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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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夫人的聲音似是用著自己勢不可擋的姿態穿透著殿內此時的冰寒和火熱。

    嗬,怎麽又是這句話啊?

    “老夫人,大嫂,既然你們能夠代替他們有此問了,那不會不知道陛下要除掉司馬家的前提和顧慮,以及司馬家對陛下的忌憚吧?”

    清溪看著沉默平靜下來的兩個人,以及依舊很懂形勢的不發一言卻又似有似無地不時的注意著殿門處的動靜的箏兒,繼續說道。

    “就算是西蜀之亂被徹底掃平了,可是相信以父親的手段,定然會給自己,給司馬家留下一條後路的,具體是什麽,溪兒猜不透,也不想去猜了,不猜是因為溪兒同樣想要保護司馬家,而去猜卻是因著大魏的安定,因著陛下的以後的掌權,軍隊,權勢,這些都會是父親保護你們的條件,所以你們不必擔心司馬家會麵臨滅族之禍,但是同樣的,溪兒也會是陛下手裏的人質和棋子,司馬家若是有異心,溪兒,首當其衝,陪你們一起死。”

    清溪滿是憤慨和苦澀,良久緩下來自己的氣力和心緒,站起身來,走到母親的身前,扶著她的肩頭,平靜無波的眼神再次恢複了過來,俯身貼上司馬夫人的耳邊,與她輕聲耳語低訴著。

    “母親,您可以放心,清溪活著,陛下絕不會動司馬家分毫,清溪死了,陛下也會為司馬家留下餘地的,這不是步步為營的算計和冰冷無際的籌謀,而是溪兒對自己夫君的了解,請您相信,也請您安撫父兄,讓他們不要因為自己無端的顧慮而成為眾矢之的,把自己乃至於我整個司馬家逼入一個死局。”

    司馬夫人有一瞬間的發顫,不知道是為著清溪所說的哪一句,可是她也懶得去細想追究了,終究於她而言,都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

    “皇後娘娘,陛下讓奴婢進來傳話,外麵怕是又有一場風雪了,皇後娘娘近日身體又是疲乏,不若還是趕緊讓兩位夫人和小姐出宮回府去吧,也免得風雪大了,受了顛簸。”白光恰好趕了進來,冷冷的瞧了一眼一旁看他進來就急忙奔到自己母親身後的箏兒,隨即再看清溪的時候,卻又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

    “皇後娘娘。”裴娘低聲向清溪請示著,清溪心下一怔,沉默了良久,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再多說的想裴娘輕點了一下頭,滿臉疲倦的在泠泠的攙扶下重新做回了軟榻上,身上厚厚的鬥篷,此時也再難給予她半分的溫暖。

    “老夫人,少夫人,小姐,請跟奴婢來吧,皇後娘娘身體不適,就由奴婢代勞,送諸位出宮吧。”裴娘低著頭,十分謙卑的做出了一個請地手勢,但是語氣卻是冰冷的可怕,怕是此時臉上,也不會有任何和她溫和謙恭的話語相匹配的表情出來。

    “還請稍等,我忘記了一件事情。”剛走了幾步,司馬老夫人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一邊似是在對裴娘交代解釋著,一邊急急地折了回去,手裏還重新提起了一個看著很是厚重的包袱。

    裴娘心細,自是認得著個包袱是老夫人剛走進嘉寧殿的時候隨身帶的,估計是因為包袱太大怕影響了母子敘舊,這才放到了寢殿之外。

    “溪兒,勞你起一下吧。”老夫人抱著包裹再次走進殿內,看著半撐著額角,微閉著眼睛休息的清溪,怕驚到她一樣輕聲的叫著,過於溫柔的聲音,偏偏讓半夢半醒一般的清溪瞬間就清醒了過來,幾乎是本能一樣的直起了身子,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的這個早已經蒼老了許多的母親。

    老夫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隨後竟是輕笑了起來,一臉的溫柔和慈祥,帶著她特有的一股幹淨利落的氣勢,竟是活活逼退了幾分壓身的歲月。

    “溪兒,你這小丫頭啊,以前最不愛穿的就是這鬥篷了,說什麽笨重又累贅,影響你的上躥下跳了,就是刺骨寒冽的嚴冬,也是寧願不出門也不願意多穿一件鬥篷,隻是現在。”

