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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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悄然退盡,漏斷,靜謐一片,唯有搖曳的燭火,還帶著幾分的風聲,訴說著今夜的一切。
清溪柔若無骨地靠在曹叡的身上,即使是連夜叫了太醫來診脈開藥,她的身體也是稍緩而已。
而幾位太醫都是那樣的一副凝重的表情更是印在了曹叡的眼裏心裏,他都想什麽都不問的甩手隻去陪著他的溪兒,可是他又不得不開口問詢著有關溪兒的一切,哪怕是不好的消息。
望秋先零,生機消退。
這八個字不住的在曹叡的心頭縈繞著,他重新取下腰間的那一塊鑒心玉,放置在清溪的枕畔,那一塊玉還是如清溪親手掛在她的腰間的那一刻一樣,從未改變過碧色的光芒和通感的靈氣。
曹叡的手臂被清溪輕枕著,他的一隻手細細的輕撫著清溪剛被施針的手臂,白皙而嬌軟的手臂上,滿是細密的金針留下的痕跡,觸目驚心他心疼的不甘再看下去,隻能用那樣的輕撫來安慰著清溪,安慰著自己揪在一起的心。
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那一塊鑒心玉,祈求者,祝禱著,希望她能夠像清溪墜池之後的那次一樣,再發出那樣奇異的光芒出來。
他知曉這塊玉的來曆,知道是在清溪兒時病重之際偶得的機緣靈物,算上上次,這塊玉也算是救了清溪兩次了,曹叡把所有的希望都不得不再次寄托到這一塊鑒心玉上,期盼她能夠再次福澤自己的主人。
清溪尚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她知道曹叡就在自己的身側,那一件自己為他縫製的大氅再次被他披在了身上,大氅之上,還沾染著她有意留下的紅梅香味,香味之中還透著很清冽的寒意,那是今歲的風雪,是她最後可以承載的歲月,也是她和他最後唯一的風雪。
她頭痛欲裂,腦海之中盡是虞夫人和毛夫人紛紛退去的身影,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是今夜才方知曉,自己究竟還是傷害了另一個人,虞夫人的野心和未挑明的心思她縱使知曉,也是利用了,但是她對曹叡孤注一擲的情感,卻是讓她震驚之餘,更生出了幾分的歉疚出來,大概是舊病吧,人也開始變得如此敏感心軟,傷春悲秋了。
就像是虞夫人緩步坦然的走出嘉寧殿的身影,明明是釋然和放下了,但是有就是透著一股絕望和不甘,明明想要在此回頭,去看,去問。去掙紮,去怒吼,但是她的腳步隻是在那殿門做了短暫的停留,終究還是沒有再回首。
也許她難免忽視了,自己也有過私心。曹叡,於大臣後妃而言,是帝王,可是於她司馬清溪而言,從來都是夫君。自己從未真正的放下這一點,掩飾的狼狽而拙劣,卻又自己都覺得在人前是那樣的落落大方,可是她並不後悔,當她意識到自己一生為棋子,一生為刀柄,一生都是注定是曇花一現那樣的短暫的時候,她甚至都開始為自己冒出來的自私而假意地愧疚著。
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氣衝衝。奪我之愛幸,斥我於幽宮。思舊歡之莫得,夢相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若懶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何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鍾。空長歎而掩袂,躊躇步於樓東。
哀歎悲惋,各自乘流漂浮,皆是身不由己之人,不過是誰的遺恨更多罷了,不過是一瞬流光而已,她雖得永恒,亦是百世難逃。
