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突破口昆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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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崧,那是官場上的油膩的老油條了,他自從出手就從未擔心過自己的套路會被人誤解為徇私。
用他的話來說,都察院那是你吃飯的地方,你連自己的飯碗都端不好,你進什麽都察院?
像是他這樣外出辦公的禦史,隻有兩種可能會被定罪,第一收取賄賂被人當場抓獲,第二,自己或者自己的家族,查抄出巨額來路不明的財物。
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劉崧卻發現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預計:周邊州縣或多或少都在給昆山縣輸糧。他甚至一度懷疑昆山縣是否偽造了南直的部文,否則怎麽會有這麽大規模的調動?
尤其在春荒這個節骨眼上。
要知道,大多數時候地主家也沒有餘糧這句話可不是說說的。
好在現在他還是苟先光的“盟友”,可以直截了當去問這個問題。
“其實下官也很納悶,”苟先光並沒有回避和起疑,“下官隻是開了口,他們就應承下來了,而且……”
“不要利息?”劉崧問道。
“何止不要利息,就是連起碼的憑據都沒要,簡直就像是送給我的。”苟先光越說越得意道。
這是實打實的老天爺都在保佑我呀。
劉崧懷疑地看了一眼苟先光,隻見他滿麵紅光,果然不是之前一臉憔悴的模樣。
“是你同年?”劉崧問道。
“也不是……”苟先光沒了心理壓力,輕鬆許多,簡直可以說是有一說一。現在他對劉崧隻有單純的感激和信任,若是沒有這位禦史網開一麵。濟留倉的大門一開,他就得收拾行李去遼東或是琉球度過餘生了。
劉崧麵不改色,仔細聽完了苟先光的“招供”,留下一個意味深長微笑,結束了這場會麵。專案組中一起來的禦史果然也得到了消息,在劉崧走後沒多久就堵住了苟先光家的大門。若是正好將劉崧堵在裏麵。劉禦史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正因為沒有堵住,眾禦史回到館驛時,一個個都帶著氣憤。
劉崧雖然是他們的上官,但禦史辦案獨立性極強,並沒有固定的從屬關係,很可能換一個案子,上下關係就要顛倒過來,所以劉崧也不敢以官位欺人。
“這幾天的確有點事瞞著諸位,不過現在到了收網的時候。大家可共領富貴了。”劉崧開門見山道:“正是本官讓昆山縣四處借糧,現在濟留倉已經滿了。”
“你為何如此做?”有禦史當即翻臉。
要知道,陛下禦下極其嚴格,頗有太祖之風,能在都察院做清流的禦史,人品都是有保障的。
他們對於劉崧的作為,不翻臉才有鬼呢。
“因為這個案子太小。”劉崧也毫不隱晦:“別看報紙上鬧得厲害,真的定罪大家心裏都有數。千裏迢迢,難道就為了這麽個小案子?”
眾人心同此理,當即沉默。
他們心裏很清楚,陛下既然派出如此規模的辦案組,肯定是有所謀劃的,就算是不懂政治環境,也大約能猜到些什麽。
終於有個不老成的出聲問道:“那現在人家倉庫都滿了,哪裏來的案子?”
“這些糧食哪裏來的?”劉崧臉上浮出一股笑意:“是附近州縣運過來的。如今春荒,糧商是肯定不願意做這種事的。所以嘛,那些州縣從哪裏調運的糧食?”
眾禦史臉上恍然大悟:“你這是聲東擊西。攻其不備!果然好手段,那咱們抄哪一縣?”
劉崧環視在座幾位禦史:“每一縣。”
“一網打盡!”一幹年輕禦史嗅到了大案要案的氣息。越發激動起來。
“非但要一網打盡,還要扯出幕後黑手。”劉崧將剛才在苟先光那裏得來的消息一一分析,道:“擔著潑天的罪過,替人料理後事,自己分文不取,這絕對有悖常情。他們為何這麽做?若說沒人在背後指使。打死我也不信!”
“能影響小半個江南,恐怕不是等閑之輩啊。”有禦史嘟囔道。
“所以咱們今晚就分頭前往各縣,第一要封庫備查,第二要逮捕州縣官,查抄往來通信。拷問背後主使之人。這個案子若是辦下來,可就不小了吧。”
眾人心中一過:若是這個案子辦實了,主使之人重則謀反,輕則大不敬,都是十惡重罪。
“玉虎兄果然不愧都察院第一鐵手!”有禦史笑道:“隻是對同僚也這般信不過,讓人感慨呀。”
“事出機密,而且我本來隻打算牽連兩三個州縣罷了,沒想到竟有這般戰果。”劉崧隨口應著,心中卻道:你們若是信得過我,也不至於白白跑去堵門……真是萬幸……
“該記玉虎首功!”眾禦史哈哈大笑,仿佛已經拿到了那份炙手可熱的功勞,又紛紛道:“事不宜遲,我等這就分了州縣,快馬過去吧!”
