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木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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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看到扶淵身上被火燎過的痕跡之後,確認了來源,呼吸都為之凝滯了。
直到習洛書喚他,他才緩過神來。
沒錯,是她,錯不了了。周二仔細的替扶淵包紮腕上的傷口,心思卻全然不在扶淵身上。
習洛書走後,周二看著扶淵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曾懷疑過扶淵莫不是從花念那裏知道了什麽。但轉念一想,他不願提起花念,那個瘋婆子怎可能願意和一個小輩提起他呢?
處理好扶淵的傷勢之後,周二就急匆匆地回家了,他惦念著那盆茉莉——今年最後一盆了。
他一個人住,但今晚有人等他。
“呦,來啦?等的急了吧?”周二一進堂屋,就看見一個白衣少年背對著他,似乎在打量著桌上那盆茉莉花,隨之而來的,是茉莉花獨有的芬芳,“吃晚飯了嗎?”
“二爺。”少年回身,拱手行禮,白皙的麵龐上覆著銀色假麵,“來時吃過了。”
“那陪我喝兩壺吧。”周二徑直去了裏間,一副喝酒的架勢,拿出來的卻是茶葉。他不喜喝酒,喝酒誤事。周二就偏愛一些茉莉花珠蘭花啊這種清新淡雅的花茶,“怎麽在屋裏也帶著麵具,悶久了對皮膚不好。”
白衣少年應了一聲,就把麵具摘了下來,放在桌上。冰冷的麵具下是一雙溫柔的眉眼,像極了扶淵。
自然不是扶淵,是天時院的三弟子,祈知守。
二爺把茶端上來,祈知守輕聲道了謝,啜了一口,道:“好茶。”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二爺歎道,“不說這個了,過幾天折桂宴,你去麽?”
“連大朝試都不參加,還去什麽折桂宴。”祈知守一雙揉碎了波光瀲灩的眸子浸在茶霧,周二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你那大師兄同意?”雖然是疑問,但二爺心裏明鏡似的。
“當然不同意。”直到現在,那張少年老成的臉上才能看出一些隻屬於少年人的東西,“大發雷霆,直到今天還沒有理我呢。我過幾天就走了,他再不理我,我真怕沒機會了……”
“呸呸呸!說什麽喪氣話。”二爺斜了祈知守一眼,“你比那個姓扶的還不會說話。和你師兄說清楚不就得了,他那麽深明大義,還不理解你?”
“不能告訴的,連師尊也不能說。”祈知守認真道,“師兄雖然不會泄密,但是我和陛下約好了,誰也不能告訴。”
“那你告訴我。”二爺笑了,有些奸詐。
祈知守自知理虧,便不再多言,專心去喝手裏的茶。
“這茉莉花啊,雖不比百合,但是香味卻是百花不及。有玫瑰之甘鬱,寒梅之馨香;又有蘭花之幽遠,玉蘭之清雅。上品,實乃花中上上品。”
諸如此類的讚譽,祈知守聽得多了,卻每次都聽得虔誠認真。
“二爺,”一杯熱茶下肚,祈知守才開口道,“知守今日過來,除了想見二爺……”祈知守覺得這個“最後一麵”不甚吉利,說了還會被二爺嫌棄,便改口道,“一麵,和您道別,還想和您說一句話,以前就很想說的,隻可惜沒什麽機會。”
祈知守一番話說的認真誠懇,一直以來不著四六的周二都被他感染了,稀裏糊塗地問道:“什麽話?”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人總是要向前看的。”祈知守微微低頭,垂下的眼瞼遮住了一半眸子。
“……你是不是還想說,人死不能複生,她若是九泉有知,也不希望我現在是這副模樣……祈知守,誰都有資格對我說這句話,但你沒有。”二爺似乎是喘了一大口氣才開的口,話到最後竟然還笑了起來,“咱們是一樣的,若是過去的真能過去,你又何必主動請纓去當這個冤大頭呢?”
祈知守不知如何回答,沉默半晌,又聽得二爺歎道:“既然已成既然,何必再問何必。我之前聽你師父說過,天地間隻有兩件事可以讓人為之赴死,一是為家為國,成全忠孝;二是士為知己者死,成全自己。你可倒好,忠孝兩全,我這又算什麽呢?”