清溪眼睫微動,濃密如扇的睫羽在不住的輕眨著,緊緊閉著的眸子撐起擰皺著的眉心,她似乎很是痛苦的在忍耐著些什麽。
“溪兒,朕就在你的身邊呢,你安心的睡吧。”曹叡按撫著她的眉間若蹙的濃霧,輕拍著她的肩頭,想要驅散她深夢之中的幾分哀愁和驚懼,有時候,他是真的很希望清溪能夠說幾句夢話出來,那樣她的一切沉重難猜的心思他也終於可以知曉一二。
“阿叡。”哀哀戚戚,氣若遊絲。
“嗯,溪兒,我在這呢。”曹叡輕聲應答著,嚇到懷裏麵虛弱不堪的人兒一般。
“阿叡,這裏,太過安靜了。”清溪睜不開眼睛,她很累,甚至很難再清醒的說出些什麽話來,但她知道,今夜對曹叡而言,實在是有了太多的難言的感觸和哀戚,他想要說些什麽,但是與他的那些話有關所有人卻皆是生死離散,恩怨以活,唯有她自己,還是他能夠傾訴的人,可是她卻早已經力不從心了。
“阿叡,你對我說說話好不好,我很累,沒有什麽力氣,但又是實在難以睡下,你就和我說些什麽,什麽都好。”
“溪兒,我就在你身邊陪著你呢。”曹叡眼眸輕動,心下的悲涼和溫暖同時湧動周身。
曹叡的嘴動了動,似乎是打算說著什麽卻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要從何說起了一樣,他隻得低歎一聲,手上輕輕的幫清溪緊了緊蓋在身上的錦被,手臂就那樣圈在她的身側肩頭,接著這樣的動作緩和著自己的心緒,眼底卻是透著一股難以琢磨的深靜和淒然。
“溪兒,我今日,好像是有些理解先帝了。”曹叡開口便是平靜的釋懷,像是終於放下了一座自己背負已久的大山,像是一生擺渡漂泊終於臨岸的漁者一樣,突然放下了那些習慣了背負的東西,先迎來的,不會是長久辛苦之中盼著想著的那些激動難遏,欣喜若狂。
而是當自己早已經被背負的東西壓彎了腰之後,那個東西突然被卸下,先迎來的,該是茫然無措,已經死水一般的寧靜,長久的忍辱負重和滔天恨意,絕對是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治愈和接受的。
“溪兒,以前我總是想著,若是我能夠多努力一點,就能讓我希冀盼望的一切都能夠如願吧?至少,我可以讓自己討得武皇帝的歡心,那樣我就可以幫到我爹了。幫他拉攏人心,掌控大局,幫他弄清楚那些老臣的心思,看他們食的是漢家俸祿,還是吃的是我曹家的米糧,看他們真心奉承的是曹植還是我爹,我斬盡鋒芒,我占盡先機,武皇帝能看到的,我未必就不得窺見一二,也正因為如此,武皇帝才會時常讓我隨侍左右,讓我自那時候起便耳濡目染,他教會我如何收翼放翼,如何製衡人心,如何隱忍等待,可是我那時候想的,卻是要用這些,來幫助父親能夠逃出困厄混沌,武皇帝的高閣之上,支持曹植的遠遠多於支持父親的,武皇帝更是偏愛曹植更甚,立儲之事,左右搖擺,父親過於耿直爭而未爭,最是致命。他被武皇帝下詔獄,母親擔心他,我就拚進全力的去周旋,去求情,我那時候,為的是我的父親,更是為了我的母親。”
曹叡說話的聲音輕輕緩緩地流淌在大殿上,皆言往事不可追,大概也是因為往事太過於沉重,滿目皆是遺恨和瘡痍罷了,未到可以真正生出勇氣,坦然麵對,真正的放下的時候罷了。
“可是,我就算是那時候做的再多,算的再深,又有什麽用呢?我終究還是沒有任何自己可以掌控的力量。”曹叡突然轉而興歎。
“我看到我爹被陷害,被彈劾,被打壓,被派遣著東征西戰,每每一身傷痕的回來,我都能看到母親在偷偷地心疼掉眼淚,她每每放下一切的顧慮去見我爹的時候呢?他卻是在和他的郭氏恩恩愛愛,談笑風生,溪兒,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是那麽的想要我爹的目光在我娘的身上多停留幾分啊,她是世家之女,有著自己固執的驕傲和清高,可是,當她每每放低身段去見她的夫君,求她的夫君的時候,她永遠都會是最難堪和孤冷的那一個,”
