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五章 有功無賞
字數:5833 加入書籤
事情辦得太粗糙了。
在徐梁看來,劉崧就是典型的急功好利,辦事情不考慮後果,缺乏的大局觀。
若有大局觀,就應該懂得什麽叫做抽絲剝繭,懂得什麽叫做審時度勢。
而不是一棒子打死,牽連太多人。
真的以為現在是太祖朝了?
太祖朝對待官員苛刻,那也是分步走的,也是跟刮魚鱗一樣,一排排的往下刷人,可從未有一下子,圈死一片人的做法。
不過事情發生了,就沒有退縮的道理。
徐梁留在南京,很大程度上要給這群人擦屁股。
為了填補這群激進派禦史鬧出來的權力真空,徐梁緊急從河南、山東、北直、甚至陝西的苦役營裏調來了一大批勞改還算是不錯的官員,充任環太湖州縣的縣官到吏員的各個空缺。是否能順利度過這次春荒,就要看這些人的調度手段和施政能力了。
劉崧站在徐梁麵前的時候,頗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對眼前這個聚集天下毀譽於一身的年輕皇帝,劉崧不知道是該恨還是該愛。
正因為皇帝的橫空出世,自己原本的仕途被硬生生截斷,遭受到了人生最為黑暗的一段。
然而也正是這位皇帝,讓他登上了不敢企及的高度。
當然,對於這位年輕的皇帝,他內心世界是真正的欽佩,如果不是他,或許這個國家已經不存在了,所有的讀書人,都要留起那種醜陋的鞭子,給滿清做奴隸。
雖然劉崧不認為自己這種先前收受賄賂的人有什麽節操,但是讀書人的氣節還是有的。
當然,他真正欽佩的地方還是陛下對自己命運的改變。
如果沒有甲申國變,若是沒有陛下改變自己的命運,自己的仕途頂端是在哪裏呢?某個外省的按察使?或是一方提督?入部做個主事,最後混個侍郎的頭銜回鄉養老?
不管是哪一種,即便讓他突破天際地穿上了仙鶴補服,都不可能有如今這樣的耀目。
“臣都察院監察禦史劉崧參見皇帝陛下。”劉崧行禮如儀。
徐梁點了點頭,道了聲:“坐。”
劉崧道謝之後挨著繡墩的邊坐下。
“這回這個案子,辦得很有頭腦。”徐梁道:“昨天京師飛鴿傳書過來,都察院嘉獎你們的官員已經出發了,看來整個道院都很興奮。”
“全靠陛下成全。”劉崧道。
“不,不關我的事。”徐梁歎了口氣:“我已經命人傳書李大人,讓他將你的嘉獎除去。這個案子。你能拿到獎金,但嘉獎令沒有你的份。”
劉崧以前一直覺得獎金才是實惠,直到生活踏上正軌之後,他又發現嘉獎令和獎狀更讓人愉悅。聽了徐梁的話,劉崧的心髒仿佛被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握了一記。
“知道為什麽?”徐梁道:“因為你的行徑已經越過了一個司法官的底線……你這不是司法,而是在釣魚。”
徐梁心想,幸好我身邊兒沒有魏征那樣的大臣。
如果有的話,就憑你這種釣魚行徑,你的腦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很多話朕雖然不願意多說,但是不代表你們這種做臣子的,就做的對!
劉崧失聲道:“陛下。這些潛藏的蛀蟲難道不該將他們挖出來麽!”
“挖蛀蟲和釣魚是兩個概念。”徐梁道:“區別在於你用了魚餌。司法官是維護國法正義的,不是去試探人性的。換個角度來說,原本那人隻是犯了輕罪,你卻讓他犯下了重罪,這個罪行擴大的結果算誰的?”
劉崧脖頸上的青筋一跳:的確是這個道理,這是要處置我了麽?
“聽說你對法理也頗有研究,應該牢記觸犯刑律所傷害的客體,不是某物某人……”
——而是社會關係!
故意殺人罪的犯罪客體不是被害人,而是人在社會中生存的權力。盜竊罪的客體也不是失竊的物和失主。而是財產關係。
從客體上分析,“釣魚”行為並非挖掘了潛在的罪犯,實際上是侵犯了新的社會關係。
這本身就是犯罪。
劉崧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如果這麽說還有些抽象,那麽我還要說,釣魚與攀誣隻是一線之隔。除非你們都察院能夠做到辦案全靠實證,不用口供和人證。”徐梁道。
劉崧搖了搖頭,不用口供和人證怎麽可能?
“所以這次免了你的嘉獎令,你自己該引以為戒。”徐梁道:“下次再發生這種情況。我就要援引‘教唆犯罪’例了。”
“多謝陛下……”劉崧再沒有絲毫喜悅,也沒有被免於懲罰的慶幸。反倒有一種詭異的沉重感。
“這回的案子,都察院辛苦了,其他禦史我就不一一召見了。”徐梁麵露疲憊之色:“不要專注於個案,不要隻想著自己辦大案要案,還是要在法理、公義上多下功夫。三大訴訟法要形成法典,還需要你這樣有豐富一線經驗的禦史獻智獻策。”
“臣謹遵陛下教誨!”
