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皇帝養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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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左參政王巡潼算是這兩年拔尖的人物。
自上任以來,以極其迅捷的速度撲滅了浙江當地所謂的叛亂,恢複了當地的秩序,並能做到政簡刑清,百姓的日子越來越舒坦。
所以吏部每年給他的評論都是上優。
眼看著再進一步,就成為實打實的封疆大吏,最起碼也是布政使一級的人物,甚至有可能平步青雲,直接進入朝廷核心,成為京師朝堂縱橫捭闔的大佬。
既然朝堂頗為認可,又得意麵授機宜,按照道理來講,隻要他在皇帝麵前,說出一番高屋建瓴的話,將來就會有一堆機會擺在麵前。
但,在其他官員看來,這位平素裏處事頗為穩重的大佬,今日臉上不禁沒有任何喜色,反而在皇帝興致盎然的時候,驅動著雙腿,上前沉聲說道:“臣浙江左參政,王巡潼有事起奏陛下。”
王巡潼是區別於就官員和新官僚之間的中間人物,因為他本身便是崇禎十六年的進士,但沒有機會受到官場環境的汙染,便感受到了甲申之亂,使得他非常迷茫,但是他又跟那些參加過公務人員考試的官員,也大有不同。
因為他走的是陛下征召的機製。
自古以來,新皇登基建業,都會從民間選拔有學識,有威望的人做官。
王巡潼有幸被皇帝選中,並且官職越做越大,甚至到了今天的地位。
徐梁有些疑惑的看著王巡潼,示意他說下去。
“陛下,臣近些日子走訪了不少蠶農,發現今年問題很大,大多數蠶農在飽受著無葉之苦,今年的收成怕事連往年的一半都沒有。若是陛下執意執行蠶莊的經營,恐怕有迫害百姓之嫌。”
王巡潼大步流星的闖了出來。
而其他的臣子聞言,頓時忍不住蹙起眉來,眾人心道這南官果然一個狗脾氣,陛下給你點好臉色,你就敢拐彎抹角的說陛下與民爭利。
陛下執政,那才是真的高屋建瓴如同羚羊掛角,在無聲處顯現出其極高的政治水平,別說你一個小小的參政,就算是內閣大人們,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看的清楚。
就在大家都以為王巡潼觸犯龍顏,難有好下場的時候,卻見徐梁鮮有的沒有生氣,反而異常平靜的問道:“敢跟我講道理的文人,少之又少了,可見朕雖然魯莽了些,但是江南的讀書人的骨頭沒有斷。”
王巡潼決然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江南固然有許多糜爛自私之輩,但也有諸多不畏死的書生。陛下可以殺我,但是該說的話,臣還是要說的。”
徐梁見王巡潼一副決然的模樣,反而更加欣喜,笑著說道:“你之前所言,朕知道並不是沒有道理,但你好歹是一省高官,要有格局,咱算一筆經濟賬。是將同樣數量的桑葉給大量的蠶農,然後讓他們掙紮在溫飽線上,繳納少量的生絲,還是我們用這些桑葉,以最少的人力,生產最多的生絲,賺取利潤,再回過頭來,讓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好一些,我想這不難做出決斷吧?”
“陛下的道理是講不通的!”王巡潼皺著眉頭反駁道。
“王巡潼,你放肆!”
“你一個參政,也敢這般置喙陛下!”
“陛下,臣要參王參政駕前失儀之罪。”
徐梁卻反而擺擺手道:“王參政是跟朕講道理,何來失儀之說,王參政你且把你的觀點詳細說來。”
王巡潼見到陛下似乎並不反感自己的固執,當下說道:“陛下革新技術,提高產出,確實可以在未來賺取更多的利潤,但是現在呢?現在很多蠶農已經是家中無糧,隨時有餓死之困了。而且陛下如何保證,蠶莊賺取的銀子,一定能用在現在這些蠶農身上吧?就算是陛下有心用在他們身上,又該以何等章程去做這事?”