本是沒有回答的問題,祈知守卻極為認真地說道:“她自然算做二爺知己。”
“什麽知己,癡心妄想罷了。”二爺搖搖頭,眼裏自嘲也無,悲哀也無,“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別壞了門禁,又惹你師兄生氣。”
“冰姿素淡廣寒女,雪魄輕盈姑射仙。
香染玉京一夜涼,夢破垂淚綠衣前。”
周二看著祈知守離去不顧的背影,又歎了一口氣。想當年他也是風流才子一個,四處拈花惹草,從不知道原來自己重情重義起來,幾千幾百年來黃昏隻對木梨花。
她叫木梨。
第二天周二去得早早的,他估摸著鍾離宴應該已經醒了,吃幾頓飯就又能活蹦亂跳。關於是否要向扶淵打聽花念的事情,周二去時心裏還是搖擺不定,最後到了東宮,看到扶淵和鍾離宴兩個孩子打打鬧鬧的樣子,心說還是不要問了吧,這小屁孩能知道什麽。
周二給鍾離宴看脈的時候,扶淵本是在旁邊陪著,鍾離宴卻忽然把他支使了出去,扶淵尚且有些不放心,周二衝他擺擺手,示意沒什麽大礙,他才肯出去了。
“太子爺有什麽事?”二爺漫不經心。
“周先生,我想問問您小淵的情況,他從雲荒回來中了毒……我怕他再有什麽惡化。”鍾離宴眼中既是擔憂又是恭敬,他生怕扶淵因為自己得罪了二爺。
鍾離宴不提扶淵是怎麽說的,但二爺也猜的七七八八了,那孩子準是瞞著鍾離宴了:“毒倒沒什麽事情,不過他這個氣血不足,可要好好調養調養。扶淵上神自己不注意,還要勞煩太子殿下多操個心。”二爺神情十平八穩,鍾離宴自然不會再懷疑。
“先生客氣,這些年來也是麻煩您了。”鍾離宴麵上一喜,同他客氣道。
“殿下這是哪裏話,我輩救死扶傷,懸壺濟世是應當應分。”周二捋了捋下巴上並不存在的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心裏卻在賤賤的想著,一會兒要拿這事兒好好敲上扶淵一筆。
話說祈知守那邊,可就沒攤上周二這樣的好事了。那周家二爺,上輩子八成是烏鴉精轉世。
話說昨兒晚上,祈知守在回天時院的路上遇到了一群賞月賞菊遛彎兒的遊人——月夕是個大節日,再加上今年是大年,有不少進京的考生,所以人們總會提前幾天就開始熱鬧起來。
不過再熱鬧也沒有祈知守什麽事情,他一心隻想著快點趕回去,別壞了門禁,同時也在苦苦思索,怎麽和他家師兄解釋他不參加朝試的事情。
載思載奔,直到帶鉤不小心蹭到了一個小娃娃火紅的紙燈籠,給它挑出了一個麵盤大的口子,惹得小孩哇哇大哭,孩子爹娘攔在自己麵前時,祈知守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他先是道了歉,又翻錢袋,說是要掏錢賠那孩子一個,誰知囊中羞澀,還不夠買塊飴糖,更別說是製作精美還帶著法力運轉的走馬燈了。祈知守尷尬了一瞬,又去翻身上有沒有什麽值錢的物件,當然,除了臉上的銀麵具,自己確實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可這麵具又不能隨隨便便的送人。孩子母親看出祈知守的窘迫,便道也不是故意的,讓他也不用放在心上。孩子父親也說,他們再買一個就是了。誰知那孩子聽了這話,“哇”一聲哭了,抱著祈知守大腿不肯鬆手,眼淚鼻涕蹭花了祈知守潔白的院服。
這種情況,祈知守從來沒有經曆過,他茫然地看著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父母也深感抱歉地望著他。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家長怎麽勸說也不肯放手,再加上來來往往指指點點的行人,祈知守更加過意不去了。
“這樣吧,小弟弟,你看這個麵具好不好看。”祈知守俯身,指著自己臉上的麵具,臉上的笑一半忐忑一半討好——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跟小孩子打交道,不像他師兄,對哄孩子這一套甚是在行。
小孩子一愣,睜著黑黑亮亮的葡萄眼,似乎被麵具上精美的花紋吸引了。
麵具看起來價值不菲,孩子的父母立刻拒絕了,與此同時,孩子也拖著鼻涕,乖乖地說了一聲好。
祈知守這才放下心來,他摘下麵具,把它輕輕扣在小孩臉上,又欲蓋彌彰的抬手擋住自己下半張臉。
“你——你是……”婦人發出一聲驚呼。
“噓——噓——”祈知守急忙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別聲張。
小孩兒喜笑顏開,這才放祈知守一條生路。說實話,他很舍不得那個麵具,因為這是他最敬愛的大師兄送給他的。但是如果不把它送出去的話,祈知守會不安,他怕自己辜負了師兄告訴他的君子端方,這“君子”二字,才是師兄送給他最重要的,他將踐行一生的東西。彼時月上西樓,祈知守在人群裏捂著臉飛快穿梭,連輕功都用上了,也沒趕在學院門禁之前回去。
