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 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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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上好的城鎮,卻因為戰亂荒廢了,本官觀察此地良久,又查了山水誌,此地宜居宜商,所以本官有意重新建造此地,打造一處絲業之城。”王參政在經過徐梁的麵授機宜之後,也是有了雄心壯誌,做事情也不免多了幾分大氣。
隨行的浙江行省與杭州府的一應官吏,看著這座荒廢的土地,心裏多少感覺莫名其妙,覺得這位大人的腦袋秀逗了。
但也有聰明人,知道在廢墟上重新建立,往往比在原有的基礎上改造,要少許多後患。
再聯想此地的條件,不由的的欽佩了一番說道:“此地有山有水,生氣十足,更為難得的是不論是水路,還是陸地交通都非常發達,離原有的桑葉產地也不遠,若是建一座城,繁榮隻是時間問題。”
李琦自從祭祖之後,進京麵聖,就跑到這裏來做了個提學官。
他是北官,天然受排擠,但是他卻不著急,心裏明白,早晚有他大放異彩的時候。
王參政回過身,卻故意笑吟吟的問道:“李提學,此處如何?”
李琦顯然有些意外。道:“其實地址定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有沒有一個貫徹始終的政策去支持他。現在官場上出了一種新苗頭,就是官員各自為政,隻想著做自己的政績。若是一方父母官,能在一個地方堅持甚久還好,若是短時間內因為政績不錯被調走了,新來的官員就會明顯對就有的政策不上心。”
王參政何嚐不知道李琦的擔心,但他目前還想不了那麽長遠,他真正要做的是眼下。
許多女工都因為不能外宿而被丈夫領回了家,這種家庭束縛在短時間內不可能打破。以王參政這幹大明士人的視角來看。也不該被打破。然而蠶繭不等人,在忙季如果沒有足夠女工,蠶繭是會壞的。
最好的辦法就是移民。
將這些女工連同她們的家屬全都移居到這個規劃中的絲鎮來。或者反過來說,以後繅絲廠和蠶莊的女工、娘子,都從這個絲鎮裏招人。如此可以保證女工每日回家,照顧家裏,也能保證廠、莊的用人。
“還有個好處,日後這裏人多了,各色人等齊聚,廠裏日用之物也能就近采購了。”太監管事道。
李琦是個愛湊熱鬧的外向人。本來被浙江官員排擠很不舒服,此刻王參政主動親近他,自然讓他心情酣暢,他也知道,眼前的困境是王參政最著急解決的,陛下可不是跟崇禎帝一樣好糊弄的人,你立下一個期限,他就不去管你今上可是要定期述職,了解你的進度的。
所以便帶著疑惑上前道:“人家都有家業,為啥會遷到這裏來。”
蠶農本身不是一種固定職業。每家蠶農都隻是在春季養蠶的農民。一樣要有土地耕作。沒有土地的破落戶是沒資格養蠶的,否則連桑葉都買不起。
一眾南官聽了李琦所言,紛紛偷笑。
王參政也笑道:“江南不比北方淳樸,百姓不恥於逐利。隻要給的好處到了,哪裏有割舍不了的家業?”
李琦撇了撇嘴,知道南北民風各異,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北人。恐怕的確不知道情形。
王參政說完,又要照顧李琦麵子,道:“提學所慮也並非杞人憂天,若是真有人不願遷,我等憑空定下考成要求,卻又成了擾民的惡法。”
“咱家倒是有個法子。”太監管事道,“咱們先招工把房子蓋起來,把路修起來。日後想要入股的人家,非但要出錢認股,還要隨奴婢過來做工。奴婢就住在絲鎮。權當宿舍……”
“我看這倒不必。”王參政對閹人就沒那麽客氣,直接道:“哪裏需要這般麻煩?浙江破落民戶不知凡幾,若說這裏招工,哪個聽說了不亟亟趕來?再不行,紹興府的九姓墮民且拉過來,別說工錢,隻要管吃住,他們就恨不得給你立長生牌位呢。”
九姓墮民來曆已經不可考證。洪武四年的時候太祖出過一道聖旨,認為墮民是南宋抗元諸文武的後裔,故而在蒙元時遭到歧視非難。國朝既立,就不該再歧視這些忠義之後。
這道聖旨雖然被刻成了碑文,但是民間歧視墮民之風並沒有改善,後來還說這些人乃元末群豪的後裔,為大明之敵,所以奉旨鄙視。
不管怎麽說,直至今日,紹興百姓還是恥與墮民為鄰。墮民修建屋舍,也知道比其他百姓矮一頭,否則就要被鄉間百姓欺壓。他們沒有土地,沒有固定營生,隻有遇到紅白喜事才能當個雜役,扮個孝子……就算想賣身為奴都沒人肯收,日子過得十分淒慘。
王參政作為蘇州人,對此甚是不以為然,故而說出要招他們入廠做工的話。至於太監管事、李琦,更是連墮民“墮”在哪裏都不知道,也不會歧視。隻有紹興籍出身的官吏抿口不語,卻有些不以為然。照他們想著,大明又不是沒人,哪裏輪得到墮民來吃這碗飯。
與地圖上的標注一一勘定之後,王參政等浙杭高官往官道上的馬車走去。這一路腳下坑窪,更讓他們定下了要先修路的念頭。
“李提學,且與我同車吧。”王參政招呼李琦,示意他上自己的四輪馬車。
這輛車是皇帝走後,絲行大戶們捐給浙江布政使司衙門的,屬於民間襄助的公車,王參政用起來沒有絲毫心理障礙。
李琦略有遲疑,還是朝王參政走去。他邊走邊在腦中厘清了官職之間的關係:王參政是浙江布政,頂頭上司是吏部。自己這個提督學政,頂頭上司是禮部,說起來同朝為官,其實是兩條線上的螞蚱,保持禮數就夠了,不必巴結他。
若是想動用學款,那更是要嚴詞拒絕!