    老夫人及時的停下來將要說出口的話,但是無聲勝似有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接下來又想說的是什麽,她又再次默默無言的把清溪打量個便,她如今,竟是最耐受不住這樣的風寒了,一身精致而名貴的鬥篷厚厚的披在她的身上,她竟也是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銳氣和鋒利。

    老夫人垂下頭去,顯得有些慌亂的拆著自己抱在懷裏的包裹,有些發抖的雙手讓那柔軟的東西顯得那樣的沉重,龍鍾淚眼不住的急顫著,掩下去自己此時的所有苦澀。

    “溪兒,這是母親來洛陽之前給你做的,一件白狐鬥篷,一件金線繡花襦裙,這件鬥篷上的白狐皮啊,是你大哥在關中駐軍時親自去林子裏獵的,母親看了,是上好的皮毛,原本還想著要怎樣給你呢,現在既然進宮來看你了,就把這些給你親自帶過來了。”

    話音落,包裹裏的東西終於露出了真麵貌出來。柔軟,悅目,明豔的紅色和素雅的青色交織著難舍難分的貼在一起,每一處清雅嬌俏的繡紋小花配色清新,與宮內的那些大氣的莊重嚴肅截然不同。

    老夫人卻在這時候開始顯得又些局促,她的眼神有些閃躲的放到了手裏的衣物上,嘴角掛著祥和卻似是有些羞赧的拿不出手一般的笑來,清溪看著這樣的母親,同樣和她一樣,竟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向彼此去表達著她們的心情。

    那是母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東西,就像以前還在家裏的時候,母親雖是慣於直爽利落的江湖風範,但是為他們洗手作羹湯,縫衣製錦帽的事情,她卻是從未有半分的不耐煩,即使是平日裏對父親,對他們兄妹的教訓和吵鬧,都讓他們覺得親切不已。

    就像清溪自己的繡裙,母親從前更是喜歡親手為自己做,她也是樂的穿著母親做的繡裙,淡淡的素雅顏色,各種各樣絕不重複的,不知名的小花或是其他的繡紋,她站在自己同齡的小姐身側,從來都是因著母親做的繡裙而多添一種別樣的光彩。

    可是現在,竟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對對方的感謝和疼愛了,這樣的平淡和窘迫,不該出現在此刻。

    “母親做的這些怕是有些合不上你如今的身份了,也不知道你如今喜歡什麽樣的製式和顏色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和你以前的喜好去縫製了,你如今最是受不得風的,如今雖是就要開了春了,但是還是要防著倒春寒的時候,別讓自己凍著了。”

    “好,有勞母親費心了。”清溪起身迎了上去,向著早已經難以適應現在這樣的疏離關係的老夫人走進,有些難為情的看著愣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的母親,她大概是在猜測身為皇後的女兒是否還會喜歡自己再做的這些衣裙。

    “母親,我很喜歡呢。”清溪輕笑著說道,又害怕老夫人不相信一樣,說著就脫下自己身上那一件剛被泠泠披上的厚重不已的鬥篷,換上了老夫人手裏的那一件狐皮鬥篷,試探一般的輕輕的拿起,無比熟練的迅速為自己穿戴好,每一個暗扣繡到了哪裏,每一處的繡紋有著怎樣的心思,衣擺處的一圈精心繡上的精巧的小暗紋繡跡剛剛好拖曳到腳踝處,柔軟靈亮的狐皮輕輕的撫著清溪的脖頸和臉頰,每一處的柔軟都和以往的那些歲月別無二致。

    “母親,你看,好看嗎?”清溪似是有些期待和羞赧的小聲問著,就像是而是第一次在新年收到母親做的新衣的小姑娘一樣,有開心,有羞澀,有想要得到肯定和誇耀的期待,有著急跑向外麵撒著歡地向自己的那一群好朋友炫耀的激動。

    那是一件紅色的鬥篷,明豔亮眼的紅色,配上上好的狐皮毛領,仿若是冰雪之下暗藏的熱烈的火焰,淩冽的冰雪交織糾纏著大片無邊的烈焰,寒冷與火熱,配著更大氣的金色繡紋,長曳至腳踝處,恰好包裹著清溪早已經纖瘦下去的身軀。

