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五章 政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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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從孔夫子開始,就是將當官當做畢生夢想的。
俗話說,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那麽斷人家仕途,就跟滅人家九族,沒有太大區別了。
士林比北方的情況更加複雜一些。
他們不僅僅渴望金錢,對於官職的渴望也更加強烈。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可不是說說。
莫要說當地縉紳給的孝敬,單單是為官期間的影響力給家族帶來的好處,便享之不盡。
李自成破了京師,皇帝南狩時期,國家因為動蕩不堪,讀書人避世不出,國家需要用人,那麽你皇帝采取新的模式選取人才,可以視為權宜之計。
而且當時皇帝所領之地皆在北方貧瘠之處,南方士子視作畏途,巴不得將位置讓那些小人占了,自己好留在江南、江西等好地方。
現在陛下帶了這麽多人跑到江南,住進南京皇城,剛祭完祖宗就將應天府端了。
從高高在上的三品知府,到不入流的書房小吏,竟然摟草打兔子一般,全然不放過。
隻要有罪,你便倒黴。
看眼下情形,陛下手裏還攥著刀,要好好的殺一波人,出出氣。
這怎麽行?
之前被徐梁已經屠宰過一波的南京城,似乎徹底忘記了昔日的傷痛,再次活躍起來。
街頭上的轎子、馬車也比平日多了好幾倍。
這種六朝古都別的不多,便是達官顯貴最多,當然如今遭殃的也最多。
第四天早朝,徐梁便已經預感到了什麽,所以他看向臣子的表情頗為玩味。
不出他所料,這些人果然耐不住性子,從南京的各位尚書部堂,到侍郎清一色的站出來,肯定陛下要遵循祖宗法製,莫要魯莽行事。
徐梁則將原應天府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僭越禮製、巨額財產來曆不明諸項罪狀已經擺在了眾人麵前。
來,你們接著表演。
再次不出所料,甚至連徐梁的表情都有些失望了。
“臣啟陛下陛下:”馬士英上前道,“臣聞三木之下……”
“沒有刑訊逼供。”徐梁打斷了這位老臣:“每一項罪名都有人證物證,其中還有此獠與他人的書信往來,自己寫的日記帳,家中抄沒的近百萬兩資產,包括黃金白銀、古玩金石……論說起來,字畫古玩之類估價恐怕都少算了。”
馬士英一時語噎。
“我已經下令在其原址展示證據,所有官民等人,皆可前往參觀。”徐梁聲音越發冷冽起來:“若是有人想給他翻案,就好生拿出證據,東拉西扯小心把自己陷入共犯之中。”
朝堂上一片冷寂,隻有汗滴落地的聲音。
“一個知府,在南京重臣環視之下。竟然能貪這麽多?你、你,還有你!你們這些人難道都不長眼睛!還是說收了他的賄賂有意包庇窩藏!”徐梁厲聲喝道。
被點到名字幾人嚇得跪倒在地,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清白的。
徐梁其實就是虛虛一指,並非專指某人。見他們這般醜態,心中一笑,揮手道:“值殿禦史呢!將這些人拖出去,清查!”
幾個老臣不敢在這個時候觸犯虎須,互相搖頭。
“臣南京兵部右侍郎王明賢啟陛下:”王明賢出班道,“陛下,南京諸部本為‘吏隱’,並無實權,如何能監視應天府長官?陛下所謂包庇雲雲,令忠臣心寒。再者。古聖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陛下如此疾風勁雨,固然出自天恩,應天府卻是恐怕再難執行公務,眼看春耕在即。而一府空乏,如何行牧民事?臣請陛下隻誅首惡,放過其從。”
徐梁哼了一聲,道:“王侍郎所言,無非兩句話:其一,南京部寺就是樣子貨,做不得實事。怪不得你們。其二,我要是大開殺戒,下麵的官兒就要罷工罷事,江南就要大亂,是否?”
王明賢沒有想到陛下如此解讀,雖然道理的確與自己說的一樣。但聽起來怎就那麽刺耳呢?
“臣南京吏部尚書,右都禦使劉鈺啟陛下:”銀發蒼蒼的劉鈺出班道:“王明賢此鄉願之言哉!南京部寺諸臣,無不勉力為聖天子守牧留都,所謂吏隱,乃無奈之稱。”
徐梁看了一眼王明賢。心中暗道:還算你有人緣。
王明賢見劉鈺出來為他找補,也隻好認錯:“臣失言,請治罪。”
眼看剛掉進坑裏的王明賢又被人拉了上來,徐梁道:“勉力與否不在嘴上,要看實務。傳令南京部寺百官,旬日內進呈‘工作報告’一份,羅列任職以來所推行之政務,務必要遵守格式,非式而論者視同未交。不交報告者,視同瀆職。”
徐梁又環顧一周,道:“至於江南這道小鮮是武火猛烹,還是文火慢燉,其中關鍵不在我,而在爾等!好好思量,莫行差踏錯,我隻給機會,不給寬赦。退朝。”
原本隻是走個過場的早朝竟然成了陛下與江南百官的第一次交鋒。隻是這次交鋒中,南臣表現出的戰鬥力實在讓徐梁心生警惕——不是太強,而是太弱。
這些人都是兩榜進士出身啊,大部分都是東林或者是東林的同情者,南京既是他們的政治流放地,也是他們的老巢所在。說是無力對牧守官員進行監督,實際上下麵的知府知縣看到他們的名帖,哪個不是跑得跟狗一樣!
