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 皇帝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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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什麽事兒啊,你說皇爺放著他京城舒適的生活他不幹,為什麽非要跑到任丘縣這個小地方來受罪啊。
他老人家莫非不知道,這君主一旦出行,地方上就得興師動眾嗎?
地方上不興師動眾,一來顯得對君主的不夠尊敬,二來萬一出現什麽岔子,誰來負責?
就憑縣老爺那跟破腦袋,夠砍幾回的?
若是興師動眾,憑借地方上的財政,又能支撐幾回?
莫要看吳小官人,隻是個片警,但是也讀過書,知曉一些大道理,知道正德皇帝當初愛出宮的故事。
知道這不是好事兒。
可是徐梁身為開國之君,臣子還不敢對他過分的表達情緒,他要出宮,臣子就隻能由著他。
這可辛苦了敬業的地方官。
當然,吳小官人看來,真的辛苦的是他們這些小片警,他已經許久沒合眼了,就算是合上眼睛,也是猛將陛下被人刺殺的情景。
此時他正在巡邏,頭上隱隱冒著熱氣。
職責所在,他雖然走得匆忙,卻不忘記與沿途的百姓打招呼。
沒辦法,陛下似乎對著警察的職責很清楚,經常發文警示他們這些小吏,讓他們做好警民一家親的工作。
眾人知道他現在有事,故意叫得越發熱情,好像恨不得將他拉住好好說會子話。讓吳官人腳下更快,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了。
他一路跑到城外,遠遠就喊道:“巧兒姐,最近沒有生人來吧?”
“怎地沒有?皇爺一到任丘就全是生人啊。”巧兒姐的茶棚裏賓客滿座,卻都無心喝茶。
吳官人隻掃了一眼,就發現這些茶客裏有東廠、錦衣衛、縣裏警察、當兵的諸色人等,這才鬆了口氣,道:“好,我還要去巡視別處,若有可疑人物,定要報我知道。”說罷抬腿就走。
巧兒姐看著滿頭大汗跑開的吳官人,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茶肆裏的嘉賓雲集,心中暗道:真要有什麽可以人物,哪裏輪得到我去報他,恐怕早就被這些人抓了去。也罷,反正他們也不會走,正好幫我看著店裏,我好去見見皇爺的風采。
巧兒姐瞅了個最近幾日天天都來的客人,知道他是縣裏的警察。因為是本地人,總比其他外來的好說話些。她上前添了茶,道:“客官,勞動您且幫著照看一下,我回去照看一下家裏,馬上回來。”
那裝扮成客人官人隻好點了點頭,道:“嫂子要快些回來,等會兒我們可就要走了。”
“我省得。”巧兒姐手腳麻利,說走就走。
等巧兒姐回到莊子上,早就裏三層外三層,連牆頭都站滿了人,根本擠不進去。
眼下正當冬日農閑時候,附近好幾個莊子的村民都趕來看下凡的紫薇帝君,若不是新二師組成人牆,徐梁恐怕已經被人群淹沒了。
徐敬業親自上陣跟邵一峰帶領的衛隊一起護住徐梁,還派了火銃手上牆,架起斑鳩腳銃,準備應對突發事件。
任丘知縣此刻也在場,早已經嚇得整個人發蔫,生怕有個意外,驚嚇了皇帝。此刻他才知道,什麽與民同樂都是上頭拍腦袋,下麵嚇死人的苦差。早知道皇帝選在這裏,就算要飯也得給這兒的申明亭做堵圍牆啊!