曹叡的語氣緩了緩,愣愣地盯著閉目休神,但又明顯不安的清溪,心底到底得了幾分的寧靜。
“溪兒,你還記得我爹剛繼位那會兒嗎?那時候,母親生有我和妹妹,又是武帝賜婚,是名副其實的皇後,但是結果呢?結果就是曹丕因為他對郭氏的寵愛,不惜用盡一切的手段,害死了我的母親,害死了他的妻子,害死了一個那般的溫暖淑良,不爭不搶,毫無野心和力量的無助絕望的女子,還是以那樣淒慘的方式死去。”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是誰讓她這樣獨吟可悲的?又是誰把她逼到那最後的絕境之中的,我那時候,沒有任何的辦法,沒有任何的力量,我不知道要向誰去求救,不知道我還要再怎樣做才能救下自己的親娘,我就隻能那樣看著她被先帝和郭氏的恩愛和美傷著心,被那些眾口鑠金,侮辱至極的流言蜚語把她最後的牽念和不舍都給消磨殆盡,一杯毒酒,斬盡殺絕,夫妻情誼,不過如此而已。我到最後,還是隻能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被他的夫君一杯毒酒,賜死在她的兒子的麵前,而我卻又是為了活命認她人為母親,這一叫,竟是叫了這麽多年,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夠恨誰了。溪兒,我必須要有自己憎恨的人,隻有這樣,我才能有一直甘心的等待和隱忍的理由,直到我自己也做到了那個位置上的時候,大概是因著有溪兒的存在吧,我竟然是可以忍下來了,雖然我還是無法原諒她,可是當我真正的想要的都逐漸可以握在手裏的時候,我卻發現,我竟是開始茫然了起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真正的可以第一次站在我父皇的角度去看起了當年的舊事來了。”
“阿叡,你,還恨嗎?”
“唉。”曹叡深望著清溪轉醒之後可憐巴巴的望著他的,通紅的眼尾,長而低的歎出心中最後的一絲無奈。
“我的溪兒,在如此病重之際,還費心籌劃著,任憑那些興風作浪的人聒噪作祟,不就是不想讓我再恨了嗎?”
“阿叡,心若有礙,不得自由。阿叡,你已經承受了太多了,若是不放過你的那些恨,就是放不過你自己啊。”
“溪兒,他們,欠我娘一條命,這是說不清也還不清的,我身為人子,不能原諒,但是,我也不會再去因著這樣的恨去做些什麽了,畢竟郭氏,如今是我大魏的太後,舊事故人的,也隻剩下郭氏了,我娘的事情,歸根結底,也是帝王之愛罷了,我恨的人,也許本來也就不是郭氏,隻是我自己當年的無能為力。到現在,再讓她去承受當年的過錯,有失公允體麵,我娘也不願意看到。”
“阿叡,你?”清溪微挑著輕蹙的眉頭,有些試探的開口問著,曹叡自是知道著小姑娘又是在瞎操心一些什麽,看著她此刻休息之後似是終於有了幾分好轉的臉色,也不禁掃去了幾分的陰霾。
“溪兒放心,以後,我雖然是做不到和郭氏母慈子孝,但是她身為太後該有的尊製和體麵,我絕對不會薄待了她。”
“阿叡,抱歉。”清溪糯糯的說著,一雙剛剛睜開還帶著一些蒙蒙霧氣的眼睛粘粘的盯著曹叡,讓人看得哪裏還會忍心有半分的責怪的意思。
“溪兒是抱歉自己的身體抱恙,讓我擔心了,還是抱歉今日讓我背著摘了許久的紅梅,最後還要讓我親自來陪著你看了這一出精彩又深情長意的好橋段?”
“我抱歉的是。”清溪故作思索的看著這樣的曹叡,不禁也變得有些歡快輕鬆了起來。
“我抱歉的是,今夜如此良辰,又是新歲正至,我卻隻能拖著一副病體,拉著阿叡陪我在病榻碎語閑言,實在是磨了阿叡的性子了。”
“那溪兒這般的不懂事,可是要快些好起來,親自拿了些誠意出來,向我賠罪才好啊。”曹叡取笑著調鬧,輕刮著清溪的鼻尖,陣陣的癢,染上她眼角不住浮現出笑意出來。
但願歲月清好,你我朝暮為伴,入你我同在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