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念親
字數:5855 加入書籤
“臣婦拜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千秋。”
清溪穩坐高位,坦然自若地接受著跪拜。原來來人不止有母親,還有家裏的大嫂和小箏兒,隻是當初的那個和她追逐打鬧,爭一隻小兔子,耍賴要吃糕點蜜餞的小丫頭,如今竟也是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樣了,雖然還是那樣的青澀稚嫩,但是她眼睛裏的灼灼切切的靈光,卻是展示著她從不曾退減分毫的恣肆張揚。
這兩個詞語放在如此風華正茂的小姑娘的身上,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亦是對她最大的誇耀和祝福。
清溪一個眼神看過去,裴娘和泠泠立刻了然地上前分別扶起了老夫人和少夫人,一旁同跪的箏兒看到祖母和母親起身,不待發話,也跟著跳了起來,剛想跑上前親近清溪的身影被自己的母親猛地一把拽住,一個略顯狼狽的踉蹌之後,還是隻能滿臉不服氣的躲到了母親的身後。
待到她們都站定了,清溪這才施施然的站起身來,走到她們的身躬身前行了個女兒家的仕女禮儀。
“女兒清溪拜見母親。”
“小妹見過大嫂。”
清溪兩個連拜行禮,嫋嫋娜娜,端莊鄭重的萬福作揖。
一旁的裴娘和泠泠也跟著清溪行著禮節,一個是隨著皇後,一個是隨著自家的小姐。
“母親,大嫂,請坐吧。”
裴娘和泠泠順著清溪的話在一旁扶著二人入座,沒有給任何推辭的機會,殿內許久沒有聲音傳出,母親和皇後尚未開口,少夫人自是不敢先出言,而老夫人一向是有著江湖女子一般的颯爽和直白,如今卻也是看著自己的女兒,萬語千言,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說出口了。
裴娘眼尖,又慣於察言觀色,她看出來老夫人是在被眼前女兒的模樣給震驚住了。
老夫人的眼睛一直在清溪的身上遊走著,最終停留在她在這如春日一般的嘉寧殿內仍舊是臉色虛弱的清溪的臉上,一雙已經顯得蒼老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難以置信卻又恍然是意料之內的心疼和不忍,但更多的好像是和清溪曾經如出一轍的一種眼神,裴娘記得,那是糾結和無可奈何之下的蒼白無力。
“母親,您近來可是安好,怎的看著如此的憔悴?”清溪看著司馬夫人不知何已經悄然花白的頭發,曾幾何時,那個颯爽英姿,不落於人的母親竟也是一個步履踉蹌的老人了。
“無事,隻是,老了罷了。”司馬夫人絲毫沒有避諱自己的垂垂老矣,抬頭看著自己的女兒,她又何嚐不是如此的虛弱和疲憊,當初的那個鮮活明豔的司馬清溪,她的小女兒,如今,倒還真是這個大魏賢良端莊的皇後了。
“溪兒與我長久未見,母親老了的樣子,溪兒自然是不知道,這猛地一看,不習慣罷了,其實,這本來也沒什麽的,不過是人最終走到了這一個時候罷了,沒有什麽好惋惜驚奇的。”
“小妹,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說些體己話,不若讓這些伺候的人退下吧,也免得打擾了我們。”大嫂在母親話音剛落下不久,就急急地開口向清溪暗示著,意圖很明顯。
司馬家的男子而今都在外麵和西蜀打仗,諸葛亮深不可測,臥龍之才,勝負結果,即使是司馬懿這般的人中之鬼,亦是難顯難明。
也因此理由,司馬懿在與西蜀諸葛亮對峙的時候,大多都是采用的防守等待的策略,沒有十足的把握,是絕對不會輕易出站或是攻擊偷襲的,而這一個消極的策略在前幾次也一度成為過曹叡想要借此殺死或是激怒司馬懿的理由。
而這次更是不同尋常,諸葛亮幾乎是糾集了西蜀全部可用的兵力,第六次出祁山攻擊大魏,意圖奪取長安,恢複漢室正統,聽起來是滿是野心和抱負的無稽之談,但是誰又能知道真正的天意又是怎樣的呢?何況在自己的大後方,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找著錯處的雄猜之主,陰鷙之君,怎能不讓人脊背發涼,而她們這些女眷在這個時候被傳召進了京城,在一眾臣子的眼中,這就是陛下對司馬懿的威脅和警告。