他知道有些地方隻是選一處屋子,然後掛上“申明亭”的匾額。那時候還頗不以為然:連亭子都沒有,叫什麽“申明亭”?可是現在就領悟人家的高妙了,防的就是這等情形。
徐梁其實也是隨機選定,因為這裏距離縣城不遠,附近村落市鎮老人前來並不吃力,而且這莊子多有販茶賣水之家,緊鄰官道,也的確適合借用。
得了皇帝召見的聖旨,任丘縣立刻行動,將登記在冊的老人統統請到了這處名不見經傳的馬家莊裏。
馬家莊據說曾是成化進士馬文的莊子,不過馬姓卻不是任丘的大姓,馬氏宗族在任丘的影響力也並不大,可見一個宗族的興起隻靠一個進士還是不夠。
此刻圍坐在徐梁身邊的老人都是任丘大族的族長。
從永樂年間起,陸續有八姓人家遷徙至任丘,二百餘年生息下來,成了此間大族,正是邊、李、劉、高、郭、舒、閔、謝。這八姓大族未必出了多少進士,隻是勝在舉人出得多,一直在當地保持著足夠的影響力。
國變之後,河間府淪為淪陷區,這八族淪為難民,家產被掠奪,但影響力卻仍舊還在。
在這核心的八族族長之外,還有其他家族的族長。請這些人倒也方便,因為有祠堂就有族長,認準了絕對沒跑。而且位次也好排,隻要看誰家的祠堂大,就知道這族人家的影響力了。
麻煩的是那些六十歲以上的鄉中老人。他們往往地位有限,並不隸屬於某個宗族。或是外來沒有幾代,根基尚淺。或是族中沒有撐腰的宗親,立不起祠堂。隻是出於尊老敬老的傳統,皇帝下鄉的時候肯定要請他們出麵。地方上宿老越多,越證明政治清和,官員也有麵子。就跟後世領導喜歡看紅領巾小朋友一個道理。
最外圍才是各村的村老、農老,一直排到了亭子外圍幾圈。
在簡單的寒暄之後,徐梁步入正題,人也變得嚴肅起來:“諸位老丈,地方府縣是否照製安民休養,可曾騷擾鄉裏?”
在座老人紛紛搖手道:“任丘縣與民休息,開倉濟糧,興修水利,勸農墾荒,更是清廉剛正,不貪百姓一分一厘,實乃天下數得著的好官啊。”
任丘知縣聽了,心中高興,卻臉紅到了耳根。他真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隻是一項項按照皇帝殿下的規劃書去做罷了。
“任丘知縣做得不錯,諸位是否也該幫襯一番?”徐梁擠出一個微笑。
眾族長一聽,以為皇帝這是開口要錢,紛紛表態:隻要國家有用,要人出人,要物出物,絕不吝惜。
這也是剛經過戰亂,皇帝等於將他們從水裏撈了上來,否則哪裏肯如此光棍。
“我旁的不要,隻要一條:訂立鄉規民約,各氏宗族奉行如同國法!”徐梁擲地有聲道。
一陣冷場。
邊氏族長年高德重,起身秉道:“殿下,鄙鄉原有不少鄉規民約,也都是奉行如國法的呀。”
如果將宗族視作一個個小王國,那麽這些小王國和大明一樣,有“律”和“例”兩種約束性規範。
其中“律”主要來源三本書:
首先是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此人是複聖顏回的三十五代孫,對其所處的時代影響並不大,但此書對後世影響卻是極大,真正發揚了治家之學,也是後世“家庭教育”的指導手冊和評判標準。
其次是司馬光所作《家範》,此書在仕宦之家廣為流傳,影響深遠。南宋宰相趙鼎就曾令其子孫各錄一本,以為永遠之法。
最後集大成者是朱熹的《家禮》。他在司馬光《家範》的基礎上製訂了一整套家庭禮製和禮儀規範,並與平民之家的生活、勞作規律基本一致,十分詳備,最終成為平民之家的家教之法。
即便在蒙元時代,這三本書也是漢族(包括漢人、南人)百姓的家庭規範。在日月重開大宋天之後,理學成了國學,幾乎全天下的宗族用的就是這三本書,充其量隻是改了個名字。
正因為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的極度相近,各宗族內部和各宗族之間,才能保持穩定,依靠輿論互相監督,最終形成了儒教的普世價值。
隨著新問題的出現,這些家規之中也會添入一些個性化的要求,比如要求子孫耕讀傳家不當官——這是官場失意者常常寫入家法的怨言;也有要求子孫寧為乞丐,不為倡優牙人——這是唐宋良賤製度的遺跡,因為乞丐還是良民,而倡優則是賤民;還有的則是規定了子孫不得與某氏聯姻——這是有私怨家仇的。
這些個性化要求不會違背儒教普世價值,所以總體來說仍舊不出三大本的範疇。
至於“例”則有針對性,往往是本族與外族之間的約定。更貼切“鄉規”兩字。比如兩個宗族之間約定對某處水塘的開發利用,或是某片林木禁止砍伐,也有早晚出入走哪條道路、下地幹活衣服如何擺放不至於錯拿——耕讀傳家的農民不同於沒有“隻耕不讀”的農戶,他們下地幹活前要換上勞作時的褐衣,在收工回家時再換上居家的常服。
這些看起來的確有後世地方法規的味道,但徐梁要的卻是官府介入。
“我沿途走來。也看了不少鄉規民約,隻感歎畿輔之地,教化風行,頗有耳目一新之感。”徐梁道:“因此也想,若是這些家規族約能夠普及天下,豈不是天下皆能沐浴教化?”
