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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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再生些炭火,給我換一件厚些的鬥篷來。”清溪急聲吩咐著,手執書卷坐在軒窗之下,窗戶乃至整個大殿早已經把任何可能透進來風的地方緊閉著,屋裏的炭火更是燒的旺盛,以至於裴娘她們這些侍奉的人都可以穿著春日的薄裙在站在殿內了,可是她依然覺得很冷,徹骨透心的冷。
“小姐,可否,讓太醫再來為您診脈?”泠泠換了一件更厚的鬥篷來,披在清溪似乎就要迎風而倒的纖弱身軀上,小心的低聲試探詢問道,但是結果毫無疑問,她還是拒絕了。
“泠泠,不必了,這雪重路滑,倒是不必麻煩他們再跑一趟了,咳咳咳。”清溪又是一陣咳嗽,早已經不似幾天前的那般的重且急,咳起來就喘不上氣來的那種,但是這種輕緩卻又十分無力的輕咳卻是一點也不必原先的折磨少。
“泠泠,今日裴娘她可是該被陛下叫去述職了?”清溪忽然想起了什麽,蒼白的臉色上閃過一瞬間急促的驚慌。
“是,一大早的就被白光他親自來嘉寧殿帶走了,那時候小姐您還沒有醒呢, 所以就沒有稟報您。”
“泠泠,我可曾囑咐過裴娘,讓她在陛下麵前把我的病情遮掩一二,不要對陛下說得太過嚴重?以免,以免陛下擔心。”
“小姐,您囑咐過了,陛下但有不在我們這嘉寧殿,您吃藥針灸過後,都會對我和裴娘囑咐一遍的,您,難道忘記了嗎?”
“哦,那就好了,陛下國事操勞,切勿讓他再因著我的身體多分神擔憂了。”清溪喃喃道,忽略掉泠泠的最後一句放低了聲音的疑問。
“可是小姐,您的身體好似越來越嚴重了,陛下對您一向是無微不至,愛護不離的,他那邊又何曾不知道咱們的隱瞞呢?”
“泠泠,有些事情,是天命,是人力不能夠左右的,即使我以前不信,更曾不甘違逆過,可是終究還是要付出這最後的代價的,我雖有遺憾,但是接受了,便也就知足了。”
清溪放下手中的書簡,緩緩轉過身去,輕笑著拉過泠泠的手讓她和自己並肩坐下,就像她們以前在司馬府常常在惺忪燭火之下尚能漫聊徹夜時候的情景,那時候,枕頭上都是她們最無憂無懼的年歲,留下的酒暖花深。
“泠泠,你不知道,我在陛下的麵前,不能流露出半分的憂傷,不能流露出半分的不甘不舍,更不敢對他多囑咐一句我有朝一日的,身後之事。”
“小姐。”泠泠急急地叫停打斷,卻是被清溪再次安慰一般的輕輕壓下。
“泠泠,我隻是,太閑了吧,想要對你說說,不過接下來的話,是我要你記得的。”
清溪不管泠泠早已經在眼眶裏麵打轉的淚水,有些話,已經不能不說了,她自知,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那一天終究是要來臨的,即使自己怎樣的掙紮,怎樣的隱瞞,都不過是徒勞之下的狼狽罷了。
“泠泠,以後,你就出宮去吧,你本不屬於這裏的,可是卻因為我,被困了這麽多年,你也不必替我多顧念陛下,裴娘還有鑒心玉,會代替我繼續守護他的,蓬蓽是可以信賴的,你若是有任何的事情,都可以求助於他,記得了嗎?”
清溪看著固執的不肯接話的泠泠,心裏終究還是在那份無奈的絕望之下,生出了一絲的哀傷和不忍出來。
“泠泠,記得了嗎?”清溪幫泠泠撫了撫她通紅的眼尾,那一滴晶瑩的淚花越積越大,卻被她堅持著,頑固的不肯掉落分毫,似乎小丫頭認為,隻要自己不顯示出自己積壓已久的脆弱和不忍開口的自欺之言,清溪就會一直這樣活下去,哪怕是這樣一身病痛也好,至少她還在,還可以接受著他們所有人的照拂,等待那些人的補償和愧歉,親自看看這讓她付出了所有的終局。
“是,泠泠記得了。”
可是她好像,也不知道該不該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了。她和清溪朝夕相伴,怎會不知道她的身體虧損有多嚴重,怎會不知道她每一刻的苦痛和掙紮,就是裴娘那般的清醒沉穩,也是甘願和她一樣,自欺欺人地去粉飾一切,回頭再看,她們那些日常的談笑風生又是多麽的哀婉和悲涼,有的,隻是她自己不願意去看透和接受罷了,既然這樣,那就讓自己最後,也不要違逆了她的意思了吧。
“好了,小丫頭正是大好年華,怎麽就這樣喜歡哭哭啼啼,多愁善感起來了?”