而且陛下早已經對司馬家發了殺機,又怎會輕易放過這次的機會,再加上這次清溪意外墜池重病的事情,少夫人看著清溪如今這般虛弱不堪的樣子,以及著整個嘉寧殿的所有精心布置,她都覺得每一份的精心都是一步步把她們推向深淵的決心。
而且以小妹的聰慧,有些事情完全是欲蓋彌彰之舉,她之所以沒有任何的動作,甚至於就連陛下也更是安靜的可怕,這樣的風平浪靜讓她覺得是意料之外的恐懼,但是在司馬懿乃至於他們兩個兄弟的謀算中,卻是意料之中的結局。
他們,在清溪這裏,賭贏了。賭贏了她對司馬家的留戀和保護,賭贏了她用自己回報司馬家乃至於陛下和整個大魏安定下來的心,接下來的事情,不再由她能夠控製半分,她也得以像現在這般,得到了大概是最後片刻的安寧。
可是清溪卻是沒有半分依照的意思,隻是屏退了其他的一眾內侍婢仆,剩下的還有泠泠和一個不知名姓的侍婢,看樣子,應該是宮裏的老人了,模樣周正卻是嚴肅至極,和泠泠一樣安靜地肅立在清溪的身側,卻是生生的比泠泠這尚且稚嫩幼稚的小丫頭生出了寒心冷骨一般的氣勢出啦。而且她每每看向她們的眼神,卻是透著一股很莫名讓人覺得發冷的寒光,仿若她的眼睛已經看透了一切一樣,隻要她們這些所謂的親人對清溪有一點的異動和不敬,她都會立刻撲過去,用自己的手段,去把她們教訓的屍骨無存。
“母親,大嫂,你們不必擔心。泠泠你們自然是認識的,至於裴娘,她是我身邊的人,這後宮的大小事情,都是裴娘在幫我一力操持,和泠泠一樣,是貼心之人,有什麽事情,不必向她們避諱隱瞞的,況且,她們要是不留在我的身邊時刻服侍著,怕是陛下不會放心的。”
清溪耐心的解釋著,隨後又是想到了什麽,接著補充道:“不放心我這虛弱不禁風的身子。”
一旁的少夫人也不再多言,她不相信曹叡會留給她們多長的時間,怕是現在放她們進來都是勉勉強強地看在清溪病重的份上罷了,若是聊得太久了,可能反而會適得其反罷了。
“皇後娘娘,臣婦想問,陛下這次讓我們司馬家的女眷在這交戰正酣之際被召來了京城,陛下究竟是何意啊?難道是前線戰事吃緊,陛下到底是不放心司馬家,想要用我們,來威脅前線浴血奮戰的那些。”
“大嫂。”
“徽兒。”
清溪冷著聲音適時地打斷了大嫂急切關心之下的即將脫口而出的食言,卻沒想到和司馬夫人的撞到了一起。
“皇後娘娘,我這兒媳婦不懂事,言語之上,多有不敬,但還請看在是家中短淺婦人擔憂前線夫君,人之常情的份上,多多寬恕體諒吧。”
司馬夫人有些低沉蒼老的聲音恭敬的說著,略微的低著自己的頭,一副祈求寬恕的模樣,這卻讓清溪覺得更加的寒心和苦澀,自己也在此時,儼然一副外人的樣子。
下麵的話,看來就要就事論事了,今日這場親人之間的話談,注定不會平靜尋常,無可填補的間隙,無法避過的親疏之謀,讓她們再也回不到以往純粹的歲月,她們都知道,也都同時選擇了走向現在的這個局麵的這一條路。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何食。自古為君為國征戰者,皆是忠臣良義之輩,乃至其身後家眷,賢明之主,自會懂得如何尊重和保護,少夫人,本宮自認,陛下會是那樣的君主,你們被召來京城,並非是你們想的那般的惡劣和嚴峻,大都督和兩位少將軍在前方為我大魏浴血征戰,陛下此舉,正如聖旨中所言,一是本宮病體沉屙,在這宮中難免想念母家親人,更是母親在身側,也可以稍解愁腸別緒,家人在京城,離得近些,有什麽事情,也方便探望照拂,這二來,就是司馬家在前線拚殺,陛下,擔心戰事持久不熄,害怕大都督一眾家眷在駐軍之地過的苦寒,因而接到著京城來,也可以隨時照拂一二,不至於委屈了女眷,讓大都督和少將軍在前線分心擔憂。”
清溪一口氣解釋完,有些難以接起,但還是保持著麵上的正色和嚴肅,作為一個皇後的身份,作為一個臣子的主上,保持著她絕對立場。
清溪接過裴娘遞過來的茶水,特製的茶水,讓她有些紊亂的氣息很快就又不動聲色地平息了下來,而下麵,還在費心細致的想著千裏之外的丈夫親人的兩位夫人,也是沒有多出半分的詢問和關切。
“皇後娘娘,臣婦可否能問,陛下她究竟是打算如何對我司馬家啊?”