李琦心中有了底,笑嗬嗬地隨王參政上車,做好了鬥爭準備。
“李提學來我江南這些日子,可還習慣麽?”王參政找了個話頭。
李琦從來不耐煩這些官麵上的廢話,直截了當道:“江南是文教大省,果然不同北方。即便是在中州之地,都隻能官辦公學。到了南方,卻是私學書院更加盛行。”
王參政略有得意道:“我江南書院之盛,恐怕是曆代罕見,也足以證明我大明的文教之功。”
“這些書院可要本分才好。”李琦若有所指。
大明的確是書院的盛興時代,而且這種書院與唐宋書院重視六藝教育不同,它同時還是個議政之所。
東林之所以能以書院為載體,形成一股政治勢力,也正是源出於此。再加上弘治之後,官府管轄放鬆,生員們一個個都以“公義”、“禮教”為圭臬,仿佛衛道士一般,非但議論時政,甚至還幹涉官府施政。
強硬一些縣官還能鎮住這些生員,若是個一心想進名宦祠的糊塗官,少不得讓這些地方上的生員左右。到了明季,甚至還有生員抱團衝進縣衙,毆打縣官的事發生,也算曆朝所罕見的稀奇事了。
王參政道:“如今書院的生員已經收斂許多了。”
“收斂?”李琦不由浮出一股怒意:“前幾日還有生員在我衙門口聚眾,大肆辱罵朝廷命官——也就是本官!府裏警察非但不能驅散了事,還被他們打傷了幾個人。杭州府也有臉跑我這兒來要醫藥費!呸!若是在開封,本官斷不會讓他們全家走脫一人!統統送去挖礦修路!”
王參政不寒而栗,嗬嗬幹笑一聲,岔開話題道:“如今這些生員也不歸我管。”
李琦一時氣餒。
這些生員當然是歸李琦管的,論說起來,他有權削了這些生員的學籍,讓他們數年光陰白費。
不過他牢記祖父交代他的任務,要為家族開拓江南市場鋪路,所以盡量不要得罪當地大戶。而那天鬧事的生員之中,有幾個就是浙省望族子弟。
“李大人在施政上可要愚兄幫襯的?盡可說來。”王參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要人幫忙,這也算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了。
“方伯,您看浙省警力能否照顧一些。”李琦道:“我督學浙江,本無根底,若是沒有這些警力,巡視各地頗有不便。”
王參政鬆了口氣,道:“這個方便。我還可以在浙江促成一部《勸學民約》,讓適齡兒童悉數入學,違者便捉拿其雙親問過罰金。”
地方法規唯一懲處方式就是罰金和社區公益服務,徐梁絕對不肯將涉及人生自由、健康生命的立法權下放地方。在執法權上,縣、府兩級原本擁有的笞、杖都廢除了,流刑和徒刑倒是下放給了縣裁判所。
李琦原本就是個火爆脾氣,辦事從來都是“殺”字當頭。如今沒有了執法權,不能幹涉地方司法,總覺得處處受限。見王參政這般支持,總算鬆了口氣。商人之家出身的李琦,當然也知道沒有白受人好處的道理,大方問道:“方伯若有用得到廖某之處,但說無妨。”
王參政總算放心了。
布政使司衙門類似後世省政府,一把手布政使以下還有參政、參議,分領各道專項事務,有些連駐地都不在府治。王參政現在麵臨的問題跟皇帝很像,也是缺乏足夠多的行政人員,為他奔走辦事。
尤其讓他不安的是,浙江一省官員,若要細細查下來,沒有一個幹淨的。這樣的大案就算都察院都不肯辦,自己哪裏有這個能力解決?
“以我施政地方的經驗,這都不算什麽。”李琦聽了王參政的苦惱,大咧咧道:“其實陛下已經給你做了個榜樣,隻要照著學就是了。”
“哦?還請李大人明言。”
“陛下一到南京,先肅清了應天府。”李琦道:“你大可以從杭州府下手,先培養自己的班底,然後各府挨著清算過來。以我的經驗來看,最多兩個府過後,其他府縣也就該懂事了。”
“這個……不會被彈劾吧?”王參政低聲道。
“所以動作要快,罪名要清晰,讓人相信你出於公心,彈劾又怕什麽。”李琦道。
“但是陛下不是最忌諱結黨營私……”
“你誤會這個‘班底’了。”李琦說到興頭上,頗有好為人師的味道:“所謂‘班底’不是你的私人。而是與你立場一致的官吏。這些官吏要麽不屑貪汙,要麽不敢貪汙,總之能夠幫你把那些貪官汙吏擠出去就行。若是原來州縣裏有清官廉吏,當然也是你的班底,隻要大加提拔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