若是在一個有電視、有網絡的時代,聽到這些話,人們第一個反應就是質疑:莫非別處的家規就蒙昧不化麽?
然而在這個許多人一輩子沒去過本縣縣城的時代,加上對本宗族的自豪感。在場眾人竟然理所當然地認為:皇帝說得有道理,我們到底是天子腳邊的百姓,與那些千裏之外的蠻子不同。
徐梁捧完之後,又道:“故而我想,日後各宗族訂立族規家法,讓親民官也參加進來。一來這些親民官多是外地人,不知道本地規矩,看了這些鄉規民約。不會硬搬家鄉規矩,壞了一方風俗。”
在場老人經曆過的縣令怕不下二十餘任。聞言紛紛點頭,大為讚同。
“其次,也讓親民官擇些要緊的條目,從一村用於一鄉,乃至於施行全縣。此正是擇其善者而從之。”
不少老人咧嘴而笑,誰不希望成為一方表率?若是全縣都用自家的規矩。豈不是無可置疑地表明自家最為懂禮麽!
“諸位老丈,各家的規矩是怎麽訂出來的?”徐梁好像恍然大悟一般,這才轉過話頭問道。
老人們紛紛進言,講述自家的規矩如何訂立。
無非是召開親族大會,在族長的主持下。各房長討論,有地位的老者為長老,最終一起確定成文,用於後世。因為最初製定家法的祖宗不可能麵麵俱到,所以這種宗親大會便隨著環境的變化、宗族地位的變化,不定時地的修正。
至於鄉規,則是宗族之間友好協商製定,原本就會有官員在場,最終落實成碑文,流傳後世。
徐梁早就做過這方麵的功課,道:“這與國家立法倒是相似。內閣如同族長,六部如同房長,風憲台垣如同族中老者,齊聚一堂袒露肺腑,便如廷議廷推之禮。”
“此正是家國相通,積家成國之道。正是我大明赫赫如古聖治國之征!”邊氏族長接著徐梁的話頭便恭維起來,聽著肉麻卻是他的肺腑之言——若非這位皇帝,他可就要頂著光頭拖著辮子去見列祖列宗了。
徐梁笑了笑,繼續道:“卻還少了一樣。”
眾人被他吊起了胃口。
“自然之朕”,徐梁笑道:“廷議廷推,最終是由朕裁定。而鄉規民約,各族家法規矩,卻少了這層。”
眾人愕然:難道訂立個族約也要送到天子麵前?再勤政的天子也看不過來吧?
“朕每日政務繁忙,自然是看不過來的。而且一來一去耽誤光陰,徒耗人力。”徐梁轉向任丘縣:“我看,就由府縣親民官來做這事。原本也是代天牧民的意思嘛!”
任丘縣事前並不得知,故而反應最真,驚訝之餘連忙表態道:“微臣謹遵令旨!”
諸位族長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樁事就已經被定了下來。按照這個時代的通則,皇帝和朝廷命官一起定下的事,一介小民還能再說什麽?對於徐梁和朝廷而言,他們在場卻不發表意見,顯然是默認了。
“任丘縣,”徐梁道,“此法從河間任丘試行,你要做好表率!若是讓風憲查明你苛待下民,國法定然不饒你!”
“微臣不敢以身試法!”
“你當牢記太祖之訓,但凡宗法族規中不悖於國法的,皆由宗親自議。”徐梁看似告誡任丘知縣,卻是定下了條陳:“其次,人命關天,故國法殺人慎之又慎。或有激了眾怒之人,你定要及時與法司介入,告知國法所定,不可冤枉人命。”
任丘縣和諸位老人都知道了太子的意思,不過北方本就很少有私刑,故而並不在意。私刑較重的大多在閩粵之地,非但有勒令自殺,還有投石、沉潭之類。
“再有,族法之中當明確除籍條款,犯除籍之事者,絕不可姑息。”徐梁厲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