清溪似是在如往日那般的歡快了起來,談笑著幫泠泠揉了揉眼角,擦幹了終於掉下來的淚水。
哀莫大於心死,她可以不再去做任何的掙紮和計較,但是她卻也絕不會甘心哀默而生,至少餘生如此,她很難想下去,自己真有一日離開了,曹叡該有怎樣的瘋狂,哪怕是提前告知於他,那帶來的,隻會是他更大的痛苦和不甘而已,於他和她,又有何益處?
原諒她還存於一絲的幻想和自私,期待著他能夠平靜的接受著一切最後的絕望的別離吧。
“泠泠,你看,我今日又看了這些藥膳,還有幾種很是精致而且滋補的糕點,你覺得,我應該先學著做哪一種啊?”
清溪恢複了神色,把案上的書簡重新拿了起來,往泠泠的眼前遞了遞。
泠泠跟著清溪的話轉過頭去,不住的眨著自己的眼睛,壓下自己所有的悲切,迎合著清溪的心情,比這段時間的所有神色還要開心歡快的回應著她。
“小姐,你最近好像已經學會了做很多種的糕點了吧,卻一次也沒讓陛下吃過,還有你的刺繡,雖然是繡給陛下的,可是怎麽就隻讓我和裴娘知道呢?你這樣,陛下知道了,可是要生氣吃醋的。”
“小丫頭,淨是胡說,難不成陛下還能對著你和裴娘吃醋啊?”
“怎麽不會?”這是泠泠的聲音,帶著輕快的反駁。
“怎麽不會?”曹叡來了,接上的話,帶著有些慍惱的駁斥,似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一些小脾氣小任性的無奈卻又不得不嬌寵著迎合著。
“溪兒,我也想問,你這每天都呆在你自己的宮裏忙活著,可是我可是什麽都沒有見到,難不成你做的糕點,繡的香囊衣裳,都是隻給裴娘和泠泠了?”
曹叡輕笑著走到清溪的身側坐下,一隻手摟過她的肩頭,滿眼的憐愛和甘願。
泠泠看著曹叡走進的間隙,向後麵的裴娘看了一眼,看到裴娘向她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示意,她才放下心來。
“阿叡,你可不知道,這些東西做起來可是不簡單,我就是一個糕點,一個花樣都要細細的鑽研練習好久的,不做到無可挑剔的程度,哪裏敢呈給挑剔又貪嘴的阿叡啊?”清溪倒是在替自己解釋著,末了卻還不忘多反問回嘴一句。
曹叡卻是看得明白,這小丫頭可是存心在從自己這裏挑錯處呢,可是偏偏,他喜歡看這樣的清溪。
“我倒是確實還沒有吃過溪兒做的糕點膳食呢,那溪兒打算什麽時候讓我嚐嚐啊?”
“陛下,你確定你沒有吃過?”當然,這話,清溪隻敢在自己的心裏麵賭氣一般的問上一句,畢竟距離她第一次嚐試給他做東西吃已經過去了好久了,而且,確實也不算太愉快。
可是,上次尚且長久,那麽下次又該是何夕呢?
“溪兒,你在想什麽呢?”曹叡一臉著急不解地抬手向清溪的額頭上摸去。他親眼看到她的神色從眉眼輕揚的歡快到現在這般下沉的憂鬱,她似乎在重病之後總會有濃稠的心事在縈繞著,這般一邊歡快,一邊沉靜的時候,更是不少。
“阿叡。”清溪回過神輕輕的掛著笑喚著,似是夫妻二人最平常不過的耳鬢廝磨,“阿叡且忍耐,等到開春的時候,可好?”
