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三十一章 白龍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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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王朝的根本法是大明律,從東吳元年便開始製定,到了洪武三十年才算是修改完成,明史對此的說法叫,“草創於吳元年,更定於洪武六年,整齊於二十二年,至三十年開始頒示天下。日久而慮精,一代法始定”。

    朱元璋為了這個大明律能垂範後世,可算是操碎了心。

    沒事兒就跟臣子們說,誰敢更改一點老子的大明律,誰就犯了亂祖製的大罪!

    實際上,大明律對官吏的控製已經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為了防止官吏與外界溝通,徇私枉法,在律文中規定所有縣衙官吏都得住在衙門裏麵,不得擅自出衙。但凡敢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

    當然,官吏若要徇私枉法,就算是被關在牢裏也擋不住,所以陛下對這條規矩並不甚看重,在地方官吏職能手冊中也沒有要求。

    然而這條律文的確是有效的法律,而且照朱元璋說的:老子定的基本法,誰都不能改。

    大明律是大明的憲法,是基本法,誰敢弄死誰!

    誰不聽弄死誰!

    孫浩淼到底不是世家和科班出身,上沒有長輩教導,下沒有坐師囑咐提點。

    刺客聽說上官要用這一條來修理他,氣的手腳發涼,差點癱倒。

    笞杖之刑是最神奇的刑罰,有的人挨了百十下,皮開肉綻,慘不忍睹,回家就能下地飛跑;有的人隻吃了兩下,不見皮破出血,卻“體弱不堪”竟被打死了。

    以現在昆山縣的態度,孫浩淼真不敢硬吃這“八十杖”。

    “你所言可是真的!”孫浩淼喝問道。

    那皂隸苦著臉道:“不敢欺瞞三老爺。”

    “他吃了我們的酒,若是傳出去也會被其他人排擠。”與孫浩淼同行而來的小吏秦暢低聲道:“孫大哥,此事還要你拿主意。”

    原來這皂隸最是貪杯,與孫浩淼隨行的秦暢和王甫不甘於被排擠事外,故而投其所好,用酒水引他。

    誰知他喝得多了,竟不小心說漏了嘴。將大老爺和二老爺的計劃告知了王甫秦暢。這也是昆山縣衙上下一心,所以事不機密,沒成想竟被人泄露出來。

    孫浩淼見他們兩個小年輕竟然知道尋個突破口,也是可造之材,當即有了三分底氣,道:“此事要破解不難。我等隻要搬回衙裏住,他們總不能翻舊賬。你先出去吧,不要與旁人說。”

    那皂隸如蒙大赦,連忙跑了。

    孫浩淼探頭外麵看了看,關了門,壓低聲音道:“隻是日後卻未必不會再被人算計。”

    “正是。”秦暢沉聲道:“他們故意不給咱們安排宿處,原來打的是這般注意!”

    “孫大哥,日後怎麽辦,也得靠您拿個條陳。”王甫道:“我與秦暢商議著去找上官說說。但又怕如此一來,反顯得我等不會做事了。”

    “正是這個道理。”孫浩淼其實也想去找上官,但被王甫說在前頭,自然不敢再說出來。他沉吟片刻,道:“你二人這幾天沒事做吧?”

    “他們什麽都不讓我二人看。”秦暢氣道:“我二人說是分來照磨所,卻連賬簿都沒見過一眼。”

    孫浩淼在屋中踱步,幾個來回之後,終於道:“有了!”

    “大哥請說!”兩人同時眼中一亮。

    “咱們雖然看不到賬簿。但你們猜猜,濟留倉裏缺不缺糧?”孫浩淼問道。

    從太祖時候起。各縣設立濟留倉,最初的目的是賑災防荒,所以各縣要在東南西北四鄉設立四座,儲備足夠兩年開支的糧食。成祖時一度要求將倉庫移入縣內,後來不了了之。現在這個世道嘛,哪個縣能有兩年儲備糧?就算是湖廣產糧之地。濟留倉裏的存糧也多半被官員轉賣、侵吞了。

    “他不仁,我不義。”孫浩淼道:“索性將這揭露出去,鬧得聲勢越大越好。咱們是北來官,有陛下背後撐腰還怕什麽!”

    “正是!”

    秦暢王甫兩人本來是抱著一展才學而來,偏偏被扔在了冷板凳上。上官還處心積慮要發落他們,如何讓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忍得下來!