徐梁端了應天府,他們卻隻是這種反應,就像是散打高手被個地痞打了耳光,轉身就走一般。
“陛下,是否要再從北京調些舍人來?”
退朝之後,柳如是也嗅到了空氣中的濃烈火藥味。她跟上徐梁,低聲問道。
徐梁用人重能力而輕文采,這對於大明的朝爭來說處於劣勢。因為文采好的人,哪怕罵人的文章都能流傳千古。很多人支持他,單純是因為讀起來舒服。不過徐梁也有解決之道,那就是——集體創作。
讓腦子機靈的尋找漏洞和切入點,讓邏輯性強的人製定大綱和框架,再讓精通庶務的人列舉事實,最後由文采好的人整理成文,由此炮製出一篇見解深刻、邏輯嚴密、例證確鑿、文采斐然的大作。
徐梁當初豢養創作團隊,就是想要搞集體創作。以免在關鍵時刻,在筆杆子上落了下風。
“政治宣傳上我們不能輸,我們的團隊快到了吧?”徐梁說著,停下了腳步:“這些人在朝堂上留手,想來是另有主意。我看多半是報紙輿論了。”
柳如是並不意外,以前朝爭是靠奏疏打仗,現在是靠報紙打仗,南臣轉移陣地一者可以留條後路,二者也更能發揮他們人多勢眾的本土優勢。到底能用奏疏打仗的隻能是進士,而報紙這片新戰場上,就連生員,乃至白丁隻要會寫字的就能摻合一腳。
“臣這就知會下麵的筆杆子,讓他們準備好文章發在報上。”柳如是鬥誌昂然,就像是一頭準備狩獵的母獅子。
“你這……”徐梁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跟你說過麽?凡事重點抓住兩頭,中間過程隻需要監控、微調。你這顯然又忘了。”
“啊?”柳如是臉紅到了脖子上。
“兩頭是什麽?一頭開始,一頭結束。”徐梁耐心教道:“開始的那頭要抓什麽?”
柳如是像是學生麵對考試一樣,立刻背道:“何時,何地,何人,如何著手。”
“常用的手段呢?”
“打草驚蛇,聲東擊西,拋磚引玉。”柳如是飛快回憶起自己小本子上的授課筆記。
“這複雜的一頭你倒是記得牢,反倒是簡單的那頭總是忘了。”徐梁無奈地歎了口氣。
柳如是已經想起來了,回憶剛才自己的錯誤,臉上就跟喝多了酒一樣,紅得滴出血來:“是,要緊抓最終目的,須臾不可忘記。”
跟南臣扯不清楚顯然不是最終目的。
隻有潑婦打架才會拉拉扯扯,真正的廝殺都是一擊斃命,根本不給對手拉扯的機會。
陛下陛下的根本目的是肅清江南,將新朝體係的影響力覆蓋這片充滿了阻力的土地。
在這個根本目的之下,才是盡可能保全文化產物,避免造成文明斷代。
“現在我們已經打草驚蛇,為了最終目的,還要將這蛇引出來。”徐梁道:“所以嘛,讓王之心、田存善盡可能地袖手旁觀,最多隻說奴變的事,不要提政事。都察院那邊也讓放一批報刊特許出來,讓他們鬧,鬧得聲勢越大越好。”
“是,臣明白了。”
“唔,對了,以前他們不是叫我亂臣賊子麽?這個名詞不錯,可以再用用。”徐梁臉上浮現出的一抹笑意,再一次嗅到了勝利之果的芬芳。
正月,南京官場上驚變突起,旋即猛然落地。應天府從知府到書吏被殺三十餘員,如此血淋噠滴的劇變卻在一場朝會之後再無聲訊。
誠如海嘯來臨時大海會詭異地退潮積蓄力量,在二月初六上,留都各報刊上突然異口同聲地爆發出對陛下肆意妄為的聲討。
當年有人說陛下在山東軟禁天子,欲行廢立之事,南方報上還有爭鋒相對的異見。而此刻,陛下赫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禍害,整個江南士林、南人南官,全都摒棄前嫌,一致地站在了陛下對立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