一眾臣子默然無聲,大家知道,眼前這位王參政敢這般連珠炮似得開口,絕對是真心實意為百姓考量的,而且近日說完這般話,他怕是根本沒打算活著回去。
一時間,眾人心中竟然掀起了欽佩之心。
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盲目崇拜徐梁,真的如同王巡潼這般仔細考量百姓前途的人不多,沿著王巡潼的想法仔細想下去,陛下當今的做法,與當初萬曆皇帝的做法其實沒有太多的區別,典型的與民爭利,而且這種革新技術的做法,肯定會導致很多蠶農破產,真可謂是敲骨吸髓一樣的存在。
大家早就知道大明有過棉花吃人的事情。
如今怕是又要多一個蠶吃人了。
王巡潼見過破產農民的悲慘下場。
甲申國變那年,他從北京回蘇州老家。江北也就不說了,簡直是人間煉獄。即便進了他自幼熟悉的吳江地界,仍舊有人橫死街頭。坐著充滿童年回憶的小搖船上,王巡潼親眼看著船夫麻木地用漿撥開水麵上大大小小的屍體。
“又不是災年,哪能死這麽多人?”王巡潼回想起來仍舊有些麵皮發麻。
“欠了債,地沒了,老婆孩子賣了,生計斷了,不跳河還能怎地?”船老大對這位進士老爺沒有太過尊重和敬畏,因為他覺得自己也很快要成為這河裏的一員了。今年北麵遭兵,南麵這些大戶就格外凶狠,半點情麵不肯賣。好多底子厚的人家都熬不過去,舉家自盡了。
“鎮上賣糖的老王家,也是底子厚的,他家賣的是糖呀!前日我路過他家門口,見上著板,圍了好多人在那裏叫罵。原來是老板欠的債還不上,人家欠他的又收不回來,索性買了砒霜拌在糖水裏,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死了。
“門口叫罵的都是在他櫃上存了錢的,貪那幾分利息,如今看來回家也怕有人要上吊呢。”船老大低聲講述著鎮上的新聞,聽得王巡潼格外揪心。
王巡潼並不知道自己家裏也有外債,也收著高利貸,同樣有人因為還不上錢而給地賣身。這些都是莊頭的事,雖然他是進士,但家中財計都掌握在父母手中,他隻需要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同情憐憫就行了。
從國變至今,江南的情形一日日糟糕起來。最初隻是這些小民小戶破產,後來就算是城中殷實人家也免不得家破人亡。那些大戶人家逼債的時候多了一個說辭:“目今皇爺在北麵打仗,哪裏不要錢用?乘著現在大軍沒有過來,自己先把錢送過去,打完仗還能過好日子。若是大軍逃到江南來了,就是連片瓦都不給你們留下。
道理是如此說的,皇帝隻要不過江。江南富家就覺得天下還有希望,勒緊褲腰帶也要將糧稅送過去。當然,現在皇帝還是過江了,而且一路從南京殺到浙江。連與朱家一起打天下的勳戚都遭了滅門之禍,真個是人心惶惶。
也不知道尋常百姓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熬出頭。
……
王巡潼說到動情處,眼淚就不受控製地往下流。等他將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民間疾苦通通倒完,心中卻像是卸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時舒暢。他抹了一把淚,躬身道:“臣失儀之罪當罰,然臣一片肺腑,實在是不吐不快。”
“很好。”徐梁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就連跟隨他多年的內侍都不能從中品味出任何皇帝的態度。很多時候,皇帝就像是個七八十歲的積年老宦。根本不讓人摸清他的深淺。
徐梁站起身,再次肯定道:“很好。”所有人都猶疑地抬頭望著他,想知道這“好”從何來。
“我南下以來,哭窮喊苦的不止一個,但我從來沒當過真。”徐梁走到王巡潼麵前。道:“我信你。”
王巡潼愕然地看著皇帝,思索著自己緣何能夠得到如此巨大的青睞。
“因為國家若不是糜爛到了根底,也就不會發生國變這等事了。”徐梁拍了拍這位年輕進士的肩膀道:“而國家糜爛,肯定是官員們從中大肆饕餮,損公肥私,這是千年鐵律,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的。其次是各種吏員、雜役、做公的、吃公家飯的。若是不上行下效,他們自己也過不上好日子。如此一來,公家被吃完了,小民也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陛下……”王巡潼眼中又泛起淚花,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原來陛下都知道啊!
“我身上有許多罵名,其中就有苛待下屬。不敬大臣。”徐梁環視周圍,道:“你們憑心而論,在我手裏固然工作量大些,但俸祿、獎金、休假哪個少了?官員拿了錢財不賣命賣力,難道就是理所當然的?至於那些被我流放的勳戚大臣。仔細想想,是我欲加之罪麽?哪個不是因為對百姓敲骨吸髓太狠,讓我不得不下狠手除去?”
“但凡大明的鄉紳、貴戚、大臣有些公心,不是一味貪婪搜刮,我為何不能容他們?”徐梁虛張雙臂:“孟子所謂獨樂不如眾樂,這個道理我難道不懂?隻是民為邦本,凡是壞我邦本的蠹蟲,不該我一家恨他,該當是天下人共誅之!”