    孫浩淼雖然信心滿滿,到底還是要謹慎行事,先從縣裏將秦暢、王甫二人的關係調入自己屬下,然後裝模作樣地定製門牌號碼,又開始走街串巷,真像是要做編戶齊民的事。

    知縣一招落空,也不著急,反正按照衙門裏的規矩,大事二十日就要程文,匯報進度,到時候不怕找不到差錯發落他們。

    他卻沒想到,孫浩淼並無乖乖等候二十日的打算。

    忽然,一篇揭露昆山縣濟留倉徹底空乏的文章出現在了《江南文報》上。

    因為這份報紙原屬於“小報”,所以其中自然充滿了臆想出來的文學故事。譬如當地百姓如何吃不飽穿不暖,苦苦期待開倉濟民,知縣老爺又是如何孤高冷豔一副公事公辦模樣,背後卻與糧商大肆瓜分,以陳年爛穀換得該當入倉的新糧。

    一直沒有參與輿論討伐陛下的《江南文報》有充足的版麵渲染此事,也有足夠的人力進行追蹤報導,將知縣的人機關係網拉扯出來,最後用一個整版的空間,隻印了一句話:此斯文敗類名教罪人,是東林耶!非東林耶?

    前麵可以說是正常的輿論,但最後這句話卻又套上了黨爭的牌子。原本想對此視而不見的清流,不得不回過頭來,撰文指出:此人乃是混跡在清流隊伍中的敗類。

    有這個注腳,新官係統的槍手自然要跟進,渾水摸魚說:如今東南有幾個官兒不是東林身份?難道都是真東林麽?還不都是混進來撈取資本的?

    許多人都被這不明身份的言論套了進去,渾然沒想到支持這種言論本身就是自證東林有黨!

    君子群而不黨,你既然結黨,就是小人,是小人就該死!

    這個道理放哪裏都說不出花來!

    立刻有大佬連忙出來表明身份:當年東林可說我是齊黨!所以大家不要誤會,雖然我不是齊黨,但真不是東林。

    真正的東林黨大魚,也不得不出來辯誣:東林之初隻有君子,並沒有黨,東林推薦人入朝為官,是為朝廷選君子。而有人借先人之名,自立黨派,這是偽君子!既然是偽君子,就該揪出來打倒在地踏上一腳。當然,也得防止閹黨小人誣陷,所以昆山濟留倉之事,該當詳查。

    徐梁看了這些文章,不由感歎到活到現在的老薑都夠辣。原本昆山濟留倉案是反攻的第一手,等於從清流背後刺入刀子,硬生生開個血口出來。將口水仗引入政績考成,用實打實的證據來推倒之前清流所謂陛下任用私人,信任閹黨的話。

    順便還可以讓江南士林自認“有黨”,好讓新官順利占據道德製高點。

    東林卻能抓住根本,直接將“有黨”的問題打破,再將話題引回昆山濟留倉一案,可以預料得到:這位昆山知縣已然是被拋出去的棄子了。在這枚棄子被打吃之後,某些人也該順勢求和了。

    ……

    “這定是那三個北來官幹的好事!”昆山縣赤紅雙眼,神情猙獰,雙手發抖——這是因為他心中正幻想著如何手持利刃,將孫浩淼等三人千刀萬剮,生啖其骨肉!

    縣丞也是滿臉憔悴,道:“偏生他們是朝廷命官,不能用刑。”

    “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昆山縣重重捶在書案上:“他們要我死,我死也要拉上個墊背的!等都察院檢點來了,我就與他們同歸於盡!”

    “縣尊,還不至於。”縣丞也被這癲狂嚇了一跳:貪汙瀆職沒有弄出大的民變,也沒饒進去人命,最多就是免職流放的懲罰。若是殺了朝廷命官,那可就是死罪了。

    “如今還有個辦法……”

    “快說!”昆山縣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上前扣住了縣丞的脈門,突然嘴角一咧,眼淚直流:“你且救我這一命,我日後給你供長生牌位。”

    “縣尊……”縣丞動情地拍了拍昆山縣的手,心中暗道:你這指甲都掐我肉裏去了……哎呦哇啦,這都出血了!

    “縣尊,您先不急。”縣丞拉開昆山縣的手:“您看,這報上通篇都沒個實證,顯然是閹黨誣陷忠良啊!”

    “可是他們要來看倉,現在倉中……嗚嗚嗚,哪裏還有糧食?”

    縣丞自然也知道,他自己就是分潤的環節之一,若是知縣倒了他也摘不幹淨。

    “若是他們來檢點時,倉中有糧,那又如何!”縣丞道。

    “那……那……那是哪裏來的糧食?”昆山縣止住哭,小聲問道。

    “借唄。”縣丞道:“濟留倉沒有糧食,各家大戶難道也沒有?糧商也沒有?這些糧食若是借來,別說兩年之用,就是十年都夠了。”

    現在的人口比之國初時翻了不止一倍,昆山縣知道填滿四倉都不可能夠用兩年。不過若是四倉充盈,別人也沒話說,硬是死扣“兩年”來做文章,隻會顯得政敵無理攪三分。

    “不過,馬上就是春荒了,到時候糧價一漲,誰還肯借?”知縣也不蠢,紅著雙眼低聲求教。

    春天看似生機盎然,處處充滿了勞作的喜悅。然而在這個時代,春荒卻是十分殘酷的。冬天存的糧食已然快吃完了,種子糧卻是萬萬不能動的。同時又要麵臨沉重的農活,少不得還要添餐飯。

    這個時候別說佃農和自耕農,就是有些小地主也得出去借高利貸。

    官府若是借糧,肯定不會給利息。那些糧商、大戶,借出去一石糧自己要虧五七鬥,又不是親爹老子,誰肯幹?