劉崧威信空前高漲,當即將苟先光“招供”出來給了糧食的州縣一一報出。這些禦史或是二三人,或是三五人,紛紛領了地方,草草做了一份會議紀要,亟亟而走。
都察院雖然沒有暴力機構,但隨同保護的法警差役還是不少。這麽多人一時出門,倒將苟先光嚇了個半死,又等了半日見沒有動靜,方才趕到驛館打聽消息。
“沒甚大事。”劉崧優哉遊哉地請苟先光喝茶:“不過就是我等發現昆山周圍的州縣有些異動,過去查看一番。”
“是……是何異動啊?”苟先光覺得有些不妙,卻還沒想明白劉崧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糧食調動。”劉崧大大方方道:“恐怕他們現在濟留倉的存糧與賬目對不起來了吧。”
苟先光眼前一黑,身子搖晃了一下方才站穩,道:“你讓我去借糧……竟是要對他們下手!”
“非也非也!”劉崧搖頭道:“你要去借糧,管我什麽事?熟歸熟,一樣告你攀誣之罪呦。”
“你、你、你……”苟先光滿臉脹得通紅,半晌吐不出下麵的話來。
劉崧好整以暇看著一張肥臉在麵前晃動。
“等等……若是之前沒人救我,你這計謀豈非落空了?”苟先光突然道。
“我哪裏有什麽計謀?我不過是照程序辦案罷了。”劉崧說得滴水不漏。
“哈哈哈哈!現在我昆山縣的濟留倉已經滿了,隨你怎麽辦案都與本縣無關了!”苟先光突然一改麵孔,大笑起來,頗有些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痛快。
“誰說倉庫滿了,就辦不了案啊?”劉崧輕輕吹開浮在水麵上的茶沫,招呼左右:“來人,給我拿下。”
“慢著!”苟先光身子一晃,甩開法警:“倉庫既然是滿的,緣何拘我!”
“倉庫是滿的,但我仍有證據檢控足下貪汙、虧空公倉、私賣公產等罪。”劉崧放下茶盞:“放心吧,陛下明察秋毫,沒人敢攀誣於你。”
苟先光脹紅著臉被拖了下去,關入縣牢。他很快就明白了劉崧的意思,因為昆山縣庫大使就是他的獄友,已經被關了三個時辰。正是因為劉崧分了苟先光的心,所以他之前竟然沒得到消息。
除了看管庫房進出的庫大使,還有搬運糧食的夫役。
這些夫役拉幫結派,人多口雜。某年月日從何處運糧到某地,這麽簡單的事要想讓他們統一口徑卻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因為人多,殺人滅口和買通賄賂都不可能,勢必也是鐵證。
苟先光進了牢房略一思索,自然也能想通,但此時此刻,也隻能感歎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來得太……猛烈了。
昆山縣丞卻失蹤了。
劉崧帶著都察院法警摸到他家時,卻得知他從都察院禦史的大舉行動中得了風聲,丟下一家老小,帶著個小廝便裝逃跑了。
劉崧命人將閻茂才家搜了一遍,見果然不在家,也隻得通知南京刑部發海捕文書,緝拿歸案。至於他的家人,劉崧並不抱希望。他知道這些人在“親親得相隱匿”的保護之下,絕不會多說一個字的。
如果說劉崧放了線,釣到了大魚,那麽奔赴各州縣的禦史很快發現這條線實在不夠結實。
昆山濟留倉一案非但將蘇州府其他一州五縣全部牽扯在內,還牽扯到了鄰近的常州府、鬆江府,浙江湖州府、嘉興府。搜出的書信往來則牽連江南高官顯宦、名流名士不下百人。其中明白議論昆山濟留倉案的書信涉及八十二人,書信中明確提到轉運糧食以全同朝為官之情的,足足有三十六人。
這不是有黑手,這分明就是一個黑窩啊!
案子很快捅到了徐梁案前,因為這回被控製的官員數目實在太大,證據實在太硬。大明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又不多,但凡被抓去問話的,一看書信都在人家手裏了,該招的也就招了,幾乎沒有抗審能力。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光是現在這個規模,下一步工作怎麽進行?”徐梁輕輕敲著書案。
春耕工作可不是口頭上說說的,縣官要調集農具,分配耕牛,勸大戶人家出來賑濟,減免放寬貸款……沒有縣官這個潤滑油的角色,整個春耕過程說不定就耽誤了。
而且更讓徐梁擔心的是,一旦朝廷角色缺位,地方縉紳出來“義務”維持鄉裏秩序。初時或許是在幫忙,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食髓知味,謀取更穩定更長久的自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