劉崧起身告辭而出。
等在外麵的一幹禦史見了劉崧出來。紛紛圍了上去,眼巴巴地看著這位專案禦史。劉崧挺了挺胸,哈哈笑道:“卸職結案,真是人生快事!”
“玉虎不要撩撥我等,快說說。皇帝有何令下?”
劉崧嗬嗬笑了,撥開人群就往外走,看著一堆人跟在自己身後,心中的虛榮感登時油然而生。直回到南京都察院的官署,劉崧方才對眾人說了嘉獎令已經離京的消息。眾人歡欣鼓舞之餘,紛紛要去金陵上好的飯莊慶祝。
劉崧卻拉住眾人,道:“我剛才外麵不說,定要引大家回來,豈是賣關子?而是還有一樁大富貴,要與諸位同僚共享。”
“這回多虧了玉虎兄才辦成大案,我等皆願聽你說的。”眾人紛紛笑道。
“嗬嗬,諸位回到北京,除了偶爾巡值各省各道,還有什麽機會拿到案子?”劉崧道:“如今這江南與北方宛若異域,正是用人之際,若是留在南邊,日後在按察使司管製地方,這才是人生真富貴。”
曆來都有京官為貴,外官為賤的道理。好好的都察院本部不呆著,偏偏跑到地方按察使司任職,這不是腦殘了麽?眾人紛紛沉默。
“以我朝官吏習性,大多是讓家人在家鄉置產,自己在京師當清官。咱們既然以貪贓庸蠹之官為升官之階,你們想,是留在京師升得快,還是身在地方升得快?或許留在地方上都升到按察使了,京師的同僚還是六品七品呢。”
劉崧見眾人微微動心,拋出最後一枚炮彈:“我是要上表留在地方的,不拘是南直還是浙江,也無所謂官職大小。最好是一省監察,日後自己辦個法學,培植後進,豈不比回京要好?”
在場這些禦史都是政法學院出身,深知法律教育簡單、速成,出來就是官。若是自己能夠開辦這學校,不求斂財,倒是能帶不少徒弟出來。
雖然動心的人不少,但許多人還是礙於李邦華的情麵,沒有上表要求調職。
徐梁意外於劉崧的申請調職,也看出了這是劉崧的“謝罪”。不過這樣做其實很明智,任何一個地方開拓時期最為困難,但取得的機會也是最大的。而且這樣的表率作用,的確能夠緩解江南法司不足的窘況。
在徐梁的新政推行中,若是沒有都察院這柄利刃,結果就是完全不同。之前的江南難道沒有得到部裏文件?難道沒有人告訴他們考成項目?事實上從上到下,都不當回事。每年審核的時候,仍舊是老一套的辦法:一哭二鬧三上吊。
哭,自己的轄區多災多難,民不堪其苦。
鬧,考成不公,小人結黨,殘害君子。
上吊者,吊在任上死活不管,屍位素餐。
這些官吏得到了地方上的支持,甚至還能搞出蘇州五人事件。他們就像是一個個囊腫毒瘤,正需要一柄鋒利的手術刀,將之劃破,擠出膿水,剜除腐肉。
高效的都察院就是這柄手術刀。
雖然徐梁能夠用行政命令強行調任禦史的職位,但終究不如他們主動提出來效果更好。因為禦史也是血肉之軀裝載著七情六欲,若是強行調任,說不定還會導致他們與毒瘤的妥協。
劉崧的表率,為他贏回了“蘇州濟留倉案”的嘉獎令,也得到了一個省的巡按職位,隻是具體的省份卻沒有提前透露。
眼看著皇帝和他的酷吏大傷江南士林“元氣”,江南士林又不能說這些人的確沒有罪過,於是一方麵以“百年弊政相因”作為開脫,要皇帝陛下“忌用虎狼之藥”。一方麵又說各州縣沒有了主官,農桑荒廢,民生不堪一顧,要朝廷妥善安頓。
唯一讓徐梁欣慰的是,這兩年蔣德璟在淮河治理上的確沒有白扔銀子。今年的水患總算沒有在春耕時節出來搗亂,否則真是應了“天怒人怨”一說。
柳如是很難理解當前的處境,在自卑的同時又有些哀怨:為何案子也辦了,人也抓了,但是江南這邊的局麵像是還沒有打開呢?
“沒打開?”徐梁笑了:“昆山濟留倉一案過去之後,整個環太湖的州縣都已經換上了新政官員,這是大明最為富庶的一塊了,還不夠?”
“但是……陛下,報紙上仍舊是反對的人居多啊。而且東廠的報告也說:有人暗中聯絡鄉紳,散播不穩言論,恐怕會有民變麽?”
“他們是看出我兵力不足,就如我當年節節敗退一樣,想用地廣人多來耗死我。”徐梁道:“隻要讓他們證明我在南京一無所成,而且還讓江南局勢糟糕不堪,我自然就得回去。”
“所以陛下,咱們的處境並沒有轉機啊。”柳如是總結道。
“有很大的轉機,比如誰為這個大案負責。”
“誰?”
柳如是疑惑了,所有卷入案件的官員最高隻追查到府一級,有什麽資格承擔責任?難道由南京高官來承擔?還是浙江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