    她的臉色本來就是略顯病態的蒼白的,裴娘和泠泠原本看到那樣明豔的紅色會更顯清溪的虛弱和柔脆,但是事實卻是恰好相反,大概也是因著清溪此時很是歡快和開心的表情,那樣的紅色竟是真的為她增添了幾分紅潤的血色,仿若她的清冷柔弱就是那一片易化的冰雪,點綴盛開在紅梅一般的花芯上,沒有孤冷的清絕,隻有更加不懼一切的熱烈和明媚,拚盡全力的盛開著自己最後的美麗,待到那一片紅色燒灼過來,她也要留下一片自己的清香來。

    老夫人看著這樣的清溪,她對著自己的笑,好像還是那樣的不諳世事一般的明亮無暇的小丫頭,她司馬家的明珠,不懷有任何的算計和磋磨的,最初的樣子。

    “是,很好看,母親做的衣服,當然隻有我家姑娘穿著,才是最合身好看的。”

    “母親。”清溪的眼神有些黯淡了下去,那樣欲言又止的沉默和啞然,讓她們好像隻一瞬間又被拉回了此時的疏離和陌生,有些冰冷黯淡的回憶,即使是在自己最快活歡騰的時候猛然想起來,哪怕就隻是那麽一瞬間,也足以衝破所有寬慰己心的光芒。

    “母親,還請放心吧,阿叡他是不會輕易動司馬家的,他絕對不是意氣用事的君主,司馬家在朝中根基深厚,阿叡到底會顧及一二的,但是還請母親也幫溪兒再多勸一勸爹爹和兄長吧,他們若是甘願隻為魏臣,憑借父親和兄長的手腕機敏,那日後我們家族門楣,闔家性命,定然可保,否則,母親,還請記住,不管是父親,還是兄長,若有反心,天不祚爾。”

    “皇後娘娘。”老夫人的眼中似是閃過了恐慌和慍怒,到了嘴邊的話,卻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怎樣再開口。

    “溪兒,外麵風大了,讓夫人她們快些回去吧,也免得路上多受顛簸寒苦了。”

    “是,陛下。”未等清溪答話,裴娘就應著曹叡的一個擺手,準備抬腳再次送老夫人出嘉寧殿去。

    “老夫人,還請見諒,皇後身子不好,不能夠太勞心費神了,朕會讓自己的侍衛親自送你們回府的。”

    “是,臣婦明白,看到皇後娘娘安然無恙,臣婦也就放心了。”

    曹叡本不欲再多接話的,但是看到看著被她攬在懷裏麵的清溪低著頭不發一言,有些失落淒苦的失神,她那一身很是漂亮明豔的紅色鬥篷竟是讓她的臉上映照出更是枯萎頹靡的神色,越是美麗的,越是最容易在消逝地時候讓人覺得痛惜歎惋的。

    “老夫人,你給皇後坐的衣服,很漂亮,我會替溪兒記住的。”曹叡有些動容,“溪兒一向很是想念您,還總是和朕說著她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有多麽多麽的開心,她最喜歡吃母親做的哪些糕點,最喜歡穿母親繡的哪種花樣的衣裙,如今,你能來也算是了了皇後的一樁心願了,朕想,若是老夫人能夠常留京城,皇後應該會很開心的,說必定這病情都會好了大半呢。”

    “陛下言重了,實在是當不起皇後娘娘的如此厚愛。有陛下的愛重,哪裏還需要母親的照拂了呢?”還未等到老夫人的答話,少夫人帶著焦急和惶恐的聲音就奪聲而來,一旁的裴娘和白光幾乎是同一時刻冷冷的射過去一束寒光,這才不得不止住了少夫人還欲發作的話。

    曹叡感受到清溪在自己的懷裏麵雖然並未有任何的不滿或是不悅的神色和動作,但是她偏偏隻是默默地拉了拉自己身上的那件紅的刺眼的鬥篷,隨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深深的垂下了自己的頭,怔怔的看著自己身上鬥篷的金色繡紋,每一言,認真而虔誠的都像是在心裏一遍遍的細細描摹。

    曹叡心裏因著濃重的心疼而更加的覺得不悅起來,他突然就有些懷疑今日是否是真的不應該心軟讓她們見到了清溪,他話語之間,倒還真是每一句都值得被她們這般敏感的解讀和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