我的身影。”

    “溪兒......你......”曹叡的腳步驟然停下,再往前,就是等候在那裏的泠泠她們。

    “阿叡,你可以安心,我不會離開你的,大概,我這一生,就是為阿叡而來的吧。所以,我是逃不出這九重宮闕的,因為你在這裏,你在這裏,那麽,我就會在這裏,即使,有一天,你可能會看不到我了,也可能會聽不到我了,但是,我會一直陪在阿叡的身邊的,我可能,隻是累了,也可能,是想要和阿叡開一個玩笑而已,阿叡若是找不到我了,說不定我就藏在阿叡建的哪一個宮殿高闕之中呢,我也許就在那裏等待著阿叡呢,總歸,阿叡的至死不渝,也是我的至死不渝,我永遠永遠,都會陪伴著阿叡的,不管,是歲月流轉,物是人非,還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清溪熱切的緊緊攬著曹叡,“阿叡不想讓我離開,我就不會離開。阿叡害怕一個人,我就會盡我的一切所能,陪伴著阿叡,如果我真的留下阿叡一個人,那阿叡一個人,就太過孤寒了,我又怎會忍心,阿叡,我說的這些,你可一定要記得啊,莫要再讓自己這麽苦累了。”

    “溪兒......不許食言,不許騙我。”

    “風雪為證,紅梅為憑。我所言,皆係我心。”

    曹叡略微思索了許久,但終究還是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樣,加快了腳下的步子,把清溪穩穩的放到了不染風雪的地麵上,幫她撣著衣領上墜落的幾片風霜。

    “奴婢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

    “裴娘,可是有何事?”清溪看著一旁似有言語的吞咽模樣,心下一緊,趕緊詢問著。

    “回皇後娘娘,奴婢正是又要事相稟。”裴娘保持著一貫的淡然,向前一下步,靠近些清溪,恭敬的彎著腰回稟著。但她越是這樣的淡然之下透著肅然的神色,清溪就明白了怕是事情不小。

    “皇後娘娘,您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清溪眼中的眸色一寒,看向了曹叡,他並沒有任何的好奇和驚訝,清溪也明白了,裴娘之所以敢在曹叡的麵前說這些個見不得台麵的事情,怕是已經對曹叡稟報過了。

    正好,如此看,這件事,倒也是幫了她了。

    清溪重新正色了起來,“那些迫不及待的人,怕是今夜都等不過去了吧?”

    “正是,現下該到的,已經都到了,都在嘉寧殿裏等待著皇後娘娘回去為她們,主持公道。”裴娘特意的加重了主持公道四個字,她倒是不擔心這幾個跳梁小醜有幾分的把戲和聰明,主要是清溪今日在外吹了冷風,再去費心操持著那些人的事情,怕是更不得歇息了。

    “裴娘,她們既然這般難耐,那麽你這手先發製人,倒是也要準備好了。”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咱們走吧。”抬腳欲走的清溪看了一眼身側還在思索著些什麽的曹叡,開口提醒到:“陛下,您,可要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