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君恩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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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燕和他的參謀長對於陛下不打算舉行午門獻俘典禮感到遺憾,但也存了一份僥幸,因為擊敗國內動亂而獻俘也不算是逾越禮製。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一仗新一師俘虜了很多韃子高層,如果獻俘典禮上讓他出場,實在是每個第一師成員的榮幸。

    “陛下,如果真沒能拉住東虜,能請陛下派我師攻打山海關吧。”參謀長賠了個笑,主動請戰道。

    高燕在一旁連連點頭,暗道:想求陛下恩準,就得參謀長這種沒臉沒皮的出馬才行。

    徐梁斜眼看了看兩人:“你們新一師駐守津,幾乎上上下下換了一輪血,還能攻堅麽?”

    “陛下,雖然替換了不少兄弟,但我新一師士氣高昂,正是鑄就軍魂之際!隻要分得攻堅任務,必然是攻無不克!”參謀長好歹上過訓導官培訓班,緊抓著“士氣”、“軍魂”之類陛下喜歡的字眼不放。

    “可。”徐梁大度地點零頭:“但是你們以私令串聯的事,讓我很憂慮。開了這個頭之後,日後若有野心勃勃如操莽者,如何是好?”

    參謀長和大高燕齊齊一怔。

    “陛下,津之戰以我新一師為主力,原本就有調用情報和特戰大隊之權……”參謀長聲辯解道。

    “對,這個沒錯。”徐梁現在還沒有設定前線指揮部,因為通訊實在是個大問題,所以主力部隊兼職前指就成了約定俗成的規則。高燕和參謀長要求錦衣衛配合、特戰大隊服從命令,這都是無可厚非的事。

    “但是,”徐梁加重了語氣,“無視軍法規則,以私令代公命,這算什麽?參謀長。你是軍校高材生出身,讀過書的人,‘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是何等情況!”

    《論語》: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原本應該自子出的“禮樂征伐”,變成了由諸侯出,這就是下無道的標誌。也是春秋戰國亂世的起源。東宮授權將校尉士,各級等差,皆有程序,這是軍中之禮。而高燕和參謀長壞了這個製度,乃是非禮僭越。

    “連我都要經過軍令部下令,你們就敢動用私令!”徐梁在軍中威信已足,此刻不怒自威,嚇得高燕和參謀長不敢話。

    “特戰大隊就聽了你們的話?”徐梁更加惱火。

    一團的團副是高燕的嫡係,當初在配軍營的老袍澤。他服從私令那是義氣使然,但特戰大隊卻是自己投了大量心血打造的一支利劍。

    “特戰大隊那邊……其實是各取所需。”參謀長道:“特戰大隊那邊兒早就想摸個清軍營壘,弄個京觀給東虜一個下馬威。卑職就跟他:卑職這邊很快就要有了,你拿去用便是……”

    徐梁被氣笑了:“你這是把人賣了還要人家記你的好!”

    “順水人情,不足為道,不足為道。”參謀長嘿嘿笑道。堂堂一個帝國軍校高材生,竟然也使出了無賴相。可見居移氣養移體的古訓乃是至理名言。

    “你這分明是借雞生蛋還取了利息!”徐梁點破了參謀長的心機。

    參謀長自己也覺得有點得意,嘿嘿笑了兩聲,卻想起自己這頭還擔著亂軍重罪,登時有種前途未卜的感覺,再笑不出來了。

    高燕一見陛下真的動氣,倒是比參謀長光棍。當即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陛下,是我高燕匪氣深重,久蒙陛下教化卻仍舊不能有所進益。今日當此大罪,豈敢再多言狡辯?求陛下開恩。將我發配去一線做個藤牌手,隻求存得殘軀報效陛下。”

    參謀長當即也是跪下認罪,不敢再有絲毫玩笑。

    這種軍中傳以私令的行徑固然十分可惡,然而現在大敵當前,臨陣換將頗為不妥。徐梁固然講究規矩,但也不至於強迫症發作。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響鼓不用重錘,他們隻要能夠真心悔改也就是了。

    徐梁又看了他們一眼,道:“你這小參謀長不了解沒啥,但是你是朕的老部下,你敢違逆朕的規矩?如今你們闖下這般大罪,從輕而論是結黨營私,私立山頭;從重裏論,那就是私相授受,亂軍違紀!”

    “我等知罪。”二人羞愧應道。

    徐梁冷聲道:“看在你們還能自首的份上,姑且饒你們一回。若是日後讓我知道還有這種事,定以亂軍之罪嚴懲不貸!”