他乖乖去大師兄的弟子房領罰,為他通報的小童一臉菜色。連這八歲小童都知道,三師兄祈知守先是忤逆大師兄,又是闖門禁,這回肯定沒什麽好果子吃了,連帶著他這個掃地的都要被連帶著吼一頓。二人戰戰兢兢地立在門前,等著大師兄發落,誰知屋裏身長玉立的身影就不冷不熱的隔窗問了句:“錯可在你。”平淡的像是陳述句。
是自己走路不小心,錯當然在自己。祈知守應了句:“在。”簡短明了,如同這個疑問。那大師兄便讓他下去領罰了,並無他言。
屋外二人紛紛歎氣,小童是因為自己逃過一劫,祈知守則複雜多了。
如今他們師尊閉關,天時院裏裏外外都是副院長和大師兄管著。他們大師兄一言九鼎,說一不二,嚴厲得很。其配劍為天時院的法劍“天律”,真可謂是人如其劍,劍如其人。而副院長——說白了就是一個管後勤的師叔,無論是紀律還是學習都插不上話,隻能在衛生方麵說道說道。
當然,他們大師兄還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身份——九重天公子榜第一。不過這個也隻有天時院夫子弟子們在和其他學院的夫子學子們切磋時才會驕傲地提起,他本人並不把這個第一名太當回事。
天時院的院規很嚴格的,第一次遲到抄《天律劍譜》十遍,三日內上交;第二次一百遍,一旬內上交;第三次八百遍,一個月內上交……天時院奉行“事不過三”,若有第四次,便是直接開除了。
當然,對字體也有要求,必須是端正的楷書,一個字也不能馬虎的。更別說缺字少字錯別字和偷工減料了,那隻會死得更慘。
不過那小童來了有兩年了,來大師兄這裏領罰的弟子他也見了不少。大師兄總是會問一句錯在誰,有答錯在己的,便去領罰;有答錯在他的,便免罰。他常常不解,都說“錯不在己”不就好了嘛,何必去抄書呢?
祈知守點燈熬油到亥時三刻,他記得師兄說過不可晚睡,便洗漱睡了,第二日五更起來晨練,晨練過後又回房抄書。
令他大為意外的是,幾日沒理他的師兄竟然在屋裏等他。
“大師兄。”祈知守上前,規規矩矩的施禮。他是個孤兒,很小就來了天時院,一直以來都是大師兄照顧他,若不是師兄,他萬萬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師兄於他,就如親哥哥一般。
“嗯。”莊鎮曉點頭,“昨日為何遲了。”
又是一句不像疑問句的疑問。
祈知守簡單幾句講完,沒有隱瞞麵具的事情。
莊鎮曉倒也沒生氣,平淡道:“你做得對,麵具我再著人給你打一個,這兩天就送過來。”
祈知守卻誠實道:“師兄不必著急,左右這幾天我也不出去。”
“你——”莊鎮曉被這實誠孩子噎得說不出話來,長眉一挑,麵上寒色愈加,“知守,關於大朝試,你必須要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祈知守咬著嘴唇,仍是堅持道:“師兄不必多問,我自有我的理由,但是現在還不能稟明師兄。但我可以向師兄保證,我無愧無悔。”
問了多少次,他都是這句。莊鎮曉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重重歎了口氣。祈知守是他帶大的,也是他們這屆孩子裏最有天分的一個,假以時日,必定要比他這個大師兄強上許多,而大朝試是這麽好的一個曆練機會,以及大朝試之後的四海八荒諸院演武……這孩子,怎麽就被自己教成了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呢。
還未等莊鎮曉更深刻地譴責自己,祈知守便又開口道:“師兄,知守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
“就是……”祈知守微微蹙眉,低眉順目的樣子看起來很是聽話,惹人憐愛。他小時候犯了錯,師尊與大師兄看他這幅模樣,都不會忍心責罰,“上次去嘉興樓,我不小心把扶淵上神的扇子的扇骨劃壞了,雖然上神自己不在意,但我覺得,他的扇子應該不便宜。”
“你想讓我陪一個給他?”莊鎮曉有些奇怪,“怎麽劃的?”
“嗯……”祈知守點點頭,講了扶淵以扇隔劍救垂影的事情,他羞愧道,“師兄的錢還夠用嗎?”
“夠,”莊鎮曉這回真是歎氣歎出聲來了,祈知守不比他管著天時院,領著院監的月俸,手裏有些閑錢,“什麽扇子?”
“木頭的,上麵畫著山山水水。”祈知守道。
祈知守看不出扇子上的玄機,莊鎮曉也聽不出扇子上的門道,隻得說:“你不必擔心,過幾天折桂宴,我去問問他。”
“好,有勞師兄。”
師兄弟倆正說著話,忽有小童來報:“大師兄!無名宗二弟子求見。”
“快請。”莊鎮曉霍然起身,“請他到書房,我即刻就去。”