“當然好。”聽到清溪這般回答的曹叡說著就又緊緊的抱過清溪,把她脆柔的身子緊緊的揉進自己的懷裏麵,這句話,好似一個有著絕對可能的時間一般,開春,這是他們共同約定的時間,至少,在這個時間到來之前,他們還有大把的日子可以共處。
“溪兒說到何時,我就等到何時,待到開春了,吃上了溪兒做的糕點,我可是免不了要和溪兒再共飲一壺羅浮春酒呢。”
曹叡說的輕快,他是真的懷了滿心滿眼的期待,緊緊地抱著懷裏的人兒,仿佛眼前就是他們花樹之下,飲暖池邊,談笑玩鬧,丈夫嚐著妻子為他做的糕點,而妻子也是捧著自己的一張姣好健康的小臉,一臉期待的等待著丈夫的評價,結果當然是隻有誇讚了,誰會不愛妻子做的糕點的味道以及和妻子共賞春日的時光呢?
“陛下,殿外還站著人呢。”
“哦,我倒是忘了。”曹叡聽到白光的提醒才不依不舍的從清溪的肩頭直了身子,眼中流露出幾分匆匆而逝的複雜。
“溪兒,病了這些時日,可有想念娘親的照拂啊?”
“娘親?”清溪有些不解,曹叡是不會在她的麵前提及司馬家的人的。
“是啊,溪兒這段時日病重,這宮裏麵的人伺候的再好,恐怕也不會比司馬夫人更能夠知道安慰你了吧?”曹叡柔聲哄著,手指撫上清溪鬆鬆挽就裝飾的發髻之下,有些散亂的鬢邊青絲。
“溪兒,司馬夫人今日求見,想要見見你,我想著溪兒和娘親分別日久,再加上這段時日身體的不爽利,一定會很想念娘親的,所有就自作主張的先把司馬夫人一起帶回了著嘉寧殿。溪兒,你可要,見一見?”
親人就在門外,可是卻早已經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清溪難免有些慌亂和忐忑,她害怕就是被重新提及,她害怕終究還是難以避免陡生波瀾。
“溪兒,你不用擔心,有我在呢,我會在你的嘉寧殿外守著的。你就隻管和你的娘親敘敘舊,緩解緩解離愁吧。”
曹叡盡可能的安慰著,他原以為清溪聽到自己母親的到來應該是十分激動歡騰的,不論如何,什麽都沒有清溪的開心和安慰更重要,更能讓他放心下來。
“我記得,你要嫁給我的時候,也是司馬夫人擔心你受了委屈,對我更是冷言冷語的,說出去的話就像是刀子一樣,甚至還不惜在飯桌上冒犯警告著我。”
曹叡似乎是陷入了對往事的那些美好的追憶一樣,眼底都溢滿了他對往事的溫柔和繾綣留戀。
“不過即使是如此,我卻不僅沒有感覺這樣的冷言冷語是那樣的讓我覺得被冒犯一樣的憤怒和生氣難忍,正相反,我卻很樂意聽這樣真摯的毫不遮掩的話,因為那時候,我的眼前滿桌子的飯菜,是溪兒的父母親手做的,身側是我的溪兒,對麵是溪兒的家人,而百般挑剔不滿的司馬夫人,是最疼愛女兒的娘親,她對我的不滿,隻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女兒才對未來的女婿交代的話,而我同她一樣,也是最希望溪兒幸福無憂,無病無災,快活一生的,一想到這些,溪兒,你不知道,我的心裏究竟有多麽的溫暖。”
“阿叡,你不責怪和忌憚她們嗎?為何,就答應讓母親可以來看望我了。”清溪問的自白,她柔和的目光中還閃著一滴欲墜不墜的晶瑩來,霧眉輕擰,明眸卻如星辰一樣的直直深深的望著曹叡,有些複雜色神色裏,有感動,有期待,有忐忑,也有向往。
“溪兒,我此一生,有過許多的無可奈何和身不由己,我恨許多人,但是,我隻愛你。我可以憑借著自己對你的愛,去學著包容許多的恨,隻要這些可以換你短暫哪怕片刻的輕鬆歡快,我也覺得值了。能讓我讓步的不多,但是,你是唯一的不可提及輕觸的例外。”
“阿叡。”
“嗯?”
“我想念娘親了,我想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