    “多謝陛下開恩!”兩人異口同聲喊道,這才發現背脊上濕乎乎冰涼涼,竟是剛才嚇出來的汗水。

    朝廷最缺的就是良將,新一師在配齊編製之後,也展現出了不俗的戰鬥力。在長途奔襲、固守城池方麵,尤其展現出了極強的可塑性。這時候如果興起大獄,這支軍隊也就毀掉了。

    然而要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毫無懲罰是不可能的。

    徐梁等看過了兩次審訊的記錄,道:“到這一步,似乎可以結案了。”

    “陛下,王闖顯然是受了上官的授意。”劉一手爭辯起來,額頭青筋暴漲,就像是與人吵架一樣。話說完之後,劉一手就有些後悔,要知道自己的眼前不是別人,那可是大明的皇帝陛下。

    “劉將軍,”徐梁還是很喜歡這種鐵麵無情的人,要知道不是誰都能在皇帝麵前堅持原則,而這種人其實才是一個國家的脊梁,所以徐梁願意屈尊與他多解釋幾句,“授意這東西太難了。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句旁人聽來無關緊要的話……都可以是授意。關鍵是,你如何證明呢?”

    “陛下……這倒像是在為他開脫之詞。”劉一手把臉一抹,心中騰起一股被出賣的感覺。他感覺這不像是陛下的風格,或許自己對陛下的了解太少了。

    他為什麽會一直在官場抬不起頭?不就是因為他堅信“黑白分明”麽!原本他在新軍中,倒是覺得很影黑白分明”的感覺,不用應付人際關係,隻要做好了自己的事就行,每都過得無比充實。

    在得知自己執掌督查之權之後,劉一手更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恨不得全身心頭撲在這份千載難逢的際遇上。

    然而現在,他一心效死的對象竟然要破壞自己定下的規矩。這讓他心裏非常的難受,感覺哪怕將來自己繼續為朝廷效力,也沒有意義。

    “劉一手啊,”徐梁發現了這份濃烈的抑鬱,“有時候我在想,法律事實和客觀事實,哪個更重要;事實正義與程序正義,何者更優先。君以為如何?”

    劉一手雙眼微微下垂。作為一個曾經的司法工作者,身兼法官和檢察官的雙重職能,他理所當然得研讀陛下陛下與大人們合力所著《原法》,對其中的思想引導深有感觸。在這部法哲學著作中,陛下花了不少的篇幅來闡述:公平、事實、正義、程序方麵的概念。用這種方式來分析大明律,原本需要死記硬背的地方,竟然都變得理所成章。

    尤其在事實正義和程序正義的問題上,陛下發古人之所未發,認為“經”更甚於“權”。

    世界上所有文明之中,恐怕儒家文明是最重視生命的。在孔子宣揚的仁本主義之下,孟子闡發出了“經權”。深入淺出的來,便是:男女授受不親,這是基本原則,不容破壞;然而嫂子若是落水了,叔子伸手去救她,這就是權變之法,可以接受。

    這種思想融入法律之中後,也就造成了:為了實體正義,可以忽略程序正義。

    比如審案時候動用刑具逼供,便是被儒家認可的行為。又比如民間稱頌的包公:日審陽夜審陰,用超自然的力量尋找出罪犯,然後推上鍘刀。這些都是重權而輕經。

    陛下的思想卻是強調“經”。

    製定出來的法律必須執行,各種程序不容違背。即便明知罪犯是誰,在缺乏證據,或是程序有誤的時候也不能定罪。

    苛責、死板到了秦律的地步,但這就是陛下所推崇的“法”。

    劉一手聲音低沉下來:“陛下所言極是。卑職孟浪了。”

    “現在技術條件不夠,所以肯定會有很多人漏網。不夠現在正是咱們奠定地基的時候,如果為了眼前的事而破壞自己定下的規矩,千秋之後又會成為什麽樣子?”徐梁勸道。

    現在沒有錄像、沒有錄音,所謂的證據也就是口供、人證、簡單的物證為主。要想抓住各種隱蔽的犯罪行為,實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過現在若是放棄了“程序第一”的原則,以後就算有了這些技術,程序法也不會被人尊重。

    那時候必然滋生出手握公權力的“正義使者”,釀出各種出自“道義”的冤案。而這樣的冤案一旦出現,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概率,對國家政權所造成的負麵影響也會抵消之前所有的公正裁牛因為這是對公信力的動搖,而公信力實在是政權的根本所在。

    “陛下,那此案……”

    “堅守規矩。”徐梁道:“該怎麽辦怎麽辦。”

    劉一手本行禮告退。直走到了院子裏,劉一手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圓月,心中泛起一陣羞愧。他本以為陛下是為高燕和參謀長來說項的,原來是為自己糾偏。自己執迷於“黑白”,卻失去了辨別黑白的眼睛,這如何讓人不慚愧?

    劉一手回到住所,脫了袍服,盤腿坐在床上“三省己身”,直將今的收獲盡數消化,方才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