司馬老夫人站起身來,一步步的走到清溪的身前,沒有恭敬的行禮和低眉垂眼的問詢,平靜而溫和,卻也透著刺透人心的鋒芒。
“司馬夫人,我可否也問您一句,您是以什麽樣的身份問我這個事關前朝的問題的,您可知道,我病重日久,陛下的決策,未必全知了。”
“但我知道,陛下的所有決策尤其是對司馬家的,必然不會再繞過皇後您,不去考慮皇後娘娘的意見和感受,就算不知全貌,以皇後娘娘您的聰慧,也是能了解個大概的,至少,足以保住我們一家的性命,哪怕並非是長久的。”
清溪有些征楞的看著眼前的母親,她是蒼老了許多,但是至少她大膽無畏的走到皇後的眼前,沒有半分停頓猶豫地質問自己的時候,鋒芒不減,咄咄逼人。
這般的氣勢,清溪確實是花了許久的時間,才能讓自己接受並平靜了下來,隻是心頭,終究還是,倒是隻有自己,依舊是那樣的可笑。
“老夫人,這話,是司馬大都督說的,還是少將軍說的?”清溪嘴角掛著一抹自嘲一般的冷笑,問的平淡卻更顯蒼涼。
“皇後娘娘,正如您剛才教訓臣婦的話,賢明之君,當眷功臣。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不管是誰說的,總歸都是想要在這步步緊逼的時候,艱難地保住全家的性命罷了。”
清溪的眼波隱隱地浮現出一抹笑意出來,是自嘲,亦是難言的苦澀和欣慰,偏偏隻有自己,被舍棄的一幹二淨啊,即使是早已經料到了,可為什麽現在,還是隻能這樣用平靜來掩飾狼狽啊。
至於現在,她實在無話可說,辯駁嗎?解釋自己的立場嗎?怕是都是徒勞且蒼白的掩飾罷了。
“溪兒,母親是在用一個臣子的妻子和母親的身份來問的,還請告知事情,也好,早有準備吧。”
“嗬嗬。”清溪突然詭異的冷笑了起來,眼角似是含著所有的委屈和苦澀,重重的堆積在那裏,壓得她抬不起頭來。
“母親,您若是非要以一個權臣將軍的夫人和母親的身份來問溪兒,哪怕是您什麽都問不出來了,因為溪兒隻是溪兒啊,隻是一個願意一生平靜無憂的活著的司馬清溪,是母親當初那個懵懂幹淨的女兒,這般危及全家性命聲譽的大事,溪兒雖是不懂,也會選擇一起擔著。可是母親,你既然現在就這樣站在我的麵前問了,你該稱呼的,就不會是溪兒,而應該是皇後了,這樣的稱呼,不也是當初溪兒嫁給陛下,成為大魏皇後的最大價值嗎?”
清溪看著低下了頭,沉默不言,神色忡忡而又無可奈何的不敢再那般直視著她的司馬夫人,心底毫無半分的快意。
“母親,你可以放心,也還請轉告父兄,隻要我司馬家為一朝魏臣,司馬一家的榮譽聲名和全族性命,就不會有礙。 ”
“可你又怎知,這不會是陛下他暫時安撫重臣之心的口上之言,作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