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三章 皇帝養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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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劉家大娘子在睡夢中被一道尖銳的哨聲叫醒。
眼看外麵天色竟然有些灰蒙蒙的涼了,作為農家婦人,臉頰有些微紅。
這在外麵謀生,可不跟家裏一樣隨意。
要知道在家裏的時候,這個時候還沒有起床,一定是要被外人笑話的。
一定是昨天在路上折騰的太累了,竟然睡過頭了,想想剛來,就表現的那麽差勁,主家肯定會生氣的。
哨聲過後,有人開始敲響房門,高聲喊道:“起床,起床,過了六點就沒早飯了。”
這倒是跟江南一般的主家不一樣,並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兒,而毆打工人。
劉家大娘子感覺頗為新奇,忍不住問道:“六點是什麽時辰?”
同屋的工友沒有一個知道的,但是誰都知道早飯是啥意思,民以食為天,大家都擔心誤了點,吃不著飯,一個個急慌慌的穿戴好衣服跑出來,尋找吃飯的地方。
在每個宿舍區都擺了四五張方桌,上麵是大鍋米粥,還有一桶桶的蘿卜幹、鹹魚。
每個走過來的蠶婦都被太監和女官用小旗指揮著排成一隊,挨個取了餐盤和木碗、木碟、筷子等餐具。
然後依序走過餐桌,便有專人舀了一勺粥——正好一碗,一碟蘿卜幹,一條鹹魚,最後是兩個炊餅。
這已經是農忙時候的夥食標準了。
眾人心裏最初的恐慌瞬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劉家大娘子打了飯,找了個台階坐下就吃,一邊又打量著附近的情形。
她很快就在發餐區後麵看到了一座大大的泰西物事。上麵有一個圓盤,以草碼寫了一到十二的數字,其中有根短針剛剛指過“五”,多半是與那管事工頭說的“六點”有關。
等吃過了飯,預想中的繁重工作卻沒有來。劉家大娘子與其他蠶婦匯聚一處,有女官上前把她們按照身材高矮排了隊,列成一個方陣,讓她們記住自己的前後左右位置,又挨個發了竹牌,上麵一樣有草碼數字,然後才帶她們朝莊子後麵走去。
莊子分了前中後三重。前麵是蠶室和養蠶娘子的宿舍,中間是辦公區域,進行數據統計以及觀察蠶體發育,繪製成圖。整個養蠶過程都依賴養蠶娘子提供的老經驗,然後由宋應星這麽個從未養過蠶的人將之總結成技術規範。
這些規範最重要的兩點就是溫度和濕度控製,同時要兼顧采光、通風。如今的溫度計雖然不足以進行精確化學實驗,但控製屋內溫度是沒問題的。徐梁也用這種溫度計測過自己的體溫,讀數略微偏高,但還在可接受範圍內。
濕度計的研發有些坎坷,徐梁給出的方向是毛發濕度計,事實證明這種想法隻能是小學自然常識課的手工品,對於生產和實驗而言實在太過粗糙。後來經世大學的學生們還是利用水蒸發時的熱現象,發明了幹濕球濕度計,在使用時必須要對照一張公示表,才能知道室內濕度,不過這已經是當前能夠做到的最高科技了。
這兩件小東西的應用,使得集中養蠶成為可能。在蠶種的孕育過程中,民間所謂催青,需要婦女用自己的體溫來催,所以催青速度不一,不能保證蟻蠶的同時孵化。有了溫度計之後,室內溫度能夠模擬出蟻蠶最適宜孵化的環境。
過冷則用地火龍增熱,過熱則開窗通風。
濕度方麵也是如此。過幹則用濕布掛牆,過濕則通風放碳。
在蠶種不變的情況下,用這種人工控製的方式,極大程度上改善了催青帶來損失,讓盡量多的蟻蠶孵化出來,然後送進養育室。
對於蠶農而言。催青隻是第一道關。催出健壯的蠶寶寶之後,還要有大量的桑葉供給。一般來說,一張蠶種需要七八擔桑葉,尋常人家是不可能自給自足的。而桑葉必須要新鮮,不能隔夜。
所以事前囤積也不可能,隻能從桑園購買。
購買桑葉也分現貨期貨。
因為現貨價格往往極高,所以普遍流行期貨,也就是所謂“梢葉”。在蠶季之前先預付款,然後到了蠶寶寶要吃葉子的時候就去桑園拉貨。這種交易方式對小農之家的經濟壓力可謂極大,必須要籌錢預付整季的葉子錢。
這時候。他們隻能出外借高利貸了。
與此一樣的還有“青苗錢”,那是所有春耕種糧的農民都要借的貸款,所以在大明要想徹底杜絕高利貸,必須有一個強大且有信譽的金融體係。
徐梁本著主人翁的精神,很想將蠶農從高利貸的壓迫下解救出來,好為他生產更多的生絲。作為皇帝。經濟手段比政治手段更簡單,隻需要向農民提供低息貸款就可以了。貸款形式也不需要真銀,以大米作為硬通貨,準許農民以蠶繭償還。
結果這種“善事”受到了桑園主的抵製——他們本身也是兼著高利貸者的身份。於是桑葉價格高漲,仍舊是一副逼著農民舉債的勢頭。
徐梁是個可以接受失敗和打臉的人麽?