說完這些,徐梁心中壓抑的忿恨終於傾吐出來,道:“王巡潼,你家也是江南大姓。你又是進士,是族中砥柱。你家有沒有人打著你的旗號聚斂吞並?有沒有人拿著你的帖子包攬詞訟?有沒有人仗著你的官聲放印子錢,逼得小戶賣兒賣女?”
王巡潼被問得冷汗直流,正要告罪,卻被皇帝一把扶住。隻聽他道:“就算有,我想你也未必知道。如果你知道,也就不會跟我說這些小民的苦處了。我還可以跟你說一件事,大明的《稅法》從建興元年就開始讓內閣商議,至今沒能出台,為何?閣老們不願簽署。閣老啊,從學識、人品、為官、辦事,樣樣都是出類拔萃,但為何在這事上不肯鬆口?”
王巡潼不知道還有這種事,心頭駭然。
“因為他們不能背叛血親之族。”徐梁簡單道:“在這個以孝為本的天下,他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所以百姓就活該被魚肉,被盤削致死?實際上百姓也不肯乖乖餓死,所以才有了王嘉胤,有了高迎祥,有了李闖和獻賊,乃至於前不久的奴變。”
“咱們為何不能收斂一些貪婪之性,讓下民安居樂業,權貴常保家聲,天家垂拱而治,最後天下太平,以近大同之世?”徐梁盯著王巡潼。
王巡潼仿佛感覺到了一股熱流從丹田上湧,讓他整個人都激昂起來。長久困擾他的死結突然打開,應聲道:“陛下所言極是!天家、勢家、民家,本不該是你有我無,你死我活之狀!聖人立教,正是為了生民安康,各得其所。禮者,離也。正是有人非禮而為,才釀成今日窘迫之勢。臣以為陛下嚴法紀,正是斬斷非禮之爪,誠可為也!”
“既然內閣推不出一部稅法,那就從我浙江先來。”王巡潼道:“臣願挨家挨戶,收羅民意,促進此法在浙江推廣。”
徐梁本來不希望國家重要法律從下而上產生,這樣很可能造成美國似的司法紊亂,增大司法成本,甚至還會埋下“聯省自治”的隱患。不過浙江一向是華夏故土,又是財賦重鎮,若是在監控下適當放鬆一把,倒是打破僵局的切入口。
“隻是陛下,”王巡潼抬起頭,“臣風聞一樁小事……”
“說。”
“聽聞當日陛下征召蠶娘,許諾給予其家上年賣絲純利,可有此事?”王巡潼問道。
“是,因為各地情形不一,不宜統一標價,隻以其家上年所得為準。”徐梁道。
“可是各州縣給出的官府定價卻是十兩銀子一人。”王巡潼道:“到了村中各家,多的能拿六七兩,少的隻有一二兩!這等情形又該如何杜絕?”
徐梁心中不免暗恨,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笑臉道:“這也就是在浙江,你去山東、河南看看,是否會有這等事。”
王巡潼愕然:“陛下是說江南官員格外貪婪麽?”
“人心貪婪是一樣的,但有一些東西能夠抑製貪婪。”徐梁道:“比如說敬畏,比如說榮譽。表彰勤廉能吏,嚴懲庸蠹蛀蟲,這事不僅僅是都察院的責任,平日你們也該自查自警,真等都察院來了就晚了。”
“我本來是想等下半年給浙江找個鐵腕些的布政使,不過既然你有為民之心,看起來還對講道理略存幻想,不妨讓你暫代布政使一職,今年十月我再來看效果。”徐梁道。
王巡潼本來還擔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此刻有了布政使的名頭,倒是輕鬆許多。
“另外,你擔心的農民破產問題,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徐梁道:“大興土木,以工代賑。農民失地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一失去土地就斷了活計。浙江水網稠密,平原與山地共存,光是修橋鋪路就能讓多少人找到活幹?”
“可是庫中空虛……”
“收富人的稅,抄貪官的家。”徐梁笑道:“而且還可以報項。”
前兩者讓王巡潼脖頸一涼,最後的“報項”卻是不明其旨。
“你可選些年輕幹練,有誌於民生的熱血青年,先去行政學院學學規矩,施政起來也能方便許多。唔,對,你們浙江提學就是個能吏,辦的河南行政學院效果極好。你不妨多與他走動走動。”徐梁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