    昆山縣地處蘇州府東南,與鬆江府的青浦縣毗鄰。雖然不像湖州那邊幾乎全種上了桑樹,但本縣土地卻也是桑樹、棉花、煙草居多,真正的糧田不足十之三四。這樣的經濟結構放在曆史書裏是農業社會向工商業社會過渡的先進表征,但在當前這個時代,卻代表著對天災人禍的抵禦力下降。

    一旦發生自然災害或者人為禍亂,立刻就會導致饑荒,從而引發社會動蕩。

    這種情況下,濟留倉的糧食就更加重要。任何一個識字的人,看了報紙之後都會得出一個結論:昆山縣完了。

    但凡這位知縣還有一絲轉機,就有人可能投機。

    對於鐵板釘釘要被人丟棄的廢物,卻沒人肯陪著一起死。盡管縣丞說得很有道理,換個知縣,尤其是換個北來官,全縣大戶都不好過……但這並不意味著別人就肯拿出糧食來。

    在當地鄉紳看來,任何一個縣官,不管南來北來,都得遵守大明的規矩。

    大明的規矩是什麽?是縣官不下鄉。

    他們想要完成正稅額度,隻能靠縉紳;他們想要升遷的資本,隻能靠縉紳;他們想要在發生天災人禍的時候有個幫襯,隻能靠縉紳。

    總而言之,他們想要順順利利無災無難地度過自己的任期,隻能靠縉紳。

    這種情況下,換個知縣又算什麽事呢?

    昆山縣剛剛騰起的希望旋即又被撲滅,每日上衙都像是上刑一般,就等著署衙大門被人一腳踢開,手持鐵鏈鐵尺的緹騎將他拘走……隻是一晃眼的功夫,那緹騎又變成了牛頭馬麵……

    “縣尊,無妨。無妨。”縣丞見知縣老爺又陷入習慣性地呆滯抽搐之中,連忙將他喚醒過來,又勸道:“不著急,南京那邊帶來了文書,說是這回陛下很看重此事,為了不生冤屈。非但有都察院的人來,還有各報社的訪員。這麽多人,路上肯定還要耽擱耽擱。”

    “不如三尺白綾一了百了……”昆山縣忍不住又要哭:“這般折磨,真是生不如死……對了!我還要將那三個吃裏扒外的東西抓起來!死也要他們墊背!”

    縣丞道:“他們早就逃了,連個影子都不見,顯然是心虛之故。”其實孫浩淼等三人卻是拿著縣丞開具的公文前往上海公幹去了。

    這位縣丞可不是沒腦子的人,被牽連虧空不過流放,若是卷入刺殺朝廷命官的案子,那妥妥的大辟啊!

    何況現在保全這三位北來官。日後無論風往哪邊吹,自己都有一條後路在,何樂而不為?

    知縣聽說孫浩淼等人已經逃了,後槽牙磨得咯噔直響,突然問道:“為何是都察院派人來?”

    縣丞回憶了半晌,道:“之前好像是有過公文,說六部改製的事,日後偵緝查訪的權責全歸了都察院。”

    兩人都是不在乎所謂改製變法的事。反正管好自己一畝三分地就行了,哪個官來了不都一樣伺候麽?

    昆山縣長長“噢”了一聲。又道:“你看能從這都察院的禦史下手麽?”

    “這倒是應盡之意,隻是不知是否跟那些北來官一樣鹽油不進……”

    “去試試。”昆山縣定了定神:“我再去找那些糧耗子說說,我若死了,他們也別想逃!”

    縣丞麵色沉重的點了點頭。他出去之後,發現應天府府衙裏的關係網已經全都被拔除幹淨了,隻得又去找其他府縣的故交。打聽這專案禦史的消息。

    原本以為這等大事朝廷方麵會遮遮掩掩,誰知道還沒見到老朋友,隻是隨手買了一份《江南文報》,就看到那位禦史的大號掛在上麵,好像生怕人家不去走他門路一樣。縣丞對這份報紙真是愛恨交加。用力卷起收入袖中,徑直去安排人手私會這位禦史。

    唯一讓昆山縣和縣丞欣慰的,便是這位禦史雖然是北人,但也是進士出身,多半還是要講些官場道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