當然不是!
“我本來想著,經濟問題用經濟手段解決。他們偏偏覺得我好欺負?讓浙江按察使派人下去查!有哪家桑園主不甘心隻賺葉子錢的,我就讓他什麽錢都賺不到。還得給我吐出來!”徐梁厲聲下令。
在三五個不信邪的桑園主被沒收家產,舉族發配遼東之後,民間總算反應過來了:皇帝要做好事,誰敢讓這好事變成壞事,誰家就沒好事。
也是托庇於皇帝的鐵腕手段,大明建興二年,浙江農民總算過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年。非但沒有朝廷正稅,就是層層聚斂的鄉紳也不得不收起尖銳的爪牙,看著一大塊肥肉從爪下溜走。
宋應星在這件事上可謂是出力良多,非但教會了養蠶娘子讀取溫度計和濕度計,還要設計銅管水空調的走向。為下一季養蠶做好準備。如今在北方也有養蠶繅絲的,不過因為蠶種問題,質量和產量都不如南方。南方能夠養難度更高的四眠蠶,而且水熱條件良好,桑葉也可以一直供給。隻養春蠶實在太過浪費。
隻是南方夏天溫度偏高,疾病、病毒防不勝防,小農若是養夏蠶乃至秋蠶,很容易虧得血本無歸,所以民間隻養春蠶。
徐梁花了這麽多錢,又是改進蠶室,又是總結技術規範,當然不是為了一年一季的春蠶。他要的是在夏天、秋天等等各種環境下都能讓蠶寶寶吐絲結繭的“金山”!
溫度不夠可以用地火龍,溫度過高就隻能用銅管走冰涼的井水,借此降溫。如此一來韓陽帶來的蒸汽抽水機倒也派上了用場,產值肯定比放在礦山上抽水高許多。
劉家大娘子總算守到了蠶寶寶們“上山”吐絲,忙過了最後徹夜難眠的時段。在整個蠶寶寶發育過程中,桑葉一刻不能停,否則蠶寶寶就會餓死。外加莊子裏的“技術規範”之細致,每天都要花費大量精力在觀察、讀數、匯報上,簡直比在家中養蠶更累人。
不過效果也顯而易見,劉家大娘子往年在家催青能有六七成孵化就不錯了,而這裏的孵化數量卻是極高。整個過程中病死的蠶少之又少,好像真有神佛庇佑一般。
“這裏的手段就是想學也沒法學,先一個就找不到這麽多銅管來。”同室的養蠶娘子遺憾地抱怨,很為自己學不了這種手段而遺憾。
劉家大娘子道:“到底是皇帝家,就是手麵闊。這麽多銀子砸下來,買織好的綢緞都夠了,何必要養蠶。”
“你這卻是不懂了。”室長是個高高瘦瘦的蘇州娘子,輕咳一聲道:“皇帝是天上的神人,在乎的不是絲,是要將天上養蠶的法子傳下來。”
“傳了也用不起呀。”剛才那抱怨的少婦猶自嘟囔一聲。
“這裏貴的也就隻有紗和銅管罷了。而且銅管又不是用了一次就不能用的,若是年年能養三季蠶,多用幾年也是值當的。”室長又道。
劉家大娘子暗道:話雖如此,但是這頭一筆錢就不好湊。
她心中這麽想著,卻顧忌室長是“打頭娘子”,管著一個班呢。雖然自己不在她手下,卻也是個“官”,便沒有再接話。
本來寢室中已經陷入了一片靜寂,突然從角落裏又冒出了個聲音:“你們說,咱們這裏不過一百來個娘子,養出來的蠶若是都收了絲,卻得有多少?”
眾人心中一算,結果卻是嚇了自己一跳。往常在家裏,女兒多的人家才養五六張布的蠶,若是一年歉收,來年的梢葉買不起,就隻能養兩三張布。現在這邊集在一起養,也不拘是誰家的,統統要看管照顧,算起來等於一人養了十張布的蠶都不止啊!
而且吃起桑葉來更加嚇人,所有葉子都是淩晨趁著夜涼摘的,送到莊子裏的時候露水都沒幹。照此看來,桑園附近的其他蠶農,恐怕是買不到多少葉子了。
大家將心比心,想想自己若不是身在莊子裏,等蠶寶寶二眠、三眠之後,沒日沒夜地要吃葉子時卻買不到桑葉,這得多苦惱?
這個莊子隻是天下獨一份,就已經展露出猙獰獸口來了。更何況其中沒有真正的技術跨代,隻是在管理水平和方式上提了一代而已。如果不是徐梁抑製了民間高利貸,附近蠶農非但沒有桑葉,而且還要欠下一大筆外債,就算是被逼死也不罕見。
“看來養蠶的難度不是很高,還是可以推廣集約化飼養的。”徐梁卻